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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八七年春节前逢我们乡政府所在地集市。那一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我正在集上买香油,有一个人从背后一把叉住我的脖子大吼一声:
    “哪里逃!”
    我仓惶回头一看原来是郭金库。他穿着一身破旧军装歪戴着一顶破军帽。当时部队已经换装连帽徽领章也都换了,可他却在破军帽上缀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衣领上用白线缀着红领章。与眼前的钱英豪一样的打扮。他们俩一个牺牲了一个复员了但依然生活在对军营生活的回忆当中。
    他叉着我的脖子不松手。这小子手上的劲儿贼大很难挣脱。我说郭金库你这个二杆子胡闹什么松手松手让人家看着这算干什么的。
    集上的人都认识我们,笑着说郭金库这个杂牌军捉住了一个正规军。
    他松开我,瞪着眼说:
    “谁说的谁说的谁敢说老子是杂牌军?老子‘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谁是杂牌军?”
    我揉着脖子说:
    “伙计,行了,别在这儿胡闹了。告诉我你现在干什么?”
    “不行,”他梗着脖子说,“你必须说清楚,倒底谁是杂牌军?”
    “我是杂牌军,”我笑着说,“我是杂牌军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缓了一口气,说,“我在乡武装部当临时工,专门负责擦拭武器,这是咱们的专长。”他自嘲地说,“你小子当了军官,有了钱,今天中午请我喝酒,否则我跟你刺刀见红。”
    “不就是喝酒吗?”我说,“你说吧,到哪里去喝?”
    “你家里条件差,我知道。”他沮丧地说,“我家里条件比你家还差你不知道。你混好了,把穷弟兄忘记了,回来也不到我家去。贵人不踏贱地对不对?”他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昂扬起来,挥舞着胳膊说,“喝完了酒你必须到我家去看看,这是命令,军令如山倒,你的明白?”
    “是,我的明白。”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好奇的目光,低声说,“你前头带路,咱别在这儿出洋相了。”
    “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大院里的干部都下乡忙着慰问老干部去了,”他跛着一条腿,领着我往乡政府大院走,“大院里空落落的,什么慰问老干部,纯粹是下去喝酒了”。
    他从腰里摸出钥匙拧开锁,推开门,双手夸张地一伸,说:
    “请。”
    我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情况,说:
    “条件不错吗!”
    “不错个鸟!”他说,“地方上的事,全是胡扯蛋。麻子部长一天三喝,喝醉了三天醒不过来。这儿是老子当家。请坐。请坐。请喝茶,没有。喝尿?有!部长的啤酒瓶子里全是尿。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有时候把自己的尿当啤酒灌了,还说味道鲜美泡沫丰富,哈哈哈哈,真他妈大肉丸子不放盐,荤蛋一团。坐,哥们,请坐。”
    他抄起电话机老式的。吱吱吱吱一阵猛摇,然后高声大嗓地喊:
    “总机吗?我是武装部,你给我速要粮管所饭店。粮管所饭店吗?是我,武装部枪械保管郭金库。今天中午十一时三十五分请准备如下菜肴:猪肝一盘,猪肚一盘,猪心一盘,猪耳朵一盘,统统凉拌,少加酱油,多加大蒜。炸鱼一盘,煎虾一盘,芫荽炒牛肉一盘,芹芽炒肉丝一盘,冻豆腐乌子汤一大海碗,外带三鲜水饺一斤。多包上点馅子别糊弄人还要一把蒜瓣两斤地雷酒。你记下别忘了。今天不赊,吃完喝完就算账。你知道他是谁?老战友,我们俩在枪林弹雨里并肩作过战!你小心点,菜要足量,酒别搀水,糊弄解放军伤天害理瞎只眼!当心我一怒之下把你的饭店平了!好啦,吩咐手下快点办,军人作风就是快刀斩乱麻不许磨磨蹭蹭!”
    “郭金库啊郭金库,”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小子今日要宰我呵!要那么多菜半个班都够吃了,我一个连职小军官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全靠我养活。”
    “我操,”他鄙视地说,“瞧你那点出息。咱一块入伍,一块参战,你成了军官我什么都不是,难道不该你请我吃一顿?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儿。”
    “我的肠子都打出来了,差点送了命。熬这么个小军官容易吗!”我愤怒地说。
    “我的耳朵都被炮弹震聋了,一天到晚嗡嗡响。嘴巴也被燃烧弹烧坏了,”他指指自己满是白色花纹的嘴巴,说,“可等待老子的是什么?复员!修理地球!真是他娘的人间不平啊!”
