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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机器生物 Chine Life

他们初次见面时,利娜才真正清醒过来。她从漫游者的残骸中被救出,暗礁告诉她,还有另外五名幸存者。他们说,事故发生后,有两个人死于比她更严重的烧伤;而另一个人的脑损伤无法治愈,已经被改造。

改造。利娜躺在病床上,回忆如同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在迷药烟雾中,她像被刺穿般地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令她感到恐惧。

她说:“你的意思是变成一个像你一样的改造者?”

“他醒来以后,会发现新的生活和目标,”暗礁说,“他会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从今以后,他将是我们中的一员。”

听暗礁的声音像是一个小男孩,不到六七岁。像其他改造者一样,暗礁的脸被黑色面具遮住,锥形头盔重叠扭曲,他的头盔比大多数人的都大,比他瘦小的身躯高出一倍。暗礁只是个被机器生物首领的蜂巢智能驾驭着的傀儡。

“那我呢?”利娜问,“你要把我变成改造者吗?”

她的头皮刺痛,仿佛在等待着鳞片和脊椎的爆裂。

“当然不是,”男孩的语气像是主人耐心地打发一个难缠的客人,“我们希望你能以另一种方式帮助我们。”

它们不会解释意图。当利娜要求看看其他幸存者时,她被告知必须先恢复伤势。利娜由一对被改造过的女护士照料着,她们用冷凝胶和软布治疗她的烧伤,给她药物,转移她的痛觉,在她洗澡时转过身,给她吃一种索然无味的酸奶。根据一名护士的说法,这里面含有一种螺旋式的食物,包含人类需要的全部营养。

“你不是人类,”利娜说,“再也不是了,你被抓之后就被改造了。”

“我们当然是人类,”护士说,“我们是人类,我们也是暗礁的一部分。”

“我现在是在和暗礁说话吗?能告诉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吗?”

两个护士互相看了看。一个说:“我们不是核心功能的一部分。”另一个说:“当你准备好了,一切都会变得明朗起来。”

不知道过了几天或是几个小时,在迷药的烟雾中,利娜的时间感变得模糊,没有窗子的房间里也感受不到光线——男孩回来了,由马蒂·蒙克伯格教授陪同。教授现在全然换了副模样,他身上尽是些粗糙的伤疤,剃光的头皮上是道道交叉的痕迹,前额和脸颊上的黑脊凸起,下巴布满铰链。这是他螺旋头盔生长的第一阶段。当他冲着利娜笑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分在交替着抽动。“我有大事要告诉你!”

开始时,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第四军进行了一次改道,引开了机器生物,那些机器生物曾试图在隔离墙下挖洞,从上面翻过去或是直接把墙撞开。还有三辆由科罗纳·利娜·塔尔德斯指挥的装甲漫游者穿过了基地门,冲过了死亡区,向正东方向前进,向山麓前进,离开沿海地带,向沙漠高地驶去。第一天,只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那是一个巨大的穿山甲,背壳严重受伤,可能是在之前的小冲突中受了伤,它在砂槽里打滚,并向领头的漫游者发起冲锋。三辆漫游者的装甲车上的顶部炮台的枪炮手开火,炮口喷出大块的碳复合材料,线导鱼叉发出一种电荷,阻断了穿山甲的神经网络,穿山甲在一团尘埃中倒下去,车队继续前进,速度很快。

利娜命令司机绕过几个被遗弃的村庄,因为那里的废墟经常受到机器生物的骚扰,但他们还是沿着一条横跨干旱土地的老路走。这条路周边布满半深半浅的棕红色泥土、黑色的机器植物和古老田野上残留的痕迹;当工厂还能满负荷运转的时候,这里大片环环相扣的圆形土地被淡化后的海水浇灌,但大多数工厂早已荒废,因为缺少技术人员,高压泵无法制造,过滤器无法更换,也无法修复,管道被大量塑料海蜇和海洋生物所堵塞,墙内只保留下一小片可开垦的土地,其余的都变成了沙漠,而沙漠也被机器生物所占领。

