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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张小辫祖籍并非是在金棺村,而是有些来历的世家,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败了家流落至此。他是自幼就识得礼法,名字本是有的,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多已记不得了,现在细细回想,好像是叫做张什么贤,贤是圣贤书的贤,却不是管闲事的闲,中间那个字记不清了。后来流落江南,也不知是从哪论的,在金棺村里被排做了是“官老三”,叔叔大爷们见了就是“小三”,同辈之间称兄道弟的,无不以“三哥、三弟”来称呼他。
张小辫先把自己说得守法重道、知书识礼,并称将来还打算寒窗苦读,考取一场功名,图个光宗耀祖,也好为朝廷出力,为非作歹偷鸡摸狗之事是从不肯做的。可怎奈刀兵无眼,战火无情,使得金棺村毁于一旦,这才不得不和孙大麻子、小凤二人背井离乡,平时只好在山里捉些虾蟆,进城换些柴米度日。
只因最近鼠患猖獗,恰好前些天在山里挖到了一些稀罕的药材,就拿到灵州松鹤堂换了只擅能捕鼠的黑猫,想带它回去看家镇鼠。但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又担心露宿街头被巡城的团勇当成细作,便向铁公鸡铁掌柜借了他家的槐园空宅过夜。
马大人听到这点了点头道:“嗯……槐园曾是娄氏老宅,早已空废多时了,据说宅中闹鬼,是个不干净的去处。”
张小辫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爱民如子的好官,连这等小事也了如指掌,那座槐园中果然是闹鬼闹得厉害。”随后将他们在槐园中,如何如何遇到老鼠偷运小孩,如何如何在地窖里发现筷子城,如何如何看见一个怪僧拿锅子活活煮了小孩来吃,他又是如何如何用黑猫吓得那怪僧抽了羊癫,才得以为民除害的经过说了一遍。
最后才说在筷子楼里找到大笔银子,并不知道是官府之物,自己这三人只不过是想得点小便宜,就随手拿了几块来花用,至于在金棺坟遇着林中老鬼,以及在瓮冢山里挖出僵尸的事情,则是只字未提。
马大人又分别审问另外两人,孙大麻子和小凤对整件事情并不完全知情,说起来前后多不囫囵,但大体也如张小辫所言。
马大人问到此处不禁暗暗吃惊,饶是他胸中渊博,遍通刑狱,也没料到库银一案竟然牵扯出这等异事。灵州城近年来常常有小孩丢失,始终没能破案,眼下粤寇大兵围城,官府哪还顾得上去抓拍花的拐子,想不到却与库银失窃有关,连忙派人到槐园之中搜查,并到松鹤堂拘来铁公鸡对证。
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下落不明,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带得到堂上?只把店中的伙计账房等人拿来盘问,果然都与张小辫交代的毫无出入。然而一众做公的差役捕快赶到槐园,从地窖下去找到筷子城,发现失窃的库银果然都在其中,更有许多民间的金饰珠玉等物,而且那和尚头上中了一棍,却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断气,当即被拿到堂上。
马大人深知案情重大,不敢怠慢,会同了驻防灵州的旗人官员,继续挑灯夜审。那和尚过了一道热堂,却抵死不认,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非同一般,认下了就得受一场碎剐凌迟的极刑,还不如在堂上熬刑而死,倒还来得痛快些个。
马大人先命人打了老鼠和尚二十大板,见其冥顽不化,只称自己是云游化缘的和尚,便逼问道:“好个贼子,果然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想来杀人放火的勾当,正是你这等野僧的手段。现今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哪里有余粮斋僧,况且出家人吃斋念佛,以清贫淡薄为本,怎养得出你这一身肥厚的膏脂?必是吃人肉吃出来的,此等奸狞的恶贼,还敢在本官面前花言巧语?如此大罪,以为搪塞得过吗?”那老鼠和尚兀自浑辩道:“善哉善哉,只因我佛慈悲,贫僧是越饿越肥。”马大人知道此贼是想熬刑,心想:“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铜铸铁打的罗汉。”便喝令左右施以酷刑,却不可坏了老鼠和尚的性命。
