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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转过身,尹珲流了泪,脚步蹒跚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大厅里,一片寂寞。
  在这个美丽的城市里,在自己人生最失落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个女人,愿意为自己等候。尹珲趴在窗口,仰望着那熟悉的街道,那明亮的灯光。有些不舍,却也无奈。
  夜色下,马路上依然有穿梭的车流,热闹的人群。而尹珲却像木偶一样在那发着呆,彷徨得像一个忘记路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在城市地图上寻找着家的方向。他很想走出去,大声地告诉唐嫣,自己心中的那个女人无法取代。虽然尹珲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就像唐嫣心中的那份感情一样,只是一种期待,一种守侯。可是,两个人同样傻傻地为没有结果的爱情去牵挂。
  客厅里,唐嫣抱着卡通枕头,默默地注意着尹珲房间的那扇门,眼圈有些微红。
  先前喝的那杯伏特加酒意上涌,尹珲开始有些微醺和迷醉,他开始想念她,想念家,想念唐嫣,想念这个城市中对自己好,关心自己的所有人。
  一涉及到回忆,尹珲就会想起刚毕业时的那份雄心勃勃,壮志未愁。他想在这个城市中出人头地,大干一番自己的事业。可几年过去了,却依旧一事无成。事业,爱情,家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与自己无缘。
  他不知道,在这个城市中,还有多少和自己一样失落,惆怅的人。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在繁华的城市中继续幻想着美好的明天,沉溺于现实的苍凉。
  尹珲是个化妆师,准确的说是殡仪馆的遗体美容师,他服务的对象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有残缺不全、支离破碎,也有美艳绝伦,精致细腻的。
  虽然他是个男人,可他从小就喜欢给别人化妆,他帮他的母亲梳头,帮他父亲打发蜡,帮他的姐姐扎蝴蝶结,帮他的妹妹涂红脸蛋。他喜欢摆弄人的脸,打粉底、画眉毛、抹腮红,涂唇膏……尹珲喜欢化妆的过程,它能让自己获得美的享受。
  但当同样的过程从现在的自己手中操作出来时,给人的印象却往往变得神秘而晦气。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和他原本关系很铁的同学在得知了他的工作后,都争先恐后地换掉了手机号码,和他切断了关系往来,就连各种周年聚会,也心有灵犀地漏掉了这个小角色。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尹珲就是一个异类,一个恐怖的代名词,傻子才愿意和一个成天触碰死尸的家伙,握手,猜拳,乃至把酒言欢。开始尹珲还不太了解情况,但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后,他也只能叼着一根烟,颓废地坐在墙角,把电话册上那一串串曾经熟悉的号码,一一划去。人情冷暖,尝过便知。就拿今天遇到的汤星来说,如果不是尹珲事先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绝对会像看到一窝苍蝇一样,避之不及。上大学的时候,尹珲读的是理工科,这是一个和丧葬礼仪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打心里讲,他期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或为金领,或者高管,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但他却怎么也不曾想到几年后的今天,自己会成为一名入殓师。或许,命运就是这样的荒诞可笑,肆意弄人,一遍又一遍地强奸着你的肉体,你的灵魂。而作为受害者的你,却只能瞪着眼睛遥遥相望,毫无还手之力。
  在大多数人眼里,自己的职业显得很神秘,压抑。甚至有点小小的日式恐怖,但对于尹珲而言,它就是一个工作,一份薪水,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饭碗。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尹珲特别希望在自己的手底下,他能把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面孔,弄得光鲜美丽,让每一个到过这个世界的人,都能够毫无遗憾的体面离开。
  其实,尹珲并不是个很胆大的人,小时候听见大人们讲故事,他就会怕的捂住耳朵,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大学毕业,在人才市场进退无门,义愤填膺之下向火葬场递出自己简历的时候,尹珲的内心却有一点小小的意外惊喜,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吧!