在日落之前,按计划,车队到达了第一个路口:那是一座曾被利娜多次用作大本营的小平顶山。大家爬出来之后,蒙克伯格教授的团队连基本的常识和纪律都不懂,立即四散开来。蒙克伯格教授和助手互拍照片,技术人员在岩石上踢来踢去,从鞭刺、铁丝苔藓和其他一些完全普通的机器植物上剪下样本。利娜命令小队的人将他们包围起来,并告诉蒙克伯格教授,如果他们不多加小心,会死在这里,可蒙克伯格教授觉得这不过是死板的军队作风。

“放松点,利娜。拯救工厂的正经工作开始之前,先让他们找点乐子。再说,这些照片是可以当作历史记录的,这些样本会帮助我们了解这里机器生物的多样性。”

蒙克伯格教授的身材高大削瘦,性子死板又执拗,他以和利娜吵架为乐,时常挑战她的权威。蒙克伯格教授是位出身高贵的技术人员,冒着一切危险自愿与暗礁进行谈判,用沃尔卡威的话说,暗礁的蜂巢智能可以左右人类的生死存亡。车队由利娜指挥,而这一趟本是蒙克伯格教授的任务,利娜要做的就是把他安全送到会合点;之后暗礁的代表会接手负责,带领特使团队穿过炎热的高地沙漠,到达对方的顶峰大本营。

“你别以为这里安全,”利娜告诉他,“这里和其他死亡区完全一样,根本不安全,经过太阳灸烤的石头和沙子里藏着那些东西,如果让警卫放松警惕,你就会死在这儿。”

“上次你来这儿,它们正在捕猎我们的好朋友。”蒙克伯格教授说,“我知道,我不能怪你小心翼翼。”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找到它们的踪迹。”利娜说。

“你杀了多少?”

“我们尽量不杀死它们,只想把它们送回工厂。”

“我说的是改造者。”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进行射击。你知道的,我们怕感染。”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暗礁的使者?”

“我不会违背命令的,教授。”

但和往常一样,当利娜和一位出身高贵的人交谈时,不需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和血统。利娜觉得自己的自我防卫过重,就好像她的资历和无可挑剔的护卫记录都无法改变她卑微的出身。

“哦,不怪你,亲爱的利娜,”蒙克伯格教授说,“是那些发号施令的人有错。如果他们少一点恐惧,多一点好奇,和机器生物的战争可能已经结束了。”

在他们出发之前,蒙克伯格教授曾发表过一次演讲,告诉警察、助手和技术人员,他们必须勇敢、果断、包容性地面对未知。他们所冒的风险也许会带来巨大的回报。

“我们的祖先制造了第一批机器生物,”蒙克伯格教授说,“它们曾经为我们服务,如果暗礁信守诺言,它们将再次为我们服务。在它们的帮助下,我们将恢复沙漠化的土地,建更多的工厂。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将使这个世界变回原本的样子。”

技术人员和助手们都对蒙克伯格教授的胡言乱语大加赞赏,但利娜当时并没有相信这一点,现在她说:“我猜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信任这位特使。”

这名已被改造的特使此刻静静地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旁边是两名警卫,她胳膊上游走的纹身被束腰外衣的袖子遮住了,她头上有螺旋形扭曲的黑头盔。她是人类,也是别的东西,脆弱又令人恐惧。据她说,她被暗礁捕获,改造,又被派去执行和平任务。有六个人曾穿越过死亡区,她是其中之一,他们悄悄躲过了包围工厂的机器生物,找到了一条越过围墙的路。有三个人在试图投降时被暗礁击毙,另外两人被扣为人质,用以长远打算。在利娜看来,他们如同一只只白蚁,被暗礁的蜂巢智能所统治。

“如果没有建立起某种程度的相互信任,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蒙克伯格教授说,“我需要提醒你,特使和她的朋友向我们展示了如何制造新的渗透过滤器,使工厂的淡水一夜之间增加了一倍,如果联盟成功,我们将恢复所有的土地。利娜,我可以给你个礼物,一个超级好评,来奖励你的服务。你就可以像你的祖先一样,在平静的退休生活中度过余生。”

利娜知道,她没有任何理由告诉他,她曾经就站在工厂长长的工人队伍里,这片远离海岸的土地也从未被耕种过。关于这个男人,她首先了解到的一点是,他不会让琐碎的事实破坏他宏大的愿景。她现在仅是忠于自己的工作,和一个手里拿着一束硬铁般黑色锯草的技术人员争论安全问题:“如果你们的粗心大意让我们都死在了这儿,什么都不会成真。我要建立一个安全区,每个人都要待在里面,无一例外。”

