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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2山木

2山木

推测作者:庄周弟子蔺且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不材之散木,无所可用。”

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及邑,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命竖子杀雁而享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公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下一上,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一胡一 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亏,有为则议,贤则谋,不肖则欺,一胡一 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今译】

庄子行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伐木者止步树旁而不取用。庄子问其原因。伐木者说:“不成材的散木,毫无用处。”

庄子对弟子说:“此树因为不材,得以终其天年。”

夫子走出山中,到达市邑,投宿于友人之家。友人喜悦,置备酒肉,命僮仆杀鹅招待。僮仆请示说:“一只鹅能鸣叫,一只鹅不能鸣叫,请问杀哪只?”主人公说:“杀不能鸣叫那只。”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山中之树,因为不材得以终其天年;主人之鹅,因为不材被杀。先生将如何抉择?”

庄子笑着说:“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不过材与不材之间,近似真道而非真道,所以未能免于患累。若能乘道循德而沉浮遨游,则可免于患累。致无赞誉致无非毁,一时如龙一时如蛇;因应时势随时变化,而不肯固执行为;一时下行一时上行,以与外物和谐为量度。沉浮遨游于万物之祖,驾驭外物而不被外物驾驭,那样如何会有患累呢?这是神农、黄帝的法则。至于众人的俗情、人伦的传统却非如此:和合必被离间,有成必被非毁,锋利必被钝挫,尊贵必被损亏,有为必被物议,贤良必被谋算,不肖必被欺辱,如何得以必免患累呢?可悲啊!弟子记住!唯有顺道循德方能免于患累!”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

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网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洗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

“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予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一江一 山,我无舟车,奈何?”

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一江一 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漠之国。”

【今译】

市南宜僚拜见鲁侯,鲁侯面有忧色。

市南子问:“君侯面有忧色,这是为何?”

鲁侯说:“我学习 先王之道,修治先君之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人,亲身践行,从未懈怠,然而不能免于患累,我因此忧虑。”

市南子说:“君侯去除患累的方术太浅陋了!丰美的狐狸,文采的豹子,栖息于山林,隐伏于岩洞,有静之德;黑夜出猎,白昼安居,有戒之德;虽然饥渴难耐,仍然极少在江湖之中寻找食物,有定之德;然而仍然不免于网罗机关之患。它们有何罪过呢?只是皮毛招灾!如今鲁国难道不是君侯的皮毛吗?我愿君侯超越身形去除外皮,洗濯德心节制嗜欲,遨游于不奉人道的荒野。

“南越有个地方,名叫建德之国。那里民风愚钝而素朴,私心极少而嗜欲甚寡;只知劳作而不知贮藏,只知给予而不求回报;不知人道之义为己当适,不知人道之礼为己当从;恣睢自适,就是躬行天道;他们生而快乐,死得安葬。我愿君侯离开邦国捐弃俗世,与道相辅同行。”

鲁侯说:“那里路远而且危险,又有一江一 河山川阻隔,我没有合适车船,如之奈何?”

市南子说:“君侯不要身形倨傲,不要留恋俗位,就是君侯的车船。”

鲁侯说:“那里偏僻遥远而且荒无人烟,我与谁作伴?我没有米粮,没有食物,怎能到达那里?”

市南子说:“减少君侯的靡费,节制君侯的嗜欲,即使没有米粮也足以成行。君侯只需渡过一江一 河而浮游大海,远望而看不见此岸,愈行而愈不知穷尽。送君远行者都从海岸返回,君侯从此独自远行。所以役使他人者必有患累,被他人役使者必多忧愁。所以唐尧不愿役使他人,也不愿被他人役使。我愿君侯去除役使他人之累,去除被人役使之忧,而独自与道同游于广漠之野。”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褊心之人,终不怒也。忽有一人在其上,则一呼张之,一呼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也,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今译】

有人驾舟渡河,若有空船撞来,即便此人天性急躁,终究不会发怒。忽见有人在船上,就会大喊对方左避,大喊对方右避。一喊对方不听,二喊对方不听,那么三喊必出恶声。起初不怒而后来发怒,是因为起初以为空船而后来知道并非空船。人能虚己而游世,那么谁能害他?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悬。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佁痴;惚乎恍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附,因其自穷也。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途者乎?”

【今译】

北宫奢为卫灵公征收赋税铸造编钟,建造祭坛于城门之外,三月速成上下悬挂编钟的双层祭坛。

吴国王子庆忌见了问他,说:“你设计了什么奇妙方术?”

北宫奢说:“只知顺应天道,不敢私设人术。吾闻至人箴言:‘既被人道黥劓雕琢,德心应当复归纯朴。’我诚实如同无识,正直如同呆痴;恍恍惚惚,送往迎来;愿意缴赋不予拒绝,不愿纳税也不阻止。听从倔强者,随顺曲附者,因任众人各自尽力。所以从早到晚征收赋税而毫发无损,何况有大道在自然运行呢?”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

太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然。”

“子恶死乎?”

