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年多以前,机缘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处长住,把自己二十余年来的见闻心得集结成册,麻袋也就随之失去了携带的必要,所以他现在的行李包,是个古城旅游纪念无纺大布袋,正面印“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反面印“欢迎你到古城来”。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书,书名是《神棍说》,副标题《二十年目睹之惊奇险怪》。
说:“这是我写的书,还请指正。”
这书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众筹”打印了装订的,首印约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边翻阅外,其它全部内销。
然而尹二马并不知道。
这身上挂满大蒜红椒的人,居然是个出了书的、且正在进行“文化专题研究”,尹二马多少觉得有点蓬荜生辉。
他热情地把篱笆门的勾扣打开:“请进,快请进。”
神棍很得意。
多读书、显得自己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欢迎呢。
尹二马的早饭简单,稀饭,加头年晒干的地瓜条,因着神棍的到来,又往火还没灭的灶膛里塞了两个玉米。
神棍盘腿坐在炕上,先讲函谷关,什么天开函谷壮关中,遥见紫气东来,青牛老人出关。
尹二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黄铜烟袋膛里塞叶子烟,说:“知道,知道,从小听到大的。”
烟袋上了火,凑着吸了两口,持着烟杆对着外头抡圈比划:“这村叫尹家村,较真了认祖宗,还都是当年那个把守函谷关的尹喜后人呢。”
想了想又补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里一动。
“听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交给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经》。”
尹二马点头:“是的,是的,县里的干部来宣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名著。”
灶膛里,烧玉米的香味出来了,像勾着的小手,勾引的嘴里直往外出涎水。
这尹二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没套出什么料来,神棍眼珠子一转,决定抛砖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子还交给尹喜一卷七根凶简。”
尹二马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里惊喜无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简?”
神棍知道这步棋是走对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马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灶膛里的玉米焦味出来。
他慌里慌张下炕,忍着烫嘘着气把玉米从灶膛里扒拉出来,撕了外头的叶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来,又去橱柜那一通倒腾,端了碟腌渍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来,并两个小酒杯,满满斟了倒上。
接待规格上了一档,看来是要长谈的节奏。
“神先生,关于七根凶简,你再说道说道?”
于是神棍又多说了一些,关于这世上最早的七则凶案,用于封印的凤凰鸾扣,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到此而止。
尹二马正听到兴头上:“没了?”
神棍说:“没了,然后老子就骑青牛出关了,出关之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声干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刚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经罩了红。
神棍赶紧又给他斟满:多喝点好,酒后吐真言嘛。
尹二马说:“还有后半段呢,你不晓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晓得。”
他爬下床,撅着屁股在炕底倒腾了一番,翻了个红底大花布的布包出来,示意神棍:“你看,打开了看。”
隔着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层层揭开,居然是几根宽大的木简,但每一根都不全,明显被烧过,上头密密麻麻的纂字,简与简之间,本来应该是用麻绳连接的,现在已经朽烂不见,只剩下木简身上的绳头。
神棍惊讶:“七根凶简?”
再一想不对,数目不对。
尹二马嗤嗤的笑:“这哪是凶简啊,就是简书。但是有年头,不瞒你说,我要是拿去卖,别说拖拉机了,能换几辆大卡车呢。”
说着,又是哧溜一声,酒到杯干。
神棍赶紧添酒。
尹二马拈起了一根给神棍看:“看见没,这头黑的,那都烧的——这东西,火场里扒拉来的,焚书坑儒听过没?焚书坑儒,秦始皇烧的。”
神棍兴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趟真不白来。
尹二马端起酒杯:“所以我说你肯定不晓得,当年那焚书,那叫尽收天下之书,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许的,其它的书,烧的干干净净,很多典籍从此失传——我跟你讲,文化是脆弱的,说没就没啊。”
“那这些木简……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据尹二马说,那年月,他们尹家的先人,在官府里做小官。
当时,秦始皇的焚书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的,都要上交官府进行焚毁——说来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摊派了负责这一块工作。
可以想见,他尽职尽责地销毁,然后,趁人不备,抢出了这么几片他认为尤为重要的——或者说,是对尹家来讲尤为重要的。
尹二马指那些木简:“这一段,讲的就是八卦观星台。话说回来,你知道咱这为什么叫‘老子行停处’吗?”