蒙克伯格教授朝利娜眨眨眼,被她的无礼逗乐了:“我不会违背你的命令的,我还会帮你确保安全。”

利娜安排了岗哨、警铃和压力板,三个技术人员又认真对周边进行了防护,喷洒了一种气味难闻的液体,来抵御各种各样的机器生物。利娜看到了那个特使在观察,想知道她怎么看待这些笨拙的措施。

阿尔多·雷兹是队里的副将,他说,在他看来,技术专家酿造的液体比卫生间里的排泄物还要糟糕,但谁知道机器生物喜欢什么,这些东西可能会拖住机器生物,给大家一些行动空间。

“如果它们来了,我们就会听到,”利娜说,“我只希望能睡个好觉。”

“我们不会有麻烦的,我们的代表蒙克伯格教授一定会宣布这是一场胜仗。”雷兹说。

雷兹帮助利娜管理队伍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或艰难或美好的时光,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论任何事情,如一对老夫妇一样。四周一片漆黑,死一般沉寂,日光尤其炎热。没有生物走动,只有幽灵般的草在热风里荡漾。他们要穿过的山脉一直延伸到瞭望塔,那里是会合点,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有模糊的蓝色光影,第一颗星星在那里闪耀。

利娜说:“还记得上次我们出来的时候吗?”

“捉到那一小群逃犯?当然。”

“还记得他们那么容易就投降了吗?那个女头领说她已经准备好投降了,因为她的人都被自己人绑了,包括她的一个女儿。白鬼,她这么叫他们。”

雷兹耸耸肩说:“逃犯们说的都是些疯话。”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带她回去时,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生活,每天做苦力,没有收入。可她不在乎,她觉得那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那里生活不容易,”雷兹说,“你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变得厌倦的。”

“逃犯不会的,通常来讲不会。他们逃跑是因为他们宁愿自由地死去,也不愿在工厂里再活一天。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被机器生物围困的早期,在隔离墙被推倒之前,雷兹就失去了家人,利娜比他稍大一点。她想起了那时候庄稼连续三年歉收,妈妈从煮的米饭里挑出象鼻虫,推到盘子的一边,让她都吃完,因为她需要蛋白质。她之所以能轻松地抓住逃犯,就是因为她能感同身受。与其他大多数都不同,她的小队从未处决过他们的任何囚犯。

“你想说什么?老大。”雷兹说。

“也许我应该更注意那个女头领。那个我们带来的特使,还有她的朋友们,从前都是逃犯,被机器生物抓走之后又被改造,蒙克伯格教授认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可是,我们不是逃犯啊。”

“你觉得暗礁会在意这个区别吗?有时候,”利娜说,“我在想,出身尊贵的人和出身低微的人或逃犯之间真的有什么区别吗?都会被看不起的,他们做的工作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逃犯没有收入。”

“他们也不能在军队服役,”雷兹说,“虽然有时我认为这应该算作一种福气。”

“怎么了?副将,你不喜欢这个任务吗?你难道不会为你的名字在历史长河中被永远记住而感到激动吗?”

雷兹笑了,露出了牙齿的缺口,那年他偷渡到这里,和人打架的时候,掉了几颗牙。“我们的代表当然喜欢这样说话,不是吗?老大,我做过很多不稳定的工作,但这条路我走得太远已经没法回头。”

“我们都是一样的,”利娜说,“就像我们之前的每个任务,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很幸运。这是一个好兆头。”

“我明白,”雷兹说,“但危险还没有开始。”

他们在拂晓前离开营地,几个小时后就到了山麓。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经过山口的时候一个漫游者摔坏了——轴承粉碎,没法修复。利娜试着用无线电联络,可每一个频道都被哀号声堵塞。蒙克伯格教授总喜欢告诉她些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他说干扰只在这里存在,干扰来自山里的机器生物、动植物相互交流时产生的声波。

