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说了句:“老蚌晒月?”
罗韧说:“按照最一般的情况,手机是用挂绳挂在脖子上的,我怀疑,你叔叔拨通电话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老蚌从他身边经过,壳上的什么位置挂走了那根挂绳,也就同时挂走了手机。”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老蚌身上,拖了个手机。”
那这只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抓住罗韧,伸出一只手,先是竖着,然后放平,嗓子里艰难发声:“水眼……放平……”
罗韧懂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万三反应过来:“是这样,水眼现在能看环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们应该把水眼转过来——而且,蚌休息的时候,是半个身子埋在海沙里的,所以我们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罗韧走出驾驶舱,抬头看了一下天,黑暮压顶,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线颤巍巍的光,像是横亘云端的危桥,下一秒就要折坠。
“太晚了,海底没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滩泊船,谁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觉:海底有那么个瘆人的老蚌,万一趁着他们熟睡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栗。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后,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行李捡回来了。
罗韧在海滩上点起篝火,炎红砂谁都不理,推着轮椅到海边,看着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发呆,一万三揣着手电,说是去村里走走。
即便空了,也还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着罗韧坐在篝火边上啃压缩饼干。
罗韧看着大海,心有不甘:“这片海里,什么都没有,否则的话,可以烤鱼、烤螃蟹、烤扇贝……”
木代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写:都被老蚌吃了吗?
罗韧说:“你当小鱼小虾都跟你一样傻吗,乖乖等着老蚌来吃?它们不会跑吗?”
木代说了一个字。
哼。
罗韧看着她笑,忽然说:“你知道我们以前怎么烤鱼吗?”
木代想再回一个哼字的,但罗韧一副“你绝对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觉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宾的时候,在老岛,有一片常去的海滩,海滩上有礁石,说不清是什么石头,平展展的一块,我们想办法把下头轰了中空,乍看起来,像一个环。”
他用手比划着石块的样子:“然后,在环下生火,把石头烤的炙热。”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负责捞鱼,至于我,专门负责烤,因为我刀工最好。”
他从腰后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着火光,发出澄澄的光亮,罗韧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刀身。
噌然长音,像是古人说的金石之音。
“鱼捞上来,去皮去鳞,我负责削鱼片,刀刃这么平着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蝉翼,往石头上一摊,盐粒撒下去,飞快再撒一层孜然辣椒粒,或者是当地的香料粒,瞬间揭起。”
他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在闻醉人的香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关系,鱼肉是金黄色,肉质丝丝分明,打着蜷儿,上头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馋虫,伸出舌头,把鱼片卷下去,卷到舌根,细细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后是一大杯德啤,咕噜灌下去,爽的你必须起来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罗韧,他的脸被火光映的发红,轮廓半明半暗,像线条分明的雕塑,却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时候,有个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会弹尤克里里,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会唱家乡的歌给我们听,那首歌我不会唱,但歌词他翻译过给我听。”
罗韧的声音低下来:“讲的是一个年轻的渔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心爱的美丽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会,又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说的是,今晚枕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罗韧捡起树枝,给篝火加柴。
“那时候,青木歌里这个美丽的姑娘,是我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木代惊讶:“啊?”
这惊讶,似乎在罗韧意料之中,他说:“我知道,你们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女孩背着家人私会情人的故事,道德家会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们,不这么觉得。”
是的,他们不这么觉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饭,钞票一沓沓,塞满柜子,晚上关上,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打开,睡梦里,一枪轰了脑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从此一了百了。
睡过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枕着树桩,叶片上森森的水滴进脖颈,半夜醒来,看到异国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个月亮,照往这里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个时候,多希望一睁眼,就看到他的心爱的姑娘。
偷偷的,只来会他,赤着足,拎着鞋子,唯恐发出半点声响,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只为他来,眼睛里只有他,看到他时,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热烈的接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身在地狱,亲吻天堂。
他抬头看木代,隔着火光,她的发丝好像都镀着金光。
梦里的姑娘。
木代继续在沙地上写:那你的朋友们呢?
那你的朋友们呢?
罗韧盯着那行字看,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仿佛回到了那个林子里薄雾蒙蒙的早上,他一个人收拾好装备,推开了门,忽然愣住。
他们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场酒,根本没有灌倒他们一样。
他们扛着家伙,看着他笑,对他说。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第20章
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动声吵醒,艰难睁开眼睛,先伸一个懒腰,嘴里呢喃:“好早啊……”
心里一个激灵,陡然间睡意全无:她能讲话了?
果然,尝试着做了下吞咽的动作,喉咙不疼了。
这辈子都没觉得能自如讲话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
第一反应就是想叫醒炎红砂,转念一想又忍住:红砂因为叔叔的事,难受劲儿还没过,自己就别在她面前欢欢喜喜的叽叽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来,头一个遇到一万三,木代喜滋滋拦住他:“一万三?”
一万三斜她一眼:“干嘛?”
“我有什么不同吗?”
一万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对他这么笑,两秒不到就变脸,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惨痛教训,记忆犹新。
他如避蛇蝎:“跟以前一样美一样美一样美……”
一边说一边急急走开,还挥了一下手,跟撵苍蝇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腾腾又挪到了驾驶舱。
罗韧已经在准备开船了,早饭搁在一边,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加凉白开。
木代故意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咳嗽了两声,说:“要开船啦?”
罗韧盯着操作表盘,随口嗯了一声。
木代挺泄气的,虽然她的嗓音不是什么天籁之音,但是哑巴了两天,至少给点反应吧。
她转身想走,罗韧伸手拦住她,另一只手拿起饼干,咬了一口。
“能说话了是吧,口哨还我。”
木代反应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头的口哨,噌一下塞进衣领里,还用手捂了一下。
本来也是逗她,但这反应……
罗韧缩回手,心里想着:无赖,还挺无赖。
木代很不服气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气,真是小气。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关了马达停稳之后,重新调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红砂盯着缓缓下放的链条,忽然说了句话。
“木代,我不能让叔叔的尸体就这么在海里泡着,我们能……把他捞上来吗?”
话是对木代说,实则是问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险性也不言而喻,一万三沉不住气,说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谁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并排绑一起吗?”
炎红砂眼圈一红,不作声了,她其实也知道是这个情况,但是忍不住要说,说出来了,即使被拒绝,至少也争取过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声安慰她:“也不一定没办法的,我们先看看水底下的情况,如果只有一只老蚌,说不定可以声东击西啊。”
具体怎么个声东击西,她心里也没底,但有个隐隐的轮廓:如果只有一只老蚌的话,它一定没法心挂两头,想办法把他引开,不就可以趁势下水吗。
炎红砂低下头,过了会儿,偷偷看了一眼罗韧。
一万三看来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会游泳,如果真有那么丁点希望,那全在罗韧身上了。
罗韧会下去吗?
水眼停在了一个较高的位置,以使得视线角度够大。
场景渐渐清晰。
木代觉得心口发凉,问说:“那是……骨头吗?”
是骨头,森森白骨,部分杂乱铺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来还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浅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罗场。
罗韧觉得不可思议:“海底有这么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万三。
一万三也有点懵:“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虽然常在海里游着玩,但没下过海底,只有真正的采珠人才会下到海底。那时候,海里一定没有这东西的,如果有,村里人肯定会察觉……”
那是五珠村采珠停了之后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过,可能会有零星想盗珠的人前来,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红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