官府中的刑吏是干什么吃的,自有对付这等恶贼的手段,也不对他用水火酷刑,只把他周身上下剥个精光,拿块污糟的黑布蒙住双眼,提在柱子上倒吊起来,再用滚热的蜡烛油慢慢滴他脚心,此法有个名目,唤做“步步生莲”。脚心道密集,是人体敏锐异常的所在,三五滴蜡油下去,足底尽是一片片紫泡,嘶喊出来的惨叫已全然不是人声,任你是金刚罗汉也熬受不得。
那和尚果然吃不住此刑,不得不招出口供。原来世上有一伙妖邪之徒,专会切割死人器官,合以五行药石,烧成丹头服食,称此法为金刚禅,练到高深处,须食胎男童子一百六,可成大道,这和尚就是此辈中人。
由于这伙人行事诡异,手段神秘,而且总带着各种生灵畜养在身边驱役,大到猪马牛羊,小到蝼蚁昆虫,无所不有。民间的百姓们不知其详,往往越传越邪,都说这是“造畜”,就是指有人会妖术,能用药把人变成牲畜,借此拐卖人口牟取暴利。其实练金刚禅的人,主要是把死人肉烧炼药饵,喂给百兽生灵吞吃,那些个虫兽吃上瘾了,就会受制药者的驱使奴役。
以往的太平之日,守文的时节,找不到太多无主的死尸,所以就偷坟掘墓,挖出新入土的死人割肉剔骨,才能练此邪法。如今有粤寇作乱,各地盗贼纷起,战事过后,到处都是无主尸骸暴于荒野,所以这门都快灭绝了的邪术,竟又得以死灰复燃。
这和尚俗家姓潘,人称“潘和尚”。他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不知为什么,身上竟有种筑楼搭塔的怪癖,出家后杀师烧庙,现今是个无主的野僧,以前就常做些个拐卖小孩的勾当,长得形同肥大的白鼠,故此又被呼为老鼠和尚。他常常学那两三岁孩童的举动装疯卖傻,一直就在灵州等地作案,后来习起了金刚禅,学会了控鼠的手段,就躲在槐园这座空宅里闭关修炼。他役使大群老鼠,从藩库里往外偷运银子,官兵们做梦也想不到,银子竟然都从老鼠洞里出去了。
老鼠和尚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虽被拿到公堂之上受了大刑,仍然神态狂傲。说自己虽然失手被拿,不过是一时大意,着了别人的诡计,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城里城外还有许多同伙,捕盗衙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些造畜仙法,藩库里的银子早晚还得被偷走拿去孝敬祖师爷。
马大人勃然大怒,他同旗人图海提督商议道:“普天下最可恶的便是习练邪术的妖人,自古剑侠专诛其人。史书上说早从五代年间便已绝迹了,其实在我朝至今仍有余孽未除,以提督大人之意,该当如何处置这厮?”
图海提督虽是统辖军务的高官,但除了官场上钩心斗角的本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实是个昏庸无能之辈。他连夜听审,困乏已极,正自打着瞌睡,被马大人一问,连忙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烟提神,又欠起半个屁股向北拱手抱拳说道:“咱们大清国隆福齐天,当今的皇上更是英明神武,岂容世上有这等小丑施恶行凶?既然拿住了,还多问什么,趁早按律处决了就是,到时候咱去看他一场大出红差,也好取些乐子。”
巡抚马大人立刻迎合道:“本官也正有此意,这老鼠和尚虽只一介跳梁小丑,不足以惊动圣听,但做下的案子却着实不小,法理难容。而且其身怀妖术,还有善于造畜的同党未能收捕,倘若打入死牢里时日久了,恐其施展手段,挣开禁锢反狱逃脱,又或绝食自尽逃避极刑大律,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就在三日内押付市曹,当众千剐万碎、挫骨扬灰,以宣我朝法度。”
灵州城槐园奇案暂且告一段落,常言道“不计今朝祸福,哪知他日吉凶”,尚不知张小辫等人被官府如何发落;更不知林中老鬼为何指点他们做这一番奇异之事,其中究竟有何惊人的图谋?