“也许我们应该把你们的一些人留在后面。”蒙克伯格教授说。

“我还有个主意。”利娜说。她命令警卫把那辆残废了的漫游者上有用的东西都拆下来,把人重新分配到其他两辆车上,在高温和强光下,他们行动得很快。突然,利娜旁边的一名警卫倒下了,他们停下来,利娜的第一个念头是中暑,但那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抽搐,他耳朵里流着血,接着利娜听见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声音很大,仿佛有密度和重量般,漫游者的侧翼被击中了。

雷兹把她扑倒在地。利娜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痛,抓起手枪时手指都麻木了,但她正处于突击行动的绝佳位置,她的警卫俯卧着,透过他们的步枪瞄准器在荒漠岩石中搜寻着;几个技术人员还站着,四处张望,手里拿着成箱的设备。利娜喊了一声,叫他们找掩护。对面的五十个机器人启动,在大块的岩石间开火。利娜,雷兹,还有警卫们都投入战斗,岩石周围扬起灰尘,还有个茶色的东西,头部有一个扁平的盘子,那是个警报器,横着滑了过去,掉在沟壑的边缘,很快就滑了下去不见了。

警报器发出的声波锁定了那名昏迷的警卫;队医告诉利娜,现在还无法确定他的伤势有多严重,除非能靠近。他们把伤员藏起来之后,继续向前走,警报器已经又一次消失无踪了,但这一地区的其他机器生物很可能会跑过来,因为它们该死的声波网是相互连接着的。

漫游者引擎发出的嗡嗡声从陡峭的岩壁上呼啸而过,往更深更高处行进。悬崖顶端的缝隙间依稀可见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下方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阴影中。有时候,漫游者必须要冲过那些已经布满道路的脆弱机器植被。这里没有什么生迹,除了一些兔子大小的跳虫,蹦蹦跳跳地跑到矮树丛里,像孩子们的玩具一样。

利娜的头痛感减轻了,她的指尖随着感觉的恢复而颤抖;她很幸运,几乎没有受到警报器的冲击,也没受到永久性的损伤。那个倒下的警卫状况依然很糟,他仍在昏迷中,对反射测试也没有任何反应。医生告诉利娜,他没想到这个人能活到今天。“爆炸对他大脑产生的震动就像踢球一样,这种伤害,你也承受不住。”

利娜和雷兹互看了一眼,在想同一件事:真是万幸。

他们马不停蹄地向前行进。漫游者的引擎在拥挤的机舱里嗡嗡作响,这条路在整个世纪里一直没被维修过,他们每个人的骨头都被崎岖的道路颠簸着,他们吃着冰冷的食物,使用臭气熏天的化学厕所。警卫在摇晃的座位上打瞌睡;技术人员和助手们焦虑地挤在人群中;那个螺旋头特使有时坐着不动,有时笔直地站着,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三个小时后,蒙克伯格教授说他们需要停下来,花点时间重新分配人员,但利娜不同意,她告诉蒙克伯格教授,他们越早到达瞭望塔,暗礁那边的人就能越早接手。

“我更愿意以清晰的头脑面对他们。”蒙克伯格教授说。

“出发之前,我参加了你上次的会议,”利娜说,“从早晨一直到半夜的那次,我很确定,你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不过,利娜对这个男人有些同情。尽管有特使的一再保证,尽管所有的会议都在努力争取一切可能好的结果,但蒙克伯格教授和他的人毕竟将会把自己交给一个与机器生物密切相关的蜂巢智能,他们正在竭尽全力突破工厂的最后防线。每个人都想等一等再下这个决定。利娜被安排在最关键的地方,确保交接工作顺利进行,确保在尘埃落定之前,不落入任何陷阱。但是,由于警报器和遭遇埋伏耽搁了行程,他们迟到了,他们需要抓紧时间去赴约。

距离瞭望塔还有几公里。利娜告诉司机放缓速度,以步行的速度向前滑行,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从两边的悬崖上消失,他们爬上了一条长长的斜坡。警卫正在检查他们的武器;蒙克伯格教授与他的助手商议着某些问题;那位特使一直坐在那儿,给人的感觉是,她的思绪落在另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也许她是在用她头盔里的声波来交换正在等待的东西。谁知道她在谋划些什么。

在山坡顶上,古老的瞭望塔矗立在面前,衬托着山口上那片黑暗的天空。利娜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舱门,探出身子,感受着炎热的空气,瞭望塔周围一片寂静。

