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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夜谈黑竹沟

    一直到了晚上七点来钟,李志隆才到陆家,来喊陆言吃饭。
    这时天已经黑了,陆言提着两瓶青酒,在村子各屋子板缝间漏出来的光线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李志隆背后,朝在街边坡上的李家走去。晚间的空气有些寒冷,李志隆穿了一身军绿色的旧棉袄,呼吸间都有着白色雾气。
    他惊讶地看着陆言的单薄夹克,提醒陆言穿件厚衣服。
    陆言摇着头说不妨事。
    回家的一段时间,也许是与大自然过分的亲近,远离了城市喧嚣的他,又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能量那缓慢而扎实的增长和进步了。
    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变化,陆言感觉前进修行道路上的石头被一点一点地搬开,站在山下看风景,映入眼眶里的只是头顶那巍峨连绵的山峰,而无从得知山那边的风景,但是陆言却明了,头顶上除了山峰,还有一线之天。
    体内的潜意识里,隐约有一颗北斗星在天空指引未知的方向。
    李志隆家是一栋木头架构的吊脚楼,年久失修,看过去主要支柱都有些腐朽,让陆言心中不由得勾勒出其摇摇欲坠的景象来。从山坡的土坎上直接进了二楼,堂屋里黑漆漆的,直接来到有着暖黄色灯光的灶房(厨房+餐厅),里面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在做饭。
    这个老汉是李志隆的父亲,有着乡下老人的精瘦和佝偻,灶里面饭已经煮好,在屋子中间的火塘里燃烧着烟熏火燎的干柴,上面架着的铁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鲜嫩的冬笋、红黑色的腊猪肉、大葱、骨头、萝卜和洋白菜,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飘散开来。
    火塘旁边还有一大碗酸菜和一小碟花生米。上方挂着孤单的两条腊肉,又细又长。
    陆言进来,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老人眼馋地看着锅中的食物,轻轻地咽着口水,显然今天这一顿饭,他寻常也并不常吃。
    “李大伯,我来了,身体还好吧?”陆言进门招呼着,把手中的酒水放在火塘旁边,自己找个木凳子坐下来。村里头大人们并不叫大号,多以外号和家中排行称呼,所以陆言并不知道李志隆的父亲的真名,只知道叫做李老倌。
    李老倌客气地给陆言搬板凳,咧着嘴笑:“好嘞,好着呢……言娃儿,你坐。志隆,去拿碗来倒酒,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酒呢?”
    陆言把酒盖打开,一股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是李老倌鼻子耸动,露出了两颗豁牙笑:“香呢!那天你家办酒,吃饭时多喝了两杯,回来一觉睡到天亮,头一点也不痛——好酒啊!”
    “好就多喝点,我家还有半箱,明天给您老搬来。”陆言笑着把碗筷摆好。
    李老倌脸上笑开了花:“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呢……”李志隆端了一盆饭过来,把酒给三人填满上,听到父亲言不由衷地话语,揭穿道:“爸,你昨儿个还不是念叨,悔没有偷拿一瓶回来慢慢尝么?”
    被儿子调侃,李老倌有些生气,红着脸大声说道:“你这王八羔子,有这么说你老爹的么?你都快三十了,媳妇还没个着落,你老爹我衣服都还得自己洗,饭都要自己做,你好意思么你?
    李志隆坐下来,全当没听到父亲的言语,端起酒杯来劝酒:“阿言,来来来,你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记得上次还是你哥从南方回来后跟过来的。来,你不嫌弃你志隆哥,我很高兴,喝了这一杯。”
    他眼里含着被烟熏出的眼泪,虽说是杯,端的却是小一号的陶瓷碗,一口将这清醇的酒液喝尽。陆言听他说得动情,酒碗碰过之后,也说道:“志隆哥,撇开你跟我哥的交情不谈,光是你这‘父母在,不远游’的行为,都值得我喝上这一碗。来,同饮此杯。”
    也是一饮而尽。
    喝完酒,大家平缓了情绪,李志隆和李老倌劝菜,陆言尝了尝锅里面咸鲜熏香的腊肉和清脆爽滑的冬笋,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再喝了两杯,酒气上脸后,三人便没有这么拘束了,随意地喝着酒,聊着天。
    李老倌开始还尽挑着些青菜、萝卜吃,几碗小酒过后,眼中便尽是腊肉和猪骨头了。
    还好他并就不是个言语擅长的人,也不插话,只是一个劲的喝酒吃菜。
    聊了一下家常,陆言便好奇地问起黑竹沟的事情来。他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听过关于青山界黑竹沟的一些传说和典故,什么矮骡子、鬼打墙、山中野人什么的,颇有种乾地“神农架”之类的神秘,但是所知泛泛,更多的是口述者的编撰、臆想,算不得真。
    他也并不曾去过屏西,故而有些好奇。
    李志隆把酒杯放在地上,开始说着:“我老舅是义蒙乡白家子村的人,所以我小的时候经常去那儿玩。那一片属于青山界边缘地带,可比不得这边河流冲积平原和小山包,崇山峻岭的陡峭得很,以前那里很多地方甚至都不通车,走山路要好几个小时——白家子村就要四个小时。
    青山界的名字可能这一大片的人都知道,说是古代十万大山的东门户,天神的玉珠门帘。你是没到过,那里山峰陡峭,路转峰回,水涧宽阔,所以历来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使得有很多珍稀物种在里面能够得到保存。
    中蕨类植物最多,还有国家一级保护的濒危植物桫椤——那可是恐龙的粮食。
    珍稀的动物也很多,穿山甲、娃娃鱼、虎纹蛙和苗婆蛇(又名黔州疣螈)……据我爸说那里再九十年代的时候,还发现过野生华南虎呢。”
    “这么厉害?”陆言吃惊道,心想李志隆倒是有些水平,对家乡的景物如数家珍,比以前只知道死读书、在故纸堆里过活的自己,却是要强上不少。
    “那可不是?这些话都是听林业局的姚干部说的呢,人家可是大知识分子!要没这些,人家中央的研究员怎么会派考察组下来,进行研究呢?”