    “你说耳朵震聋了也就罢了,反正你听得见硬说听不见谁也拿你没法子,”我说,“可你这嘴没入伍前就这样,怎么能说是被燃烧弹烧坏了呢?哪有那么巧的事?燃烧弹专门烧你的嘴?怪不得你外号‘花嘴’可真会花言巧语。”
    他的脸涨得通红,怒道:
    “老子的嘴就是被燃烧弹烧的,不是烧的也是烤的!”
    看到他动了怒,我忙说:
    “行喽,老伙计,别吵吵了,你的嘴是被燃烧弹烧的,行了吧?说点正经的吧,你这几年怎么样?咱那几个与你一块回来的伙计怎么样?”
    他的脸上立刻愁云漫漫,围绕着嘴巴的那几十道纵向的皱纹显得更白了,他说:
    “魏大宝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跟邻居打架,失手把人家的老婆一铁棍敲死。看在他参过战的面子上轻判还判了十二年。他前脚去服刑后脚老婆就带着孩子改嫁,一翅子飞到了黑龙江。张思国还光棍着,前几天来找我借钱,说想借个本钱捣弄个小买卖。我穷得只剩下一根鸟,哪里有钱借给他?”
    “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老实了,”我叹息着。
    郭金库愤愤不平地说:
    “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傻瓜蛋!听他们团的人说,当时已整理了他的材料,准备报上级授他一个‘滚雷英雄’称号,可这家伙,硬说他不是有意去滚雷!你说天下有这号傻人没有?这下倒好,回来了,一身伤痕,脸也破了相,在村里死趴着,连个支委也没当上。”
    “你应该帮着他到县里去找找民政部门。”我说。
    “我?”郭金库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这副鸟样?还去帮他?我自己都顾不上呢,求爷爷告奶奶,乡里照顾给了这么个差事,每天来看看门,每月擦次枪,月底给九十块钱。部长喝酒时,也跟着蹭点油水。”他叹息道,“数来数去数你这小子混得好。”
    “想想钱英豪吧,”我说,“想想他那么棒的好伙计,死在那儿,连尸骨都不能还乡。咱活着就该知足了。”
    “你说的也对,”郭金库说,“论人品,论本事,我十个郭金库捆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钱英豪,可我孬好还立了一个三等功,孬好还找了这样一个擦枪的差事,孬好还有个鸡巴老婆……”
    门外自行车响。
    “来菜了伙计!”他虎跳起来,拉开门。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骑着一辆乌黑的自行车,一手扶车把,另一手提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骑到门口一捏刹车纹丝不动。轻快地跳下来说:
    “‘花嘴’大叔你要的菜到了。”
    提着食盒往里闯。郭金库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气汹汹地骂:
    “你娘那个蛋,连你这个胎毛未干的小兔崽子都敢叫我‘花嘴’,这是你叫的吗?老子赴汤蹈火被燃烧弹烧伤了嘴,回来竟遭你们嘲笑。今日老子饶不了你。叫爹!叫爷爷!叫祖宗!”
    他使足劲拧着那男孩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勃然大怒。那些铁色的粗大手指索索地抖动着,像一个个暴怒的精灵。男孩痛得尖声怪叫,手中的食盒啪啦啦掉在地上,盘子碟子在盒中响。男孩哭叫着:
    “大叔大爷亲爹亲爷爷老祖宗我再也不敢了呀……”
    我忙说:“金库金库你消消气算了算了何必跟个小孩子动真格的呢?”
    我上去拉他。
    他拧着那孩子的耳朵往下按,一直按得脑袋触到了地上的方砖,才余恨未消地松了手。
    男孩捂着红肿的耳朵哭起来。
    “快给老子把酒菜拾掇出来!”他大声吼叫着。
    男孩不敢违抗,弯腰揭开食盒的盖子,把四个冷盘和两壶酒两双筷子摆到办公桌上。他的耳朵上去了一层油皮,红渐褪,紫出来。一副怪可怜的样子。
    郭金库气汹汹地说:
    “你以为老子善吗?老子不善!今日是小试身手让你尝尝革命战士的厉害。”
    男孩吓得一声不吭,提着空了的食盒溜出门外。
    郭金库追着他的身影大叫:
    “热菜快上!”
    男孩跳上自行车,猛踏两脚,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大骂:
    “‘花嘴’郭金库我操你十八辈祖宗!”