这是一根一百米高的细长柱子,覆盖着浓密的黑色藤蔓,它曾经代表着工厂的边界,监视着远处的沙漠。谁建造了它?无人知晓。据说它的建造早于全球变暖和机器生物的崛起,据说它比工厂和其他一切在已知范围内的东西都要古老。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像是一座刻满所有已逝事物的纪念碑,利娜感到无比敬畏。她内心的责任感又提醒自己,要注意周边的形势。

那东西就像个活三明治,或是一件不安分的、长着翅膀和下巴的斗篷。那肯定不是对方的谈判团。瞭望台被飞翔着的机器生物包围着,实在是太多了。利娜看到每只都有短暂的飞行,在重新落脚之前绕着塔盘旋。它们那僵硬的黑翅膀比利娜的胳膊还宽;它们拳头大小的脑袋都长着单一的复眼,在太阳即将湮灭的光芒下闪烁着,像许多垂死的星星。有一只飞到了漫游者的上空,又转身向后退去,尖叫得像个快要窒息的女高音。

利娜跟着那位特使,和她对质,特使说那些飞着的机器生物和暗礁没关系,她也不知道暗礁的代表在哪儿。

“你一定知道它们在我们到达之前就不在这里了。”利娜说。

“我知道它们不是在和我说话。”

利娜被这种逃避激怒了,直截了当地问它们是不是死了。蒙克伯格教授给了她一个眼神,但是去他妈的,这不是礼貌性闲聊的时候。

“我不知道,”特使说,“但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这位特使和往常一样,平静而理智。她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被头盔上的一个狭缝托着,毫不畏缩地触碰着利娜的目光。

利娜说:“在我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之前,谁也不能离开。”

“你不再是指挥了,利娜,”蒙克伯格教授说,“我们一到达瞭望塔,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我应该把你交给暗礁的代表,”利娜说,“可我还没有,因为它们不在这里。”

“你的命令和交接无关。”

漫游者的侧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只有特使没有后退。

“这不是争论技术问题的时间和地点。”利娜说。

“你要拿你的职业生涯冒险吗,利娜?你要拿工厂的生死存亡冒险吗?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我们也会继续走下去的。”

他们争论了五分钟,但是工厂代表蒙克伯格教授没有让步,他要么是极度勇敢,要么是极度愚蠢。蒙克伯格教授说,利娜和她的警卫可以留在一辆漫游者内,他和他的人同特使一起前往瞭望塔。如果利娜以暴力阻止他们,等他们回到工厂时,他会连同利娜队里的人一起治罪。

利娜看着这位特使。“你能和暗礁对话吗?”

“当然。一旦我进入声波范围就可以。”

“还需要走多远?”

“在塔的另一边有条路,沿着山的一侧往下走。”

蒙克伯格教授说:“让我看看。”

当他们在道路的急转弯处缓慢行进时,那些会飞的机器生物正在漫游者的周围低低地俯冲。黑色的鸟粪飞溅到挡风玻璃上,它们撞在车身上,落在车顶上,旋转着又消失在夜空中,在漫游者顶部炮台的枪炮手们短短的截击声中快速地飞来飞去。

一小时之后,队医告诉利娜,那个被警报器锁定的人已经死了,她对此无能为力;蒙克伯格坚持要尽可能地加快速度。这是一种对敌方领土的盲目进攻。

这条路某种程度上被山崩堵塞了,边沿已被侵蚀,行到一处,一块滚落的巨石在路边的乱石堆上停下来,几乎挡住了去路。利娜的漫游者绕过岩石时,这条路的断裂边缘摇摇欲坠,下面是无尽的黑暗。利娜的车过去以后,机器生物转向了另一辆车,另一辆车突然从密集的云雾中冲出,车头以危险的角度倾斜着,走到了路的边缘。它的引擎轰鸣着,蹒跚地开了过去。整条路都塌了下来,第二辆车向后滑动,前灯对准天空,然后就不见了。

无线电依旧被大量杂音干扰着,使得他们无法联系幸存者。在机器生物的骚扰下,利娜的漫游者在路上绕了二十几圈,才到达另一辆漫游者停下来的地方。还有幸存者吗?利娜和几名士兵在废墟残骸中搜寻,在车灯和探照灯耀眼的灯光下,到处都是散落的碎片,炎热的空气中,会飞的机器生物从黑暗中飞向他们。两名警卫被击中,头皮被利爪挖出。利娜放弃搜查时,他们只找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副将阿尔多·雷兹。