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其名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隳,名成者亏。孰能去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道流而不明居,德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辞其一交一 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芧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今译】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生火做饭。

太公任前往慰问他说:“你快饿死了吧?”

孔子说:“是的。”

太公任说:“你怕死吗?”

孔子说:“是的。”

太公任说:“我尝试对你言说不死之道。东海有一种鸟,名叫意怠。这种鸟啊,飞行舒迟,好似无能;互相援引而后飞翔,互相紧靠而后栖息;前行不敢居前,后退不敢在后;进食不敢先吃,只取食物残屑。因此行列不乱,而外人终难加害,所以免于祸患。笔直的树木先遭砍伐,甘甜的井水先被汲空。你意欲文饰己知以惊吓愚钝的民众,修养己身以彰显他人的污浊,自矜光明如同手举日月而行,所以不免祸患。从前我闻教于大成至人:‘自矜之人必无事功。’自矜成功者必定崩折,自矜成名者必定亏德。谁能摈弃声名与事功,而返还真德与众人相同?天道流转而不见其形,真德躬行而不显于外;纯朴庸常,猖狂自适;削去形迹,捐弃权势,不求功名。因此不苛责他人,他人也不苛责你。至人不欲名闻,你为何自喜声名?”

孔子说:“敬领教诲!”辞别故一交一 旧游,遣散弟子,逃入江湖;穿粗衣,食野果;走入兽群而兽不乱跑,接近鸟群而鸟不乱飞。鸟兽也不厌恶,何况人呢?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一交一 益疏,徒友益散,何欤?”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之亡人欤?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欤?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欤?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一交一 淡若水,小人之一交一 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徜徉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揖于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乃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罹,率则不劳。不罹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今译】

孔子问子桑雽说:“我两次被逐离鲁,被宋人砍掉倚靠的大树,被卫人铲除留下的足迹,在商周故地穷途末路,在陈蔡边界遭到围困。我遭遇诸多祸患,亲属故一交一 日益疏远,弟子朋友日益离散,是何缘故?”

子桑雽说:“你难道不曾听闻假国逃亡者之事?林回抛弃千金之璧,背负婴儿逃亡。有人问他:‘你想图利吗?婴儿值钱不多。你想免累吗?婴儿拖累很大。抛弃千金之璧,背负婴儿逃亡,是何缘故?’林回说:‘玉璧与我因利相合,婴儿与我因天相属。’因利相合,迫于穷祸患害,就会相互离弃;因天相属,迫于穷祸患害,就会相互收容。相互收容与相互离弃,差别甚远。况且君子相一交一 恬淡如水,小人相一交一 浓烈如酒;君子恬淡而亲密,小人浓烈而绝情。他们不循故德与你相合,就会不循故德与你相离。”

孔子说:“敬闻教诲!”慢行缓步而归,弃绝人道之学,捐弃庙堂之书,不要弟子侍奉在前,弟子敬爱日益增进。

另外一天,桑雽又说:“虞舜临死,训诫夏禹说:‘你要戒惧啊!身形不妨随缘,性情务必率真;身形随缘就不罹患,性情率真就不劳心;外不罹患内不劳心,就不求文饰以倚待外形;不求文饰以倚待外形,必然不倚待外物。”

庄子衣大布之衣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榆樟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逢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今译】

庄子身穿打着补丁的粗布衣,用麻绳系着草鞋而过访魏王。

魏惠王说:“先生为何如此困顿?”

庄子说:“只是贫穷,并非困顿。士人不能顺道循德而行,才是困顿。衣破鞋烂,只是贫穷,并非困顿。这是人们所言的不遇有道之世。君王难道不曾见过腾跃的猿猴吗?猿猴处身于高大乔木楠、梓、榆、樟之间,就能攀揽树枝而成森林之王,即便后羿、逢蒙也不敢轻视。等到猿猴处身于多刺灌木柘、棘、枳、枸之间,只能慎行侧目,惊惶失措。这并非筋骨僵硬而不再柔软,而是所处时势不便,不足以发挥才能。如今我身处昏君乱相之间,想要不困顿,怎么可能呢?如同比干被剖心,正是时势险恶的征象!”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炎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

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窒不行,天地之行也,运化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而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舍,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今译】

孔子穷困于陈蔡之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左手扶着枯树,右手拍击枯枝,唱起炎帝的歌谣,击木为乐而无旋律,吟诵为歌而无音律,击木声与吟诵声,有序而合于人之德心。

颜回端正拱立在侧,回目而窥望其师。

仲尼担心颜回拔高老师而夸大,爱戴老师而哀伤,说:“颜回啊,不受天命损益的影响较易,不受人运损益的影响较难。没有一种开始不是结束,人应该与天合一。你知道如今唱歌的人是谁吗?”

颜回问:“什么叫做‘不受天命损益的影响较易’?”

仲尼说:“饥渴寒暑,使人穷困窒塞难以畅行,是天地自然的运行,运动变化的必然,是说人应该与万物同逝返归天道。身为臣子之人,不敢离弃人道。臣子对于暂时倚待的人道尚且如此,何况对于终极倚待的天道呢?”