    郭金库从门后抄起一支练刺杀用的木枪,跳出去追赶,那男孩踩着自行车箭一般地窜了。
    我跑出屋去拉住他说金库金库走走走回去喝酒。他一伸胳膊把我掰到一边。大吼一声:
    “不——!我要刺杀!目标正前方——杀——”他平端木枪对准院里那棵梧桐树猛刺过去,“杀——哪里跑?——杀——杀——杀——”梧桐树皮一块块脱落,绿色的汁液像眼泪一样渗出来。
    “金库,行了行了,”我好言劝说着,“解放军爱护树木,咱们回去喝酒。”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办公室,夺出木枪扔到墙角,按他坐在椅子上。拧开酒罐子倒满两杯。我说,“金库兄,来来来,喝酒。”
    他坐着不动,双眼发直,望着墙壁,两颗大泪珠子从他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滚下来。他低沉地说:
    “我不喝了,我没有脸皮喝酒。赵金,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敲你的竹杠。说实话你挣这几个钱也不容易,你家里日子很艰难我知道,把酒带回去让你家大爷喝吧。”
    我故做轻松地笑着说:
    “郭金库,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瞧不起我是不是?咱兄弟俩难得碰上一次,今日喝个痛快,你要再嗦可就不像个当兵的了。”
    “我还是个当兵的吗?”他瞪着眼看着我问。
    “你当然是个当兵的,五星头上戴,红旗挂两边,你不是当兵的是什么?”我肯定地说,“国家的花名册上有你的名字,一旦到了用人之际,你想逃脱都逃脱不了。”
    “我是当兵的!我为什么要逃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怎么可能逃脱!说实话我真盼着能有个机会为国牺牲了,牺牲得轰轰烈烈,到处树碑立传,关键是我的老娘可以衣食无忧,也不枉养了我这样一个儿子,现在这样子,算什么?兄弟,窝囊啊,生不如死啊!”他抓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狂热地碰了一下说,“弟兄们,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人民的幸福,为了打败侵略者——干杯!”
    他一饮而尽我也一饮而尽。
    又倒酒又碰杯又干杯。
    “当兵的何必用筷子!”他把筷子扫到桌下,豪迈地说,“用手!”
    他抓起猪肝猪肚猪心猪耳朵往嘴里塞,腮帮子鼓起来,犹如风卷残云盘中净尽。
    热菜还不来。
    他抄起电话。
    我说饱了不要了吧。
    他说不要你出钱我出钱还不行?
    他掏出一沓人民币往桌上一拍,红着眼睛说:“这是什么?够不够?”又摘下手腕子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往钱上一拍,吼道,“这是什么?能不能换钱?”
    我帮他把表套到手腕上又帮他把钱塞到衣兜里。我说金库咱实事求是别要那么多热菜了,要斤饺子吃了就行了,就怕人家那小孩杀死也不会来送了。
    他敢不送!他说他敢不送我就让他们的饭店里一片血染的风采。
    我说好好好你厉害你打电话要吧。
    他把电话一拍说饱了不要了喝酒!
    又拧开第二个酒罐子咕嘟嘟往杯里倒。一连又干了十几杯。他的脸色跟黄土高坡的颜色一样了。
    我说金库差不多了吧。别喝醉了难受。
    你说谁喝醉了?你说我喝醉了?走,咱俩出去操练操练。
    我说伙计我不行,讲军事技术大概只有钱英豪才敢跟你较量较量,我可不敢。
    他摇摇晃晃走到里屋,从枪架上提起一支老旧的“七九”步枪,安上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刺刀,提着出来,说我跟你真刀真枪干一场怎么样?
    我说老兄你饶了我吧。
    他做了一个肩上枪的分解动作:第一步右手握住枪前护木提到胸前枪口与胸前第一颗扣子平齐枪身距离身体约二十五公分左手抓住枪前护木。第二步双手上提右手下滑握住枪托用双手的合力把枪平放在右肩上左手迅速回到原位。
    他的肩枪分解动作干净利落刚健有力。
    他的大手接触枪身时拍得枪身啪啪响。
    “怎么样?”他盯着我问,“有没有良好的军人姿态?”
