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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扎麻哈哈大笑:“这样的路你当然能走,但是前头要蹚水,还有七八里的烂泥地,烂泥都能齐到膝盖呢。”
木代低头去看骡车的大轱辘,果然,除了中心的位置,外头一大周都是干结的烂泥,原本心里怪沮丧的,忽然想到,罗韧他们进来,也得坐骡车的,到时候三个大男人,束手束脚挤在这骡车上,真是怪找乐的。
又问:“月亮山怎么个难走的法呢?”
扎麻想了想:“月亮山很大,特别大,但是听说,里头也有寨子,还是汉人的寨子。”
“可不是普通的汉人呢,听说是早几十年,为了躲兵祸,躲到这深山里头的,都是富贵人家。”
这不稀奇,从先秦时代起,中国人就在孜孜以求梦想中的桃花源,远离人境、避居深山,例子多的不胜枚举。
“听说,月亮山往里,深一点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雨,山里本来就难走,整天下雨,地不干,一脚踩下去,半斤的泥。”
“还有啊……”
扎麻说了半句,忽然又摆手:“不说不说,会吓到你。”
说到一半的话,还这么神秘兮兮,木代哪里肯依的,纠缠恫吓都用上了,扎麻经不住她缠,说:“晚上吓的睡不着,不能赖我。”
木代说:“我胆子大的很呢。”
扎麻怕别人听见,只小声跟她说。
“我听人说,月亮山里,有野人。”
野人?野人不都在神农架吗?
扎麻可不知道神农架是哪儿,他神情严肃的很:“真的,是嘎玛寨的猎人同我讲的,那一回,他们带了四条狗进山打猎,遇到野人……”
他绘声绘色:“说是个女的,全身上下长满了毛,只有脸和……胸没有毛,胸……有这么大……”
每次说到胸,扎麻的声音就要低一度,说到后来,他脸都红,觉得跟年轻姑娘摆忽这个,怪害臊的。
木代追问:“然后呢?”
扎麻说:“放狗去咬啊,可是那个野人,力大无穷的,抓住一条狗就撕,让她撕了两条狗呢,猎人都给吓呆了,后来有一个反应快,端了猎枪去打,一枪打在她大腿上,那个女野人嗷嗷叫着,就跑啦。”
不知道为什么,扎麻表情那么认真,木代反而想笑。
她问:“那你亲眼见过吗?”
扎麻吓了一跳:“我当然没有,我要见过,我就惨啦,你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一件……”
他忽然脸一红,闭嘴了。
木代再怎么追问,他也不张口了,追问地急了,他就跺脚,跺地整个大车颤悠悠的。
说:“哎呀,你是姑娘家,我可不能给你讲。”
☆、第9章
天很快就黑了。
骡车晃啊晃的,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车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会传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阖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块薄的盖被,木代含糊着说了声谢谢,裹上盖被就睡着了。
梦见罗韧了。
他站在光里,微笑着看她。
木代满心欢喜的,小跑着奔过去,但是到了跟前时,罗韧忽然变了脸色,一把就把她推开了。
那巨大的化不开的惆怅,梦里都能感觉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骡车还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线上头挂着,木代为这个梦觉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挂着眼泪。
梦里的眼泪。
骡车前头已经挂起了马灯照亮,她问扎麻:“还没到吗?”
扎麻遥遥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么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里的灯火。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木代有点结巴:“你们村子……不会没电吧。”
扎麻说:“就快装啦,明年你再来,村子里就拉电了。”
对木代来说,这绝不是个好消息,她赶紧掏出手机。
果不其然,手机没信号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样一来,她还怎么联系罗韧呢?
当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里,扎麻的父亲早两年死了,只和老阿妈相依为命,家里是上下层的石头干栏楼,石头都是山里采的,下层关骡子堆杂物,上层住人,顶上还有个晒台。
手机没信号,木代愁的没办法,甚至怀着一丝侥幸上了房顶,想着:或许站上了房顶,就有信号了呢?
科学给了她重重一击:没信号就是没信号,恁你爬的再高,也是没有的。
她睡不着,坐在晒台上唉声叹气,炎红砂出来喊她睡觉,仰着头看她,说:“哎呀,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嘛,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木代不想理她,但还得摁着性子给她解释:“今天周三,这个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赶集,罗韧他们明天到了山口辫子树那里之后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没人带他们。”
炎红砂也让她说的愁起来,但又找不出话来宽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会,忽然想到个主意,赶紧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还没睡,跟着自己的老阿妈编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么粗细,一缕缕地在手里翻飞,居然就能编出细致的几何花纹图案来了。
老阿妈看着木代笑,搬了麻绳绷的小马扎出来,请她坐。
木代道了谢坐了,问扎麻,明天还能出车吗?多少钱一出呢?
