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并不在乎,地下拳场蝇营狗苟,太多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和事了。
借着廊道里透出来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撸起,前臂刺了行汉字。
——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忽然觉得有几分亲切:“中国人?”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原来是小日本,罗韧瞬间对他好感全无,掉头就走。
进场上台,才发现不对。
原本,对手是个白人,叫休曼。
但是,当组织者扯着嗓子,对着喇叭狂热的吼着“欢迎挑战者休曼”的时候,从欢声雷动的另一侧通道走出来的,是个体重90公斤的泰国人,皮肤黝黑,比罗韧还高半个头,赤裸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罗韧站着没动,心里骂:我cao。
观众也有质疑,尖叫:“这个不是休曼!”
组织者大笑:“不,这个也叫休曼,只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一个,我们故意瞒着你们,surprise!”
欢声雷动,场内气氛到达又一个高潮,无分男女,忽然都挥着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这个泰国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后来罗韧才知道,他是泰国本土拳手,曾经赢得过拳王称誉。
而拳王,绝非乱叫的。
实力悬殊,罗韧只挡了十来个回合,对方一记重拳过来,他几乎是当场休克,重重触地的刹那,听到雷鸣一般的掌声,然后有道黑影,像是阴云,向他罩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场内响起枪声。
连发,像小型冲锋枪,嗒嗒声不绝,并不打人,打墙,也打灯,墙皮剥落,砖屑横飞,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哗啦啦落在拳赛台上。
场中刹那间乱作一团,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头鼠窜,那个泰国人早跑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场子里的打手在高处吆喝着,挥着手枪,漫无目的开枪。
终于安静下来了。
罗韧睁着充血肿起的眼睛,挣扎着抬头,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向着拳赛台上走过来。
其中一个,在后门处见过,手臂上有汉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礼,脸上习惯带着笑,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另一个,是个小个子黑人,尤瑞斯,吊儿郎当,脑袋上披一块彩色金线的头巾,右手拿一把微型冲锋枪,嘴里叼一根棒棒糖。
他走到罗韧身边,枪夹在腋下,像是夹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罗韧的一只手攥出来也弯成拳,然后两拳的拳面一碰。
说:“哦噎!”
罗韧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的。
睡在一个木头房子里,后窗开着,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处,西斜的阳光闪着灼人眼的金光,有飞鸟在其间啁啾,又有悠扬琴声,不成章法的鼓点……
罗韧挣扎着下床,扶着墙,一步步蹭到门口,推开。
青木坐在高处的大石头上,弹着尤克里里,唱他听不懂的日文歌,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来自北海道,祖上是渔民,总要出海打渔。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
鼓点是尤瑞斯打的,抱着一个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里跳舞的土人。
炊烟阵阵,灶房里传出晚饭的香气,有人进进出出,好奇的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乱堆着芒果、香蕉、榴莲,还有或长或短的……枪。
罗韧倚着门站定,胸口还因为之前那个泰国人的重拳而隐隐作痛。
想着:这些是什么人呢。
☆、164|第④章
青木、尤瑞斯,还有眼前见到的这许多人,都是雇佣兵。
而这些,跟菲律宾的局势有关。
据统计,菲律宾国内反政府武装与政府持续冲突,政局长期不稳,尤其是在南部棉兰老岛,绑架、械斗、极端主义事件层出不穷,近来虽有好转,但就在2015年初,韩国政府还针对该地区发出过特别旅行警报。
所以更加不遑论罗韧待的那几年,规则、秩序统统被抛诸天际,蔚蓝海水围涌着的明珠岛屿,成了国际旅游组织眼中“最危险的旅游地”,同样也是投机者、冒险家、各种罪恶孳生的温床和天堂。
针对富裕阶层和外来游客的绑架层出不穷,动辄索取千万美元的高额赎金,巨大的利润引来更多配备现代化武器装备的各方力量参与,有消息揭露,多起绑架案,竟然有警务人员参与在内分一杯羹。
于是,像罗韧后来参与的这种,持枪私人武装,应运而生。
他给木代解释:“雇佣兵不像常人想的那样就是冷血的杀人机器,雇佣两个字,点明了这是一种生意关系。”
和绑架团伙对抗的持枪私人武装,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警局,虽然也收高额佣金,却成了民众更加愿意去相信的,可以在身不由已的洪流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罗韧嘲笑自己:“有一句话叫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我总有那么些坚持的东西,说白了也是矫情。譬如打黑拳,做都做了,还总想着下手不要太狠,自欺欺人的想给自己和别人都留点余地。再譬如做雇佣兵,同样去赚这种拿命拼的钱,又希望赚来的钱能心安一点……”
木代说:“可能这也是青木他们看中你的地方啊。”
罗韧想了想,点头:“也是。”
刀头舔血,总有死伤,青木和尤瑞斯去地下拳场,是为背后的老板去物色新的血液力量。
而在他们的圈子里,流行着一句话:世界上最强的格斗技术不是出自比赛冠军或者英雄,而是来自黑市上掌握着超高徒手杀人技术的这些毫无感情的机器。
所以,遇到罗韧之前,两个人,还有其它的兄弟,已经在棉兰的地下拳场流连过一段日子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否决一个又一个人。
尤瑞斯的否决理由通常是:没我帅。
而青木会说:这个人没有灵魂。
尤瑞斯对青木的腔调嗤之以鼻:这个喜欢谈禅宗的日本人,不事武装的时候,简直是个文艺男,闲暇时不是摆弄他的尤克里里,就是吟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比如: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
尤瑞斯并不知道那是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只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跳下去当然扑通一声响,因为青蛙会游泳,不像他,跳下去只会呼天抢地乱扑腾,因为怕被淹死。
所以,想让这两个人达成一致是件困难的事。
青木后来对罗韧说:“罗,我觉得你是个有底线的人,不管我们做什么事,境遇多么糟糕,底线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个人——你跟他们不同,他们是挣钱的机器,你是挣钱的人。”
欢声雷动的拳斗场里,青木让尤瑞斯留意罗韧。
尤瑞斯披着彩色头巾,像印度姑娘披着纱丽,转着手里的袖珍单筒望远镜,叼着棒棒糖对罗韧挑肥拣瘦:“亚洲人,黄皮肤,他没有我这样黝黑发亮充满着男人力量的肌肉……”
场内,泰国拳手一记重拳,罗韧重重倒地。
青木急了:“尤瑞斯!”