“为什么?”
“就上接着你讲的,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他像是说书打板,手掌往桌边那么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神先生,你是文化人,你应该知道,世事无绝对。
老子是个聪明人,好几千年前就出了书,他能想不通这个理儿?
所以,老子出函谷关,差不多就到咱们这尹家村的时候,越琢磨他就觉得越不对,于是从牛背上下来,差了一个路过的人,让他帮忙去把尹喜给请来。
这尹喜,你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他是老子的崇拜者,一听老子叫他,赶紧就颠吧颠吧来了。
老子跟他说,这世上事变幻莫测,以后的事很难说,放眼当今之世,他敢讲“无人可以解开”,但是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
尹喜这个人你一定也知道的,他是“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所以老子和尹喜商量,造观星台。
这观星台,不是你想象中看星星的大土台子,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就在这半山坡的山包包上,很不起眼,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就是路边的石头。
但当年,尹喜是“进深山,采石无数”,终于让他找到这一块奇石,在这一带勘定方位之后设下,石面形同八卦,像是抱尾双鱼,其中半面稍微低洼一些——正因为低洼,所以才能积水。
说到这积水,也有讲究,你别看有时候水挺脏,但是只积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比如雨水、雪水,而且吧,夏天绝不会晒干,冬天也不可能上冻。
老子拜托尹喜,要安排人,每天晚上查看这块八卦观星台,他说,如果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好事,万一什么时候,在八卦观星台上看见有星星出现,那就糟糕了,而最糟糕的是……
说到这里,尹二马顿了一下,拈了几颗花生米下酒,定了定神。
神棍沉不住气:“最糟糕的是什么?”
“最糟糕的是,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
七星北斗?这有什么糟糕的呢?神棍想不通,私心里,他觉得北斗星还挺招人爱的,像勺子一样,野外生存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
尹二马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神先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凶简,可都是主死的不祥戾气啊……”
北斗主死……北斗七星……
神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自然力。
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和北斗七星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最原始的星辰崇拜?
而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两种力量的互相制衡呢?
☆、132|第④章
让神棍郁闷的是,接下来,从尹二马嘴里就问不出干货了,或者说,越问越让自己着急。
譬如他问,老子有没有说,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尹二马看着他嘿嘿笑,一张脸透着酒红。
估摸着是不愿意答,神棍换了个问题:这木简在你们家一直保存了两千多年吗?你们家里,由古至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八卦观星台观星?
尹二马说:“不是啊。”
不是?神棍完全懵了,还想再追问,尹二马身子往前一倒,脑子往桌面上一磕,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剩下神棍在边上茫然拈花生米吃,过了会,他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那几根木简摆正,手机掏出来,逐一拍过。
神棍发到群里的,就是这几张照片,说这东西可能跟七根凶简有关,极其重要,让他们上网比对字体,查查上头讲的都是什么。
罗韧和炎红砂可能在忙别的事,短时间内都没回复,木代时不时要应付工头,所以这事就交给一万三和曹严华。
两人给罗韧发了信息,表示要借用他房间的电脑。
没回复,先开机试运气,本来还担心有密码,居然没有,畅通无阻就亮了屏。
论理该先点浏览器。
曹严华压低声音:“三三兄,你说我小罗哥电脑里,会不会有那种片子?”
他挤眉弄眼,一万三心领神会:“没准还有那种图片呢。”
说话间,鼠标移到存储盘上:“翻吗?”
曹严华说:“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为了我小师父……”
一万三说:“可不,这也是为了小老板娘,有些男人隐藏的很深。”
于是翻。
大失所望。
罗韧这电脑,之所以扔在这,好像就是无所谓作“公用”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储下载内容,而且,浏览记录全部清空,一点痕迹都没有。
半晌,曹严华喃喃:“我小罗哥隐藏太深了……”
两人对视一眼,悻悻开始干活。
搜了纂字体网,又开了简体纂体在线转换生成器,一万三负责一个一个比对,曹严华则根据一万三的发现在一边的白纸上逐字誊写。
人专心做事的时候,大概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尤其之快,才刚翻译了一小半,隔壁的工程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能听到结账算钱和那几个泥瓦工下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