有分教:“乱世不肯存公道,天降劫难动灾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贼猫》第三卷《神獒》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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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神獒
第一话 谭道人
话说那巡抚马大人,为官的心机最深,胸怀滔略,腹有良谋,而且眼光不凡,高瞻远瞩,做起事来当机立断,他惟恐夜长梦多,详加推审之后,便决定尽快处决了“老鼠和尚”,当即命手下将此贼挑断手筋脚筋,拿铁锁串了琵琶骨,戴上重枷打在死囚牢里,由牢禁狱卒们好吃好喝的喂养着,并且严密封锁消息,等到三天后押付市曹碎剐零迟。
然后马大人又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带入后堂,先让人给他们松了绑缚,用过压惊的酒饭,再次当面细细盘问。原来这马大人善于识人,深知天底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各有各的用途。既使是在鸡鸣狗盗之徒中,也往往都有可堪大用的奇材。
马大人在得知张小辫懂得相猫古术之时,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灵州自古就有拜猫仙的风俗,但很多人说不出猫仙爷的来历,纵有知道的,所传也多为道听途说,未必全然属实。他家祖辈未发迹时,曾在前朝做过响马,多与天下盗贼相通,所以知道此事的根由。
其实当年的“猫仙爷”,并非是什么神仙道士,此人只不过是古代一位能够飞檐走壁的神偷,那神偷是灵州世家出身,常把一只四耳花猫带在身边,专门偷窃为富不仁之辈,把所获之物救济贫苦穷困,其手段高明已极,多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出的神异妙术,往来绝无踪迹,连捕盗的军官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神偷本家姓谭,平时在街上只充做走街串巷卖野药的破衣道士,所以人称“谭道人”,他自幼懂得“相猫”之术,到各处偷金窃银,全凭身边的四耳花猫,此猫机灵非凡,擅能攀壁过墙。古时候的大户富室,无不院深墙高,除了看家护院的家丁,还会养着恶犬,一旦听得些许人声动静,就会狂吠扑咬,可这都奈何不得“谭道人”。
“谭道人”行窃并非是独来独往,他的同伙向来不少,乃是灵州群贼的首领,群贼多是在夜间出没,穿着夜行衣,鞋底里垫着草灰,走路绝无声响,脸上还要蒙了面,嘴里衔枚,免得出声说话。
如此潜行至作案的大宅之外,先自伏在墙根里悄然不动,由“谭道人”抓住四耳花猫的后颈,对准了墙头用力抛出,那贼猫轻盈矫捷无比,一撞上墙壁,就能伸出猫爪,无声无息的悬挂于壁上,随后借着力,曲身弓背,一跃蹿过高墙。
那四耳花猫进到院子里,就会先将护宅的恶犬骗到一边,诳它吃了,药翻了恶狗之后,花猫便会潜到后门,用猫爪子拨去门栓,放外边的群贼进来行窃,“谭道人”就凭着此法做下了许多大案,无往不利。
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谭道人”与洞庭湖的盗贼魁首喝酒,俩人喝多了打起赌来,那盗魁说谭公神术是人所共知,天下谁不佩服?盗取世上宝物只如探囊一般。可你本事再大,有一样东西却未必偷得到手,据说在宫中大内,有藩国进贡来的一枚“夜光宝珠”,大如龙眼,精气灿然,夜里灭了灯烛,此珠可以光照百步开外,乃是皇家至爱的宝物,向来由太后亲自收藏,连皇帝都不知道它放在哪里,谭公若能施展手段,取了这颗明珠让我等开开眼界,咱们五湖四海的响马盗贼,都应尊谭公一声“盗中魁星”。