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佛掀起,里头是个堪称斗室的小房间,四壁都用黑丝绒包着,正中是个托台,盖着镶金滚边的大红绸缎,边角垂着细细的流苏。
很像古时候新娘子盖的红盖头,不知道遮着什么,不过从形状来看,像是长方形的箱子。
价钱倒是看得见,香笺贴在托台的边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贴一角,一有人走进,那香笺就颤巍巍的。
188,000,好彩头。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么金贵?还要用新娘子的红盖头盖着?
连殊走过来,屏息静气,近乎虔诚,慢慢把盖头掀下。
里头是近似博物馆展柜一样的玻璃方罩,边侧小门可以打开。
玻璃柜里……
罗韧心里骂了句我擦。
那是两双三寸金莲的绣鞋。
一双红缎绣鲤鱼戏水,一双蓝缎绣菊花拥兰。
这种鞋,形状当然跟普通的绣鞋不一样,紧窄,足弓处有拱起。
一个人的脚,要摧残成什么样子,才能塞得进这样的鞋子?
连殊打开玻璃方罩边侧的门,先取出那双红缎的,有轻响,却不是她手镯互碰发出的声音。
她掉转了鞋底给他看,鞋底挂着两个很小的铃铛。
“这一双,叫禁鞋,你知道挂铃铛是为了什么吗?”
罗韧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为了好听吗?”
“为了提醒女子走路时步态端庄稳重,步履平稳到不让铃铛发出声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这一双放回,又取出那双蓝缎的,照例先掉转鞋底。
这双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一点,鞋底子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凹处镂空。
等他看清楚了,她又把鞋子摆正,从后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来,纱网做底,里头盛了香粉。
又将抽屉推回去,说:“这一双,走路的时候,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那朵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莲花,叫步步生莲。”
“有些女子心思细巧,走一圈,是无数小莲花形成的大的莲花形状,你想想,黄昏夜下,裙裾轻动,足下生莲,实在是美妙的……无法言说……”
“两双十八万八?”
“一双。”连殊轻轻掸了掸缎面,“不过,即便有这个钱,我也未必肯卖的,还是那句话,要等有缘人赏识。”
罗韧笑起来:“有缘的变态吗?”
连殊脸色一变。
罗韧自我纠正:“哦,我说的绝对了,应该是有缘的怪癖恋物者,那些研究民俗的专家学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连殊的脸色渐渐难看。
罗韧说:“没办法,我欣赏不来这种美。三寸金莲,我的确听过,也听说过什么金莲酒杯,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恋物怪癖。”
“不过连小姐,你是个女人,我实在没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迷恋这些,居然能说出美妙的无法言说这种话来,我看不出来美妙在哪,可能我们之间的审美相差太大了。”
连殊脸色铁青,攥着绣鞋边缘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韧,你连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
罗韧笑笑:“是吗?”
他从谏如流,“礼貌”地跟她告别:“不用送了。”
走出很远之后,罗韧终于想明白跟这家店气场不合在哪儿了。
奁艳,到底是收录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还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审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则美矣的玩物?
时间还早,罗韧去聚散随缘小坐。
曹严华正在店里穿梭着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练功的关系,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来轻快许多,一瞥眼看到他,声音顿时热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罗哥,里面坐……就来……”
有客人捂着嘴嗤嗤笑,曹严华这是硬生生把小资情调的酒吧搅成了吆五喝六的饭庄风格。
先前的压抑和不适一扫而光,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风格气场,或许不那么精致,但是胜在无拘无碍,坦然自得。
罗韧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万三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大的牛皮纸文件封。
罗韧接过来,先为别的事谢他:“郑伯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抽空陪聘婷。”
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万三有些不自在。
罗韧问他:“是不是喜欢聘婷?”
一万三答非所问:“你们家瞧得上我吗?”
罗韧把文件封先搁在一边:“不管是我,还是郑伯,都没那个资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万三笑起来,他很是无所谓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眼睛看天花板。
顿了顿说:“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们这些人吧……”
他一个一个点数:“小老板娘看我就是个骗子,张叔当我混饭吃的,曹胖胖呢虽然跟我称兄道弟,我在他眼里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说了,整天想把我砍成六千五……哪怕是你……”
他看罗韧:“哪怕是你,在你眼里,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样的出身,一直混,骗吃骗喝,你们家瞧得上我吗?你答的真委婉,其实瞧不上吧。”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根出来,点上,斜叼着,斜着眼看罗韧:“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带那么多层有色眼镜看我。”
“不过呢,等她好了,也就没这个日子了……”
话没说完,因为路过的张叔气冲冲拈走他嘴里的烟:“小兔崽子,客人投诉呢,跟你说多少次了!”