    “有,太有了!”我真诚地说。
    他的脸上猛然焕发出一片红光,好像灿烂的朝霞映红了灰白的天空。他把枪下肩,笔挺站直,仿佛站在队列中。他的那双一直黯淡无光的灰白大眼里,此时竟也射出灼灼的光华。他突然说:“刺杀表演那天,团长站在我前方。还有营长。连长高声下达口令:‘郭金库——’,我响亮回答:‘到——!’‘出列——’‘是——!’我提着枪,跑步出列,”他提着枪,在武装部办公室里跑动着,然后猛然一个立正,“连长下达命令:‘目标正前方,胶合板稻草模拟敌,连续突刺——开始——’”他右手把大枪猛往前一送,左手紧抓住枪前护木的同时右手后滑枪栓哗啦一声响随即紧紧抓住枪颈。他前腿弓后腿绷双臂夹紧双眼发直嘴唇发青,大吼一声:“杀——!”身体猛地跃起,用刺刀戳穿了乡武装部办公室的松木门板。松木质地紧密夹住了刺刀拔不出来。他猛踹一脚门板,拔出刺刀,又后退,又前扑,办公室里杀声震天,仿佛变成了练兵场。片刻之间,门上就平添了几十个透明的窟窿。刺刀弯曲,别断在门板上。他拔枪用力过猛,闪倒在地坐着。他的额上布满汗珠,嘴里喘着粗气,说:“我一连突刺了一百枪,把个靶子扎得稀巴烂!”他抬起衣袖擦了擦沁到眼睛里的汗水,说:“连刺一百枪,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连个汗星星也没有。团长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着锃亮的皮鞋在营长陪同下走上来。‘叫什么名字?’团长问我,”他从地上爬起来,忘掉了大枪,双脚夸张地并拢,胸脯夸张地挺起,好像团长就站在他的面前。“‘报告团长我叫郭金库!’‘多大了?’团长问。‘报告团长,我二十一岁,属羊的’‘你分明是一只小老虎嘛!’团长拍拍我的肩头,夸奖道。‘是团长,我是一只小老虎!’团长挥挥手,连长跑上来,啪一个立正,啪一个敬礼,说‘请团长指示。’团长说‘不错不错,就这个练法,摸爬滚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继续操练吧!’连长大声命令:‘各排带开,继续操练!’操练,杀……”他摇摇晃晃站不稳了,我赶紧扶他坐下。
    他脸上的红霞褪去,目光又黯淡如死鱼的眼睛,他伸手又摸酒罐子,我拦住他说金库别喝了。
    “不……不……”他吐噜着舌头说,“咱……老战友……难得见……今日非喝个……一醉方休……”
    “你已经醉了。”
    “放屁!小舅子才会醉!”他抓过酒罐子,花纹嘴对着罐子嘴,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红着眼睛说,“前方发现暗堡……看雷……”一扬手就把个酒罐子砸碎在墙壁上。
    “伙计,赵金,”他的头歪在办公桌上,闭着眼睛,军帽掀到后脑勺上,嘟嘟哝哝地说,“军队里多好,当兵多好,说打就打,说练就练,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你们,凭什么让我回来?我没当够兵你们硬要我复员,当兵多好,看电影、打篮球,拔河,星期天洗澡,大嘴报幕员,怀抱着鲜花,好似天仙下凡尘。熄灯号:熄灯——熄灯——熄灯睡觉熄灯睡觉——开饭号:大米干饭大米干饭白菜汤——大米干饭大米干饭白菜汤——紧急集合——起床号:起来起来快起来——一分钟穿好衣服,二分钟跑出宿舍,三分钟全连集合完毕,连长下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左转弯跑步走,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上百号人步伐一致,一二一,一二一。连长在队伍外喊号:一——二——三——四——我们跟着喊:一——二——三——四——喊出一肚子乌烟瘴气。口号震破了黄县城的早晨。嚓嚓嚓,路过丁家大院,跑上中心大道,越过一棵棵法国梧桐,越过内燃机配件厂,黄县税务局,黄县县委,黄县一中,黄县邮政局,黄县电影院,黄县吕剧团,女主角龚丽娜,李二嫂改嫁,借灯光我赶忙飞针走线,上一双新鞋儿好给他穿。实指望找六弟谈谈心事,那知道他报了名要去支前。真是迷死人哪!黄县供销社百货大楼,最美丽的是那个卖香烟的姑娘。嚓嚓嚓,嚓嚓嚓,越过老百姓的庄稼地,跑上烟潍公路,还是日本鬼子修的,左边是碧蓝的海,右边是光秃秃的山,路两边白杨戳着天。路上没有车,寒冬腊月,一片白霜。嚓嚓嚓嚓嚓嚓嚓,越跑越热,迎着太阳,跑完五公里,连长下令:便步走——乱七八糟一阵,黄压压半条路,到了那个老地点,连长下令:撒尿——上百个小伙子迎着朝阳,七长八短七粗八细,都把憋了一夜的水射到悬崖下,好像一阵大雨从天而降……当兵真好,真好,可你们不要我了……”他用拳头捶打着桌子,抽抽嗒搭哭起来,混浊的泪水流到办公桌上,“赵金,你说说情让我回部队吧,站岗、放哨、喂猪、做饭,干什么都行……我没当够兵哇哇……”在他的感染下,我也感到很难过,便劝他:
    “金库,别犯糊涂了,自古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兵。再说,你回来也没脱离武装吗,全乡几十杆大枪都在你手里掌握着,你愿意擦哪杆就哪杆。”
    “我哪一杆也不愿擦!”他睁开通红的眼睛,指着躺在地上那杆步枪吼道,“这他娘的也叫枪?抗战时缴获日本鬼子的,像养过十个孩子的娘们一样,松口了,子弹一出膛就翻了跟头,这些破玩艺儿,还比不上根棍子管用!你说我惨不惨,自卫还击战三等功荣立者,什么样的新式武器没见过?什么样的动静没听过,现在竟成了看破烂的了……”
    我说金库我想回家了,你也回家歇歇吧,怎么样?