“什么叫做‘不受人运损益的影响较难’?”

仲尼说:“开始出仕就达于四方,爵禄均至而不再贫穷,这是外物之利,非关己身之德,吾人的天命受制于身外的天道。君子不做强盗,贤人不做窃贼,吾人若是妄取外物,如何成为君子贤人?所以说:鸟类之知莫过燕子。眼睛不该看的,身处其境也不看;即使树落果实,也放弃而飞走。燕子畏惧人类,却寄身于人类屋舍,存身于社稷廊庙。”

“什么叫做‘没有一种开始不是结束’?”

仲尼说:“天道主宰万物的物化而人难尽知如何嬗变,人类怎能知晓何处是天道的终结?何处是天道的开始?唯有自正己身独待天道而止罢了。”

“什么叫做‘人应该与天合一’?”

仲尼说:“有人间祸福的变迁,由天道决定;有天赋物德的厚薄,也由天道决定。人难尽有天道,由物德低于天道的本性决定。因此圣人安然体道而终其天年。”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

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且将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返走。虞人逐而讯之。

庄周返入,三日不逞。

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逞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国,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辱,吾是以不逞也。”

【今译】

庄周游玩于雕陵的樊篱之外,见一奇异之鹊从南方飞来,翼展七尺,眼大径寸,翼尖扫过庄周的额头,而后停栖于栗树林。

庄周惊异自问:“这是什么异鸟?翼展很广却不远飞,眼睛很大却不见人。”提起衣角快步跟去,手执弹弓准备射它。却见有一夏蝉,正得美妙树荫,而忘记身形危殆。螳螂借助树叶掩护,正要捕捉夏蝉,一见得利而忘记身形危殆。异鹊跟从而后利用,一见利益而忘记真德危殆。

庄周惊惧说:“唉!万物原本互相牵累,不同物类互相招杀。”扔掉弹弓而转身急走。栗林小吏追逐而后讯问庄子。

庄周回家,郁闷三日。

蔺且就问庄子:“夫子为何近日非常郁闷呢?”

庄周说:“我执守外物而忘记身形危殆,流连人道浊水而迷失天道清渊。蔺且啊,我曾闻吾师告诫说:‘入于其国,易从其俗。’如今我游玩于雕陵而忘记身形危殆,异鹊之翼扫过我的额头,我又入游栗林而忘记真德危殆。栗林小吏又以为我偷盗而凌辱,我因此郁闷。”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

逆旅之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

阳子问其故。

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心,安往而不爱哉?”

【今译】

杨朱前往宋国,中途投宿旅店。

旅店主人有妾二人,一妾貌美,一妾貌丑,丑妾位尊而美妾位卑。

杨朱问其原因。

旅店主人回答说:“美妾自以为美,我不知她美;丑妾自以为丑,我不知她丑。”

杨朱对弟子说:“弟子谨记!行贤而去除自以为贤之心,何往而不受敬爱呢?”

【《山木》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27字:

1.[不材之散木],无所可用。

2.夫[子]出于山,[及邑],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

3.主人[公]曰:杀不能鸣者。

4.虽有褊心之人,[终]不怒[也]。[忽]有一人在其上,则[一]呼张[之,一呼]歙之。

5.向虚而今实[也]。

6.从其强梁,随其曲附,因其自穷[也]。

7.孰能去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

8.庄子衣大布[之衣]而补之。

9.执臣[而]犹若是。

10.螳螂执翳,且[将]搏之。

11.逆旅[之]人有妾二人。

删衍文12字:

1.(今)主人之雁。

2.无须臾(离)居。

3.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也。

4.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

5.孔子曰:善(哉)!

6.执臣(之道)而犹若是。

7.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

订讹文26字:

1.命竖子杀雁而(烹)[享]之。

2.犹(旦)[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

3.刳形去皮,(洒)[洗]心去欲。

4.(与)[予]而不求其报。

5.傥乎其(怠疑)[佁痴];(萃)[芴=惚]乎恍乎。

6.从其强梁,随其曲(傳)[傅=附]。

7.功成者(堕)[隳],名成者亏。

8.绝学捐书,弟子无(挹)[揖]于前。

9.舜之将死,(真泠)[乃命]禹曰。

10.歌(猋)[焱=炎]氏之风。

11.天地之行也,运(物)[化]之泄也。

12.吾命(其)[有]在外者也。

13.袭诸人(间)[舍],社稷存焉尔。

14.(蹇)[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

15.螳螂执翳,(而)[且]将搏之。

16.虞人逐而(谇)[讯]之。

17.庄周返入,三(月)[日]不(庭)[逞]。

18.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逞]乎?

19.栗林虞人以吾为辱,吾是以不(庭)[逞]也。

20.入其(俗)[国],从其(令)[俗]。

21.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心],安往而不爱哉?

更正误倒4处:

1.一(上)[下]一(下)[上],以和为量。

2.尊则(议)[亏],有为则(亏)[议]。

3.孰能去(功与名)[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

4.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人]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