尤瑞斯向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的发亮的牙齿:“说好了的,没我帅,就不能通过……”
话还没完,披着的头巾突然撩开,黑洞洞的枪口外指,青木还没反应过来,嗒嗒的枪声响起,尤瑞斯怪叫,吹着口哨,兴奋到无以复加……
木代笑起来,她喜欢尤瑞斯这样鬼精鬼灵的肆无忌惮。
“他们两个把你救出去了?”
罗韧点头,又摇头:“没那么简单,后来是私募武装的老板出面——拳场老板当然不好得罪,但他无论如何都会给手握军火武装的人面子。”
他没再说下去,这两位幕后庄家的见面,也不只是为他,还促成了一系列的注资、合作、血液输送和玩票参赛,资本和资本,本来就是一见钟情如胶似漆的亲密伙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参加雇佣兵训练,持枪实战,应金主要求,和种种绑架势力对抗,钱来的像潮水,睡觉的床下,垒满一箱箱钞票,并不夸张,有一次和尤瑞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口角,两人拿钱箱子互砸,忽然有个箱子口破开,洋洋洒洒的美钞,绿钞票,雪片样落下。
两人瞬间就忘了为什么事而吵,生活如此美妙,天上下着钞票,有什么能比这还让人惬意。
而背倚着门框,端着肉汤碗观战的青木,还不忘文绉绉念他的俳句: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
……
罗韧的眼眶忽然发烫。
尤瑞斯已经不在了,这个为了他打光一梭子子弹,慷慨的把自己的单筒微型望远镜送给他,又扛着钱箱跟他打架的尤瑞斯,在一个安静的白日下午,静静伏浮在游泳池里,血从身周蕴开,开成一朵血色的、狰狞的玫瑰花。
不可避免的,持续的得手会得罪很多人,一方的利益,就是另一方的损失,而最凶残棘手的那个,就是猎豹。
天已经黑了,罗韧拐上下车道,导航提示,在这里要下高速,过省道、县道,穿过一个小县城之后,再重新上另一条高速。
而去向县城的路,渐渐灯火通明。
木代打了几个电话,先给大师兄郑明山,问师父的情况,没想到郑明山把电话直接给了梅花九娘。
梅花九娘说:“哪有这么快就咽气?在没把事情跟你交代清楚之前,就算黑白无常上了门,也要两记脚踹出去,让他们门外等着。”
木代笑,末了低声说:“师父,想吃点喝点什么吗?我买了带回去。”
梅花九娘说:“想喝当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烧刀子,店主是辽东来的,酿的一手好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线,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
说完了轻笑,然后挂断电话。
木代握着手机发怔,想着,这不是难为我吗。
忽然又惆怅:师父惦记起好几十年前的酒了,看来这次,真的是大限近了。
又拨给曹严华。
那一头,吵的像菜市场,木代听到有人毫无声线起伏的念叨:“盒饭水果矿泉水,让一下让一下,盒饭水果矿泉水……”
曹严华含糊地,说:“小师父,我吃盒饭呢。明天到楚雄,是小罗哥开车来接吗?”
……
最后拨给炎红砂,她和一万三坐长途卧铺车回丽江,电话里,她给木代解释,一万三想早点回去休养,第五根凶简要尽快归流,另外罗韧还托付她们一些事。
通话的时候,听筒里一直传来山鸡的叫声:“呵……哆……啰,呵……哆……啰……”
一万三在边上骂:“尼玛白天蔫的像个鬼,晚上倒精神了,昼伏夜出的,你吸血鬼啊……”
……
挂了电话,木代转头看罗韧,已经进县城了,交通有点拥堵,车速明显变慢,罗韧目视前方,外头的灯光把阴影打在他脸上,掩盖了所有表情。
罗韧已经沉默很久了,他讲了很多话,然后忽然陷入沉默,有些述说,是在心里泛起血渣,需要很长时间去沉淀安静。
木代柔声问他:“要休息吗?”
“不用。”
“要吃饭吗?”
“不吃。”
木代很坚持:“可是我饿了,我们停下吃饭好不好?”
罗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车子靠边,缓缓停下。
这里有点像南田的那条集餐饮娱乐于一体的堕落街,但是规模更大,更有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