一万三冲着罗韧耸耸肩。
好像在说:看,我说吧。
曹严华兴冲冲过来:“小罗哥,喝点什么?”
又说一万三:“三三兄,你要积极一点啊,积极了才有奖金,别跟钱过不去啊。”
点完了单,又兴冲冲往吧台去了。
罗韧说:“你不觉得,曹胖胖挺励志的吗?”
一万三嗤之以鼻:“他全身只剩几张票子,做梦都在念叨珍珠。励志在哪?”
“他想练功,我总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在坚持。他说不做贼,就真不做,白天在饭馆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过那个文件封,不再看一万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绕线:“你怪木代看你是骗子,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做过这样的事,让她抓了个正着,而且,你也没想着要改。”
“曹严华也做过贼,可是,你哪次见到木代喊他贼了?一个人过去怎么样,出身怎么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怎么样做人。你拿着薪水,打着工,大喇喇四仰八叉躺着,抽着烟,张叔凭什么不带有色眼镜看你?”
“哪怕是我,想到将来让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顾忌的。”
一万三没吭声,却慢慢从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脱略的形骸。
罗韧抽出文件封里的纸张。
都是a4的白色画纸,描摹的精细,用别针扣好,两份。
第一份,头一张是渔线人偶的拉线场景,第二张是狗和凤凰鸾扣的水影,第三张是仙人指路的脊兽。
第二份,头两张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兽骨巨画,第二张是那副女人身陷火场的水影。
罗韧抬起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用来存放凶简的那间屋子,反正也空,这些你就贴墙上吧。我总感觉,这事还没完。”
他拿过那两份画纸,分别翻到水影的那张,推过来给罗韧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张水影上,都出现了狗,但是我们这一路过来,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关系。”
☆、第③章
夜已经深了,罗韧的住处,还有两个房间亮灯。
一个是郑伯的,饭馆的店面选定,接下来要忙的一大把,格局规划、装修建材、布置风格,样样都要操心。
他拿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收银台自然是放最显眼位置,厨房应该避开大堂,留一道上菜通道。哦,对了,还得预留个洗手间的位置,毕竟人有三急,客人不用,自用也是必要的。
另一个亮灯的……
是罗韧隔壁的房间,也就是存放凶简的房间。
除了那个鱼缸之外,房间里多了桌子、椅子,单人小憩的沙发,可擦白板,固定的可定时自动照相机,俨然是办公室的模样。
罗韧把一万三画的几张图按照顺序贴到墙上,退后两步,皱着眉头去看。
线索还是太少,理不清楚,只觉得云遮雾罩,心里有个声音说着就此罢手,但又有个声音在好奇:后面的几根会是什么情形,又会带出什么样的图画呢?
看了一会之后,他转身面向对墙,那里,他已经贴了一张大的中国地图,函谷关、小商河、合浦五珠,都用红色圆头的摁钉摁上了,每个摁钉,都有白色的线和其它的相连。
也只不过连成了一个狭长的钝角三角形。
身后咔嚓一声拍照轻响。
电脑上有自动相片传输提示,罗韧过去坐下,点击载入拼接。
每天,几乎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灯光效果下,拍摄同样的一张照片。
现在,一共六张,一字排开。
人眼可辨的差异毕竟有限,但是经由数码记录,这样并列着比对之后,有些细小的差别就变的分明了。
不管是凶简还是环绕一匝的那只凤凰,颜色都在消褪。
一万三说的没错,这事,还没完。
一万三也没睡着。
他在上铺坐着,就觉得心里烦,但烦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曹严华在下铺数钱。
“三百,三百二,三百四,三百四十五……”
然后就是钢镚的声音。
一万三抓着上铺拦边,探头下去看他。
曹严华一点也没察觉,一张张钞票撸的平平,钢镚按大小,码的齐整。
“曹胖胖,数来数去,就这几张,数绝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