  厌倦了与人打交道,其实和死人打交道的工作也挺好,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
  他第一次化妆的对象,是一个女孩子,年纪不大,大概只有十九岁,是车祸死的,出事的时候,她坐在一辆桑塔纳的副驾驶,车子一撞,车门可能没有关好,她就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死去,——想当时她应该轻的像一只蝴蝶,在空中划过。
  她是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的女生,五官长得很精致,皮肤也特别好。她的家里人送来了一身新的衣服,让工作人员给她换上。这是个很体力的活,尹珲做不来,由几个老手一起做。他们窝在一个暗暗的房间里,那里有一个放人的工作台。尹珲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个“把风的”,就是一有人想要进来就凶凶地叫出去,因为怕有些死者的家属没头没脑地走进来,毕竟这些也算是行业秘密的。
  脱掉她的血衣以后,大家开始用水给她冲洗身体,因为太多血了,尹珲就站在她头的这一边,看着他们弄。然后就是先给她穿牛仔裤,因为同事那边把她地脚提了起来,于是她的头就没有再放在台子上了,而是顺着边缘放了下来,仰望着尹珲。
  当时的尹珲,离女孩估计不到两尺,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一直睁得大大的,尹珲觉得她一直在看着自己,就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似的。但是,又觉得她的眼神太过空洞,仿佛只是穿过自己的身体,看到后面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女孩的脸色很白,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可能是自然的卷发,一湿就能看出来,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到她的头发上,再一颗一颗的慢慢落到地上。看起来特别惨淡。
  如果她能看到现在这一幕,一定很痛苦吧!尹珲心想。只有十九岁的女孩子,被几个不相干的男人女人脱得一丝不挂,如果她能感觉得到,一定很冷。就像此时此刻,自己穿着毛衣,都还禁不住的瑟瑟发抖。是啊!冬天就快要到了。
  穿好衣服,给她带上一顶白色的绒帽,很漂亮,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在接任务前,女孩的家属只要求给她化淡妆,但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入殓师,一个准备雕镂出自己今生第一件艺术品的人,尹珲却想为这个洁白的天使,留下尘世中最后一抹美丽,就像流星划破天际的刹那,美得是那么让人心碎,又是那么的使人迷醉。
  于是,他戴上了特制的硅胶手套,给女孩儿一扎扎的梳头发,做发型。用热毛巾清洗、敷压躯体,扑上粉底,淡抹胭脂,描眉,画唇彩,使她的皮肤尽量恢复光泽。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为她描上唇线后,女孩似乎有了面带微笑之态。这让她的母亲非常满意,不住地攥着尹珲的手,嘴里唠唠叨叨的不住在说些什么,似乎在感谢这位年轻的小伙子能让自己的女儿带着最美丽的面容离开人世。
  用力抽开老人的手,安慰了几句,尹珲带着职业性的礼仪退到了一边。可怜天下父母心,或许此刻的老人家,那颗麻木的心脏,早已支离破碎了吧!
  伤怀旧念,新愁旧怨想继,变尽了人间……
  奏乐的师傅们一个个憋红了脸,将管乐中所承载的哀思传达到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就是众人绕着水晶棺,哭,一个劲的哭,不要命的哭,不过,这里面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从女孩的遗像上,尹珲看到了他生前的样子。照片是用一张生活照复制成黑白做的,照片里面,她就带着这顶帽子,在落满雪花的山上笑,笑得好灿烂,好甜。尹珲看着这张照片有点收不回自己的眼睛。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觉得女孩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比那些包装的明星也要漂亮很多,就连黑白的轮廓,都透露着她的光亮和清纯。
第一十章 死者的尊严
  仪式结束以后,家属们一哄而散,那位刚才激动万分的老母亲似乎也被两个汉子抬走了。尹珲摇摇头,刚想收拾一下心情再去布置下一场追悼会,却看到一个姑娘趴在水晶棺上,痛苦的哭泣着,久久不肯离去。从背影和帽子来看,这位姑娘和死者倒是颇为相似。尹珲好奇之余,用手捣了捣身边的同事,喂,小孙,棺材边上的那姑娘,是死者什么人啊!姐姐还是妹妹,怎么越看越像双胞胎,挺像的!
  那位被称为小孙的同事脖子伸了伸,半晌才愕然的冒出一句话来,嘿!你小子眼花了吧?那棺材边上没人呀!