“我们回来的时候会找到所有人的,会把他们带回家。”利娜对拥挤在漫游者里浑身是伤的同伴说。只剩下六名警卫,包括利娜、两名能走的伤员、蒙克伯格教授和他的高级助手、三个技术人员,还有那个螺旋头特使。“但是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也不能回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前进。我们要通过完成使命来纪念失败。”

这些陈词滥调从利娜嘴里说出来显得干巴巴的,就像可怜的雷兹一样毫无生气,但警卫们似乎都很满意,蒙克伯格教授一度保持着沉默,他也失去了助手。

他们继续往前开着,那些机器生物还在不停地飞,随着第一道曙光从远处的沙漠上延伸开来,这些追赶者们飞起来,又最终扑倒下去。漫游者穿过低矮的山麓,在明亮的天空下尽可能快地沿着古老的公路行驶。随着天空中太阳的闪耀,外面的温度已经上升到50摄氏度。漫游者的车厢里散发着汗水味以及恐惧。

特使没有指出他们的目的地。山麓在天空的强光下闪闪发光,自地平线直耸起来。

到处都是较小的暗礁。那是平顶岛屿的诸岛。很久以前,全球气候变暖,技术专家们发明了机器生物,可以在正常动植物无法生存的高温环境下生长。这是一种人为的生态系统,应该有助于为世界降温。这些暗礁由数以百万计的微小的机器生物太阳能动力引擎组成,它们从大气中去除二氧化碳,并将其固定在混凝土和富勒烯中。但是,在这些暗礁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每一个经过此地的人类或装甲车,无论大小,都被脱色、剥开、死去。这位特使说,死于战争。

“有战争?和谁对战?”蒙克伯格说。

“其他暗礁。坏的那些。”

“它们为什么会变坏?”

特使没有解释,或是根本不愿意解释,表情退回到空洞的礼貌状态。暗礁会解释一切,她说。暗礁知道得很多,也真心想帮忙。

“那它们还活着,”利娜说,“在你说的这场战争中,它们没有被杀死。”

“当然没有。我们赢了。”

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们可以在三四个小时内到达,但是利娜要求休息。他们开了一整晚的车,每个人都精神紧张,神经过敏;被飞行机器生物击伤的警卫很虚弱,还在发烧。他们需要时间来休息,让头脑清醒一下。

蒙克伯格勉强同意了她的请求,他也精疲力竭了,还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不过利娜告诉司机,要转向最近的礁石废墟。那个地方和周围的其他地方一样死气沉沉,在废墟正面那褪了色的、摇摇欲坠的阴影里,到处都是弹坑和死尸,大小不一。

漫游者从战场上驶了出来,在苍白的废墟边缘上缓缓地爬上一层碎石,停在了一个凸起的石板上。这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当其他人打开配给时,利娜告诉蒙克伯格她想谈谈。

“去外面,私下说。”

直冲而来的干热瞬间把利娜皮肤上的汗吸干了。梯子的扶手炙烤着她的手,而火热的地面也同样让她的脚备受折磨。他们躲在阴凉下,炽热的白色阳光把新月带进死去的礁石群中,把所有的东西都燃烧殆尽了。

“这是你第一次听说暗礁之间的战争吗?”利娜说。

“我和你一样震惊。但看起来像是很长时间之前打了一场,我们赢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了。那些会飞的东西可能把暗礁的卫队带走了,然后在那儿等着伏击我们,暗礁无法阻止它们,也无法保护我们。如果它无法像承诺的那样保护我们,只是想获得我们的帮助,来打这场它自己根本赢不了的仗呢?”