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酒后说笑的话头,可“谭道人”最是要强好胜,偏要与洞庭湖盗魁争这口气,跟谁也没打招呼,就独自带了四耳花猫前往皇宫,恰好赶上元宵灯节,皇帝陪着太后出宫来观灯,百姓们挤做了人山人海,争相一睹龙颜,“谭道人”就藏身在万民当中,与四耳花猫看清了老太后的相貌,但想那大内禁地,守卫何等森严?“谭道人”的胆子再怎么大,也不敢进去盗宝,只好给他的“四耳神仙猫”拜倒磕头,求它务必进宫盗出夜明珠,给灵州群贼争些脸面回来。
那四耳花猫心有九窍,是最通灵性猫子,能懂得主人心意,它猫眼一眨,便已闪身出了落脚的客栈,一连几日在宫中探路,认明了太后起居行止的规律,也不知这猫是怎么想出的鬼点子,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找地方偷了支花炮叼在嘴里,然后趁夜色越墙潜入皇宫,寻到太后的寝宫,窥探那老太后刚刚入睡,外边捧灯的宫娥们也打上磕睡了,它就顺着抱柱悄然溜下,将那花炮放到宫灯旁引燃了,然后躲入暗处潜伏不动。
静夜深宫里,就听炮竹“嘣”的一声巨响,吓的太后老娘娘和宫女们魂飞天外,连滚带爬的纷纷躲藏,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还道是有人行刺,又或是天降异象,震雷击宫,慌慌忙忙的呼唤侍卫羽林前来护卫。
老太后百忙之际仍没忘了她那颗“夜明珠”,忙让宫娥们将她搀到凤榻下,从暗格中取出宝匣,打开来看去,顿时现出满室精光,才晓得“夜明珠”并没有随着天雷飞化归天,太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谁知那四耳花猫躲在柱后看得清楚,它动如快箭离弦,从暗处一扑上前,将太后手中的“夜明珠”抢在口里含住了,随即翻身逃窜,真个是“来去如风雨,出没似闪电”,只在倏忽之间,便已逃得无影无踪,殿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太后和一众宫女。
四耳花猫躲路逃脱,它却不太识得皇宫路径,只顾翻墙越殿的奔着一个方向逃窜,宫中侍卫虽多,却都在忙着保驾搜寻刺客,谁会想到要去捉一只野猫?
这回也是该着出事,四耳花猫误走误撞,竟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边,当时世上盛行“方术”,在御驾前的侍卫当中,就有一个精通“剑术”的高手在内,那人瞅见离身边不远的墙头上,正一个黑影蹿动,奇快如风,而且还裹着一道精光,似是只大花猫口含“夜明珠”,知道事有古怪,便放出飞剑击杀。
饶是那“四耳神仙猫”机敏警觉,察觉到金风不善,躲避得极快,也不免被宝剑削去了一只猫耳和半片头皮,受伤着实不轻,顿时血流如注,幸得此猫矫捷轻灵,才舍命狂奔得脱。
“谭道人”并不通猫语,无法听四耳花猫讲述经过,只是事后探听到宫中失窃的情形,推测得知,不免对此事追悔没及,他和四耳花猫如兄似弟,多年来彼此之间没有形迹可分,自己受浮名所累,为着一时意气用事,非要盗取皇宫重宝,却险些因此坏了四耳花猫的性命,现在想来,要那些虚空的浮名何用之有?
于是“谭道人”也不去与洞庭湖的盗魁相见,随手把四耳花猫偷来的“夜明珠”投入江中,他为了躲避官府追拿,收拾起手段再不使用,只*贩卖能治疑难杂症的“猫儿药”度日,不久后,更是隐埋了姓名,远走江湖云游四海,最后再也不知所踪。
灵州百姓们感念“谭道人”劫富济贫的恩德,就造了祠堂供奉,只因官家戒盗,不能明说祠中供的是当年的神偷“谭道人”,便皆称其为“猫仙爷”,后来才渐渐形成拜猫仙的风俗,祠中时常都显出许多灵验来,各种野闻佚事也随之越来越多,传来传去往往难辨真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