  怎么可能,那不就是吗!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尹珲大马金刀地走了上去,轻轻地拍了拍那位姑娘的肩膀,温言道:“丫头,节哀顺变吧!”
  但尹珲的手却从她的肩膀上一穿而过,毫无任何阻隔。就仿佛面前的只是一团空气,海市蜃楼。刹那间,尹珲明白了一切,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就这样,尹珲顺利地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场考试,正式地成为了一名实习期的入殓师,月薪八千,中上等生活水平。
  中午的时候,同事们为了欢迎他这个新人,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开了场小的party。虽说入乡随俗,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端着饭盆子在火葬场里大口吃菜的战斗力,因为这还需要强大的防御和精神系免疫做后盾。毕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永远只存在于武侠和玄幻中,现实里基本可以无条件忽略。试想一下,万一在大快朵颐的时候被烧人的怪味道钻进鼻孔里,那可就有些倒人胃口了。
  吃完饭,尹珲穿上灰色的工作服,收拾好那个包含各种抽屉的化妆箱,进了化妆间的办公室,殡仪馆入口的位置是宾客室,左手出是冰柜间,装了二十只冰柜的冰柜室占据了五十平方米,也就是说有二十个停尸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殡仪馆的冰柜数都是二十,紧邻它的,就是只余十五平方米的化妆间。
  化妆间里的物品不多,只有化装箱、操作台等几件道具而已,显得空旷而寂寥。
  可就是在这空旷寂寥中,硬生生地使人产生了强烈的压抑感。
  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行行也都有师傅带徒弟的规矩。尹珲走进去的时候,老赵头正在那里抽烟看报纸,尹珲低下头,坐到了他的对面,他这个人不太爱和人打招呼,所以虽然老赵头是自己的师傅,但尹珲并没有叫他。
  这时候,老赵头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看到它了!”
  “看到谁?”尹珲惊讶的四处望了望,心说这老爷子讲话怎么只说前话不提后语啊!琢磨了半晌,才感觉老赵头是不是再说哪位同事,刚要开口。却没想那边的老赵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说道:“反正不是人。”
  尹珲惊了一跳,手里的粉刷差点没有掉在地上:“你怎么知道?”
  “呵呵!说话别那么大声嘛!把老头子震聋了,下半辈子难道靠你养活不成?”老赵头慢吞吞地收起了泛黄的报纸:“其实做我们这行,讲的都是个缘字,谁应该做什么,谁应该碰到谁,都是命里注定的。也许在别的行当里,还有个碰运气一说,但在我们这里,都是缘分呐!”赵德水是馆里的老师傅,五十多岁的年纪,身穿一件绣满铜钱的唐装,个子不高,头发不多,而且也都白了,显得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
  尹珲没有做声,不经意地望着他,他觉得这个老人身上有一种让自己难以描述的感觉,觉得他就像是家里的一个长者,熟悉到了别人都懒得理他的地步,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打着哈欠。
  “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帮工、当过泥匠,甚至还有段时间学人家修理过无线电,喏,我手里的这个收音机,就是我年轻时候自己买零件攒的。”老赵头摆弄着手里那个白色塑料都已经被氧化的发黄的老旧收音机。
  尹珲是个急性子,他不想听这些拐弯抹角的话:“你怎么知道我见到鬼了!”
  这时,老赵头终于抬起头,他从他那个缠着胶带的老花镜里探出眼睛来,望着尹珲,突然笑了:“都要走这么一遭的,年轻人,谁这辈子吃什么饭,都是老天爷给的,你见的东西,我没见过。当然,我看的到的,你也未必能看到!”
  说到这,老人突然像孩子一样俏皮地眨了眨眼:“恭喜,天生阴阳眼的小子,你入行了。”
  “入行,我看到的他没有看的?”尹珲有些困惑。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们这行真的是讲缘字的,老赵头说话的意思,就是他决定收自己了。
  “至于你看到的东西,你得自己解决,因为路是你选的,但不是你选它们,而是它们选你,懂了吗?”
  “谁?”
  “就是你化妆的那些朋友们啊!”老赵头的话又让尹珲的心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
  他正想要问个究竟,这个时候业务部打来电话,让老赵头去‘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