“我理解你很不高兴。我们都遭受了严重的损失。但我们已经知道此行的危险性,现在离目标只有很短的距离。如果你要让我回去,利娜,我建议你省点儿力气。”

“我们需要停下来,评估形势。我们可以加固这个地方,深扎下来。我们有足够的燃料和口粮,坚持个两三天没有问题。如果没有持续的敌对行动迹象,如果暗礁找到了我们,带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吧,我同意。如果没有,我们应该认真地考虑回头。”

“这是失败主义者的思考方式,利娜,坦率地说,我很失望。”

“我们被骗了,先生。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在离开这里之前,让那个特使说出真相。”

但是没用。蒙克伯格的脸紧闭着。就像一个一直在输钱的赌徒,却相信自己的运气肯定会转好一样,他能创造历史。而利娜和其他所有出身卑微的人一样,只是个服务者。

蒙克伯格告诉利娜,特使会像承诺的那样,带他们去见暗礁。她和警卫有责任确保每个人都安全返回。

“就这样做吧,利娜,我会忘掉这次糟糕的谈话。”他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如果一切都搞砸了,这次谈话也无关紧要了。现在利娜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想如何完成剩下的任务。

他们躺了下来,直到下午晚些时候,背对着西下的夕阳出发,他们看到了大量的机器生物,都已经死了。风卷起沙尘,遮天蔽日,从路上吹来大片的尘土,成片流动的沙尘在逐渐沸腾的沙漠中徘徊着。一片漆黑中,漫游者爬上了一条长长的坡,而在山脊处,利娜看到了陡峭斜坡下面是一条至少两公里宽的干涸的护城河,周边是环绕着暗礁巨大身躯的地基。在护城河底平坦的土地上到处散落着死去的机器生物,她透过扬起的灰尘瞥见了北方有些许异动。

利娜戴上眼镜,看到一个吊车一般高的机器生物在三脚架上摇晃着,试图穿过一群咬着脚踝的小东西。这些机器生物在互相战斗,笼罩于被他们溅起的尘土和阴霾当中。

利娜把眼镜递给了蒙克伯格简单看了一眼,就告诉她说没什么,问特使他们应该去哪里。特使说,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沿着高速公路走,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穿过扬起的沙尘和黄褐色的雾霭,来到干涸的护城河上。一群长脚的机器生物从尸体上散开,消失在雾霭中;几分钟后,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前方,司机猛然刹车,那好像是个巨大无比的穿山甲,头部周围有一圈尖尖的尖刺,它经过时,尾巴穿过挡风玻璃,撕下一个光秃秃的仪表盘。利娜扯破嗓子告诉司机继续往前,但当顶部炮台炮手打开舱门时,发现车几乎没有向前移动,有什么东西撞在车上,车翻了过去。利娜爬过人群,摸索着他们的座椅背带,刚刚把后面的舱门卸下来,又发生爆炸了,漫游者如同一个破碎的铃铛,利娜突然飞了出去。

她踩着灼热的沙地走了回来,看到了那辆漫游者倒在地上,分成两半,前半部分压扁了,后面一半的烟从尾部冒了出来。一个人影从烟雾中滚了出来,利娜跑了过去,把他扶起来。这是蒙克伯格的助手之一,他的衬衫着火了,头发也烧焦了,浑身发黑。利娜把他推向地面,让他在沙子里来回翻滚灭火,她把他拖走,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没法确诊的伤痕,弹药开始烧起来了,然后又爆炸了,利娜再次被冲击波震飞起来。她在暗礁深处的房间里醒来,两个改造者在盯着她。

利娜躺在病床上,左边是蒙克伯格,他也接受了头部改造,他告诉了她工厂的秘密历史。这段秘密的历史是暗礁的蜂巢智能告诉他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据他所说,目前的工厂并不是由很久以前就计划使用它的人建立的,而人们希望它能改变气候。不,档案里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们编了个故事,来掩盖真相,那只是个骗小孩子的谎言。蒙克伯格告诉利娜,真相是,是暗礁根据原有的计划建造了工厂,并把它交给了一个从人类原始部落中偷来的孩子,暗礁给那个孩子讲了一个起源故事,还用算法为他们精心编制了一种文明。这是一个神圣的实验,蒙克伯格说。暗礁试图把剩下的人类从旋涡中拯救出来。但是,第三代和第四代人开始忘记他们的初衷,把他们的大部分精力浪费在争吵和愚蠢的阴谋上,工厂也开始失效,它不再向空气中输送盐晶体来播撒冷云,沿海地带的温度开始上升,农田的淡水供应减少,机器动植物也从山上逐渐扩散下来。