    “我跟你一起走。”他晃荡着站起来说,“你答应过的,要到我家去看看。”你家我就不去了吧。
    他眼一瞪说:
    “你把我灌成这样,不送我回家,你想让我掉到桥下淹死?如果我淹死了我的老娘你来养吗?我的大了肚子的老婆你来照顾吗?”
    我说这个家伙简直是个无赖,好吧我送你回家。
    在去他家的路上他说伙计,我老婆瞧不起我,天天跟我找别扭,你是堂堂解放军上尉军官,送我回家,会让我满面光彩,这是长我的志气,灭我老婆的威风。兄弟狐假虎威,镇镇老婆,希望能够借此改善一下形象。我没醉,我是醉人不醉心。
    他的家距离乡政府一里路,抬脚就到。三间破屋实在寒酸。推开挡鸡的柴门他说:
    “到了郭府了。”
    他老婆正在喂猪。一见她我就感到面熟。想起来了。郭金库当兵时她经常去探亲,到了连里就赖着不想走,一顿饭能吃七个馒头,弄得司务长和炊事班有意见。光来吃住还不算,还背着十几把笤帚到营区叫卖,嗓门十分的古怪,半似歌唱半似号丧,吸引了许多军官家属和小孩子来看热闹。哨兵赶她走说是三连战士郭金库的未婚妻,把郭金库糟践得够呛。
    郭金库说:“老婆子,我的老战友赵金上尉来了,赶快烧水泡茶!”
    她翻翻眼皮,骂道:
    “看你醉得那个熊样!”
    “快烧水泡茶!”金库下令。
    “草没有一根,茶没有一捏,烧你爹的×,泡你娘的×!”女人妙语连珠地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根胡萝卜,喀嚓咬了一口。
    我说郭金库我走了。
    郭金库脸胀成青色,怒骂道:
    “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你这臭娘们身上,今日咱新账旧账一块算。我毁了你吧!”
    女人挺挺大肚子,豪迈地说:
    “来吧来吧,有本事朝这儿打,打掉这个王八种省了我改嫁时拖油瓶子!”
    金库捶着胸哭:
    “爹呀娘呀天老爷呀,怎么叫我碰上这个母夜叉?”
    我说:“金库算了,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别闹腾了。”
    “过年?”他红着眼说,“不过了!”他从门口边抄起一个蒜臼子,冲进屋里,我跟进去拉他。
    他高声下达着命令:
    “五班副郭金库——到——目标正前方发射鱼雷——是——”他抡起胳膊把石头蒜臼子掷到那块悬挂在北墙上的明晃晃的大吊镜上,“咣唧”一响,玻璃碎片纷纷落下,他老婆在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他捡起蒜臼子,站在堂屋里,下达命令:“五班副郭金库——到——正前方发现目标发射鱼雷——是——”他把蒜臼子扔在锅里,铁锅破裂,蒜臼子掉在灶底草木灰中,砸起一股烟尘。他从草木灰中提出蒜臼子,随手砸在水缸上。“发射鱼雷!”水缸四分五裂,满缸的水也同时向四下涌流,屋子里水声哗啦,无法立脚了。
    他的一系列动作迅猛无比,好像经过多少次精细计划和演习一样,等到我想去阻拦他的破坏行为时,他已经把这一切都顺利完成了。弹无虚发,家里三个重大目标全部消灭,再干就只好放火烧房子了。他的老婆见势不好,腆着大肚子,哭着跑了。
    他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脑袋。
    我说:“你这个愣头青,这日子往后怎么过?”
    他撕下帽徽领章,平静地说:
    “赵金,你走吧,好好干去吧,替咱老乡争口气,千万不要离开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