    陆言听到了李志隆的话语,听到下午遇见他时,说起那支考察队前年夏天进山,再也没有回来,忙问怎么回事。
    李志隆说起:“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只是听说进山几天后,便没了联系,后来县里面、市里面也组织了几次救援,但是也没了下文,再然后县里就封山封林了。
    青山界最远的村子东临村子再往里走,过滑板岩,再过冬临子清水山涧后,所有的电子仪器都失效,里面也雾蒙蒙的。直到上空几千米,飞机都不敢过……老辈人说那里有孔明诸葛摆的八卦迷踪阵,山神野鬼守的迷山黑林子,是凡人不可触犯的;可是县里的姚干部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磁铁矿,形成了一个大的电磁场,扰乱了指南针、手表和电磁信号。”
    “都说黑竹沟人畜不敢进,不过你当年又是怎么去而复返的呢?”陆言对于李志隆八年前的事迹十分好奇。
    李志隆拿碗的手抖了一下,洒下几许酒液来。
    他将碗中残酒饮毕,又夹了几块冬笋、萝卜垫肚子,镇定了一下心神后才苦笑着说:“我那是侥幸,侥幸啊……人都道我是自己摸出来的,不过我一直没讲,要是没有彭老师,估计我的小命早已留在了山沟子里,人都变成白骨了……”
    陆言默默念着:“彭老师?”心中奇怪,怎么又冒出一个老师来。
    李志隆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那一年,我才刚满二十岁,听说青山界里有野生老虎,如果能够找到那老虎的影子,说不定就能够发财出名了,便不管不顾,提着自制的弩箭和柴刀、干粮就过了虎跳崖,从滑板岩西侧进山。
    我从小就一直在林子里面混,我那老舅早年间也是远近出名的老猎头,所以我倒是学了一身林子里的好本事,初生牛犊不怕虎,脚程也快,早上出发,翻过花药山、青沟岭子,中午的时候就到了青雾蒙蒙的前亭崖子。
    那个时候是夏天,太阳在头顶上照着,但是走到前亭崖子的山沟里面,嗖嗖地凉风吹得人心里都发冷。
    前亭崖子下面的山沟里面草木特别茂盛,我就是在那里看见的桫椤,一株株五六米高,大叶子打开来像手掌一样,翠绿得很,一丛又一丛的连绵过去,将那沟子里的空间都记得满满的。脚下面还有铁线蕨,一铺一铺的,像女娃子的头发,遍地都是呢。
    还有花,各种各样我讲不出名字的花,红得像火,黄的、粉的、白色,还有黑色。好的蝴蝶在飞上飞下,绕着花儿跳舞。
    往沟里面看去,雾气蒙蒙的。我听我老舅说,青山界要有老虎,肯定就在前亭崖子后面的黑竹沟里面。那个时候不是建义蒙水电站么,我天天在那里挖土方、搬砖头,人是累得想死,那时也是穷怕了,脑壳发晕,昂着脖子就走进去了。
    穿过那条桫椤遮荫的山沟,往前走就有薄雾出现。开始开始浅浅的一层,越往前走雾越多,大概走了一百多米,就只能够看到周围四五米的样子。我那时就有些害怕了,但是少年心性总是不想服输的,就咬着牙齿、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往前走。
    就这样趟着地往前走了三十多分钟,突然眼前一片开阔……然后我看见对面有一个小坡,坡上有青翠的草和很多蕨类的枝叶,那是一个狭长的山谷,我能看见在小坡对面有好高的山上,几十米宽的瀑布从断崖上宣泄下来,发出打雷一样轰轰地声音。
    千人击鼓、万马奔腾。
    小坡隔着看不到水落下来的地方,应该是个池子,或者深潭,还或是银亮的暗河……
    雾蒙蒙的水汽蒸腾起来,却奇怪地围着山壁涌到我来的峡谷里去。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巨大的落水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到一样,我只有出了雾气,才能够听到,退回峡谷里,就是像死一样的寂静。”
    陆言听得入迷,而李志隆则停下来饮了一口酒润喉,见他放下酒碗后连忙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你有没有走过小坡看见那深潭?”几十米宽的瀑布,那可是了不得的胜景。
    “我正想着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哪知道小坡前的草地里有黑色的东西在游动,视线没有阻碍,我的眼睛亮得很,一眼瞧去——居然是蛇,大片的蛇群蠕动着朝我游来,有土蝮蛇、花蟒子、青竹斑,还有好多我见都没有见过的花花绿绿的蛇,长的短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回里跑。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当时太紧张了,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三条岔路。我直听到身后面草丛里索索的响声还有那蛇吐信子的声音,急得尿都要飚出来了,哪顾得选,见路就钻,一路狂奔了几里地——我来的时候山沟自可没有这几里路……
    我就这样一直跑,慌不择乱之下看见前面没了路,小山崖下面有一条湍急的河。回头看去,后面居然有一条六米多长的蟒蛇——我的娘老子唉,除了电视里我哪里见过这么长的蛇?我慌得不行,腿都软了,一不注意就跌进了河里头。
    得亏我从小在横水江里练得的水性子,也就没有淹死,懵懵懂懂地一路飘,也没遇到石头挡道。跑了那么久,我腰酸腿软,眼皮子发黑,开始手还划了划,后来实在划不动了,全身僵硬,又冷得很,不知不觉就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