她想着,要么自己花点钱,请扎麻明天单独出一趟骡车,就到山口辫子树那个位置,等着罗韧。再不济,自己把手机交给扎麻,让他出去的路上联系罗韧,至少,要把自己的情况和去向让罗韧知道啊。
扎麻认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赶集,就是因为全村只这一头骡子,不能使得狠,骡子赶一天路下来,腿也软了,必须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着骡子出车,骡子伤了事小,影响后头村民的赶集才是大事呢——这么多年了,一三五的时间都是定好的,去交货、拿货,乱了时间是要耽误事的。
木代失望极了。
老阿妈好像听不懂她说什么,看着她只是笑,木代勉强笑着跟她道了别,拖着步子出来。
才走了没两步,扎麻在后头叫她。
他小跑着过来,怪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刚刚阿妈在,他不好说。
又说:“你要是真的有紧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儿啊,虽然我跑的没骡子快,但是加紧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帮你打电话,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启齿:“就是你能不能给我点钱呢……一,一百……”
木代惊讶:“一百?”
扎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条路难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烂泥地,扎麻为了让骡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说,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这一百块钱,给的都脸红,觉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却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嘱咐她:“你别跟我阿妈说收钱的事儿啊,说了的话,她要骂我的。”
事情终于有了解决方式,木代心里轻松的很,多问了句:“你平时就靠赶骡车过活吗?”
“是啊,赶骡车出去,大家伙会给车钱的,我也顺便带货去卖,你看到的,闲的时候,我和阿妈就编花竹帽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拽着木代回屋,拿了三个叠在一起的花竹帽给她,说山里雨不停,戴着竹帽挡雨也好。
还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过意不去,一定要塞钱,说阿妈靠编花竹帽赚钱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妈不靠这个赚钱的,我阿妈是有名的姻缘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来就送好多东西。”
木代好奇了,什么叫姻缘大巫?
扎麻给她解释,他们这个族村,虽然恋爱自由,婚姻却没那么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牵线之后,还要找姻缘大巫,让大巫去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缘大巫点了头的,双方才能放心的结合呢,如果姻缘大巫摇头,哪怕双方再相爱,也是会散的。
这么神吗,木代心里犯嘀咕:“准吗?”
扎麻骄傲地说:“可准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会都来看吗?”
老阿妈好像知道扎麻是在夸她,抿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点样,问扎麻:“能帮我看看吗?”
扎麻说:“可是你只一个人在这,怎么看呢?我问问阿妈吧。”
他过去,用毛南语跟老阿妈说了几句,招呼木代坐过来:“阿妈问你,身上有那个人送你的东西吗?”
有啊,木代赶紧从脖子上摘下罗韧送她的口哨,银白色的挂链,流畅的哨声,还有边上挂着的那颗黑色的珍珠。
老阿妈拈起了拿过来,对着油灯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了句什么,扎麻说:“我阿妈说,真漂亮。”
有人夸罗韧送的东西好看,真是比夸她还开心,木代有小小的骄傲,自己在心里说:“那是当然的。”
老阿妈从缠腰的布条里取出个蓝布绣囊,从里头扯出根编好的红绳来,就着油灯点着了,烧的差不多时,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轻轻啊了一声,想着:万一烧到手可怎么办。
并没有,或许老阿妈是做惯了的,或许她掌心的老茧太厚,厚的已经没什么疼感了——她两只手对搓了搓,直到两个掌心都有些绳灰的焦黑。
然后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轻轻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只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赶紧把那个口哨挂链放在她掌心。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门窗都关的紧,连油灯的焰都静止了不再跃动,老阿妈轻轻闭上了眼睛,干瘪的嘴唇慢慢地翕动着。
她的手又干又瘦,指头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缠了不少胶布,而那胶布因为镇日的操劳,早已抹的黑灰样颜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乱想。
信不信这个呢,她也说不准,起初请扎麻的阿妈帮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现在真的进行中了,心里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该怎么办呢?
于是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算的,如果是坏消息,宁愿不知道。
老阿妈松开了木代的手,相比较方才,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只向着扎麻说话,说的是土语,木代听不懂,只是觉得,扎麻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好多。
怎么了?她的心慢慢揪紧。
扎麻把那根挂链口哨递给木代,说:“我送你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机械地站起来跟着扎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