“在这段时间里,暗礁一直在监视着人类,但它并没有让自己暴露或轻举妄动。但变化发生时,很明显,人类失去了与野生机器生物战斗的能力……”

蒙克伯格沉默不语,看着那个被改造的男孩,就像一个等待批准的孩子,他的头部改造已经接近完成。当利娜问他是否还好时,他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并说:“是的,很好,但同时在几个地方待着还是让人有点儿困惑。”

“当他的改造完成时,他会感觉好一些。”暗礁说。

“你不会相信我都学到了些什么。”蒙克伯格说。

“嘘,你已经说了你知道的,其余的我来告诉她。”

暗礁告诉利娜,几千年前,在世界毁灭之后,又过了很久,一种连通的自我意识在暗礁中自发形成。大多数生物对谁创造了它们并把世界变成了什么样都不感兴趣。还有一些是哲学圣人,专注于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在自己和其他星球的智慧之间进行无休止的讨论。

“像我们一样,这些异类是由机器生物进化而来的,某种程度上可能彰显了智力的终点,机器生物则是由远古的有机祖先创造的,”暗礁说,“但这不是我们想要告诉你的。我们的分化被其他生物认为是不成熟的,不太神圣的,可我们拯救了人类最后的生命,这是我们最好的成就,我们几乎是圣徒。所以当人类开始衰退的时候,就会有激烈的争论。一边是我们这一方,想要把人类从愚蠢中解救出来,进行干预,让你们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另一方认为实验失败了,想把你们消灭。于是发生了一场短暂的、激烈的内战,尽管我们是胜利者,但我们的敌人使用了一种与我们对抗的算法,感染了一些凶猛的机器生物,他们战败很久之后还继续进行战争。现在你们看到了。野性的机器生物也会围攻我们。这个算法已经感染了我们的很多生物,所以我们被迫招募了人类,把他们变成了你所说的“改造者”。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法突围,这就是我们邀请你来这里的原因。

“你想让我们帮你打仗?我们只能勉强自保。”

“我们会变得更加强大。我们会放弃这个暗礁,为了在工厂里长大的兄弟姐妹们,我们要一起打败那些机器生物。”

“重新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蒙克伯格说。

“是的,”暗礁说,“为什么不呢?我们一直照顾着你们的子民,为你们谋求福利。”

它们告诉利娜,它们已经把另外两名幸存者送到了工厂,并给二十人的委员会提供了暗礁的副本和信息。现在工厂的人知道她活了下来,也想让她回去。

“前两个使者是技术人员,你是军人。如果你也能帮助传递信息,作为你的政治建议,我们的信息会更有说服力。”

利娜确信,暗礁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她有什么选择呢?如果她不同意去的话,她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改造者。

暗礁花了好几天时间耐心地指导她说什么,如何回答每一个可能的问题。等他们完成时,装备已经从利娜左臂上脱落了,它伤痕累累,但大多功能齐全。第二天,她就准备出发了。

那些在山里看护她的改造者,同她骑着敏捷的长脖子两条腿的机器动物,避开了仍被飞行机器生物所占据的地区。六天后,在山脚下的山麓,利娜独自向工厂走去。利娜下到被毁坏的农田后,告诉她的坐骑,她需要休息,所以那动物停下来等着,没有注意,利娜找到了合适的石头并制成粗刀。接着,她把那动物扭到地上,切下肌腱之后离开了,让它躺在了尘土里。

也许暗礁希望她这样做,也许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利娜并不在乎。她清楚地知道,二十人委员会一定会与暗礁结盟,出卖出身低微的人,让它们放弃更多礁石,而这就需要更多改造者,否则暗礁将会使所有人都沦为奴隶。它们不会这样说,它们很可能相信这是拯救自己和工厂人民的最好方法,但这将是人类选择和自由意志的终结,它们幻想自由的终结。

利娜把那些脆弱的机器幼苗扔进了旧地的泥土里,让它们生长,或者不生长,这算是报答了暗礁的救命之恩。她继续前行。远处,那个狭长的工厂在海边闪闪发光。那是她的家,她的生活。那是一个由暗礁创造的鸟笼,以仁爱的姿态守护着他们。

利娜转过身去,朝北走向海岸。她很确定,她能找到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许他们也会失败,但也许,他们可以重新创造人类的历史。也许这次他们会找到正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