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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看得出来,段家规矩繁多,治家甚严。这个剑客如此愤怒狂躁,嘴上都没讲一个脏字。这要是放到丹医派,他的九师兄……就能有一百种粗暴骂人的花样。

或许是因为遭罪太多,沈尧极想回到丹医派,继续过从前那种逍遥日子。每天看书、问诊、缠住大师兄,不晓得有多快活。他神思混沌,还在给柳青青施针,替她止血验伤,亲眼看着她醒来。她睁开双眼,盯着沈尧,瞳仁在一瞬间放大。

沈尧还以为自己扎错穴位了,吓了一跳。仔细检查一番,方才松了口气。柳青青咳嗽半晌,咽下嘴中血水,强撑着开了口:“这是哪里?”

沈尧说:“一座官宅?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段家的地盘。”

柳青青环视四周,见到两位虎视眈眈的剑客,反倒笑了:“教主没事。”

沈尧惊奇:“你怎么知道云……你们魔教的教主没事?”

柳青青平躺在毛毯上,双手叠在胸前。她眼神平静,好像在安详地等死:“我服过一种药,叫做十年昙花。我的内功只能维持十年。我身体里还有一种蛊虫,引子是教主的血。”

清热解毒的药膳快要熬好了,蒸腾的热气不断飘散。沈尧望着火苗熊熊的风炉,一边给赵邦杰做砭术,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所以呢,你们教主要是出事了,你也会死?”

“对,”柳青青昂首,“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

“你何必?”许兴修突然接话。他用纱布裹紧药渣,炼出浓稠的药汁:“你对那个教主而言,不过是用完就扔的药渣。”

柳青青却笑他:“你不懂。”她看着沈尧,双眼明澈,亮晶晶的:“你懂的,你肯定懂。”

沈尧矢口否认:“不,我也不懂。”

柳青青牙口漏风,还和他闲谈:“卫大夫死了,你会独活吗?”

手中砭石掉在地上,沈尧弯腰去捡,散下来的发丝搭在额前,挡住他的目光。他蓦地领悟,竟然跟着柳青青一起笑了:“恐怕活不成。”

柳青青蜷身侧躺,怪声怪调地唱起歌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许兴修轻轻踢了她的鞋子,制止道:“行了,莫让人家笑话你。”

沈尧从许兴修手中接过碗,片刻不敢耽误,马上搂着卫凌风给他灌药。这种药汁最好趁热喝,辅以针砭之术舒筋活络。沈尧和许兴修出身同门,治病救人的方法总有诸多相似之处,二人合力运作好一会儿,沈尧惊喜地察觉卫凌风手脚回暖。他跪在卫凌风身侧,慢慢地等,当他听见卫凌风唤他:“阿尧。”只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物能比这一刻的光阴更贵重。

沈尧垂首,顾不上旁人在场,坦言道:“师兄身在鬼门关,我半只脚也踏上了奈何桥。”

卫凌风的衣衫沾了血,又沾了汗。他从破损的袖袍中伸手,搭上沈尧的手腕。风炉未熄,迸溅的烟灰和火星洒了过来,沈尧抬袖去挡。借着一面衣袖的遮掩,卫凌风向他脸上凝视,竟说:“我更想让你好好活。”

沈尧扭头:“死是比活着容易。”

卫凌风按住他的手背:“扶我一把。”

沈尧跪坐,往下弯腰,轻轻地扶起卫凌风。卫凌风在他的助力中缓慢坐直,脊骨木然僵立。沈尧给许兴修使了个眼色,许兴修便替换了沈尧的位置,卫凌风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沈尧不放:“你的额头怎么了?”

沈尧背对着卫凌风,握着一块砭石,继续照料赵邦杰:“我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头了。”

卫凌风淡淡地问:“是吗?”

沈尧顿时泄气:“好,我说实话!我给人下跪,拼命磕头。”他忽然想起卫凌风说过,小时候为了活命,也曾给人下跪磕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卫凌风心中如何想,只听见卫凌风又叫他:“阿尧。”

沈尧没转身,直说:“赵邦杰形势危急,我……”

卫凌风自摸脉象,安慰道:“莫慌,至少你给我用对了药。”

沈尧忍耐已久,情难自禁地倾诉道:“倘若不是许师兄提醒我,我根本想不到,应该给你用什么药。你小时候在药王谷,过的是人的日子吗?百种毒性发作,脉象乱得一塌糊涂。你的手和脚还要静养,这种跌打损伤虽然严重,倒也不算命悬一线,这方面你比我和许师兄都要更精通些。大师兄,你先给自己开副方子吧。”

“难怪你能解开五毒教的花蕾散,”许兴修捞起卫凌风的手腕,技巧娴熟地为他接骨,“你的血,能做药引。”

卫凌风瞥了一眼段家剑客,才说:“小师弟福大命大。换作另一个人,兴许受不了以毒攻毒的办法。”

许兴修用纱带缠好卫凌风的手骨,叹道:“真狠。”

卫凌风却说:“真弱。”

许兴修眉头紧蹙:“我没说你狠。”

卫凌风面无异色:“我在说我弱。”

许兴修淡淡道:“行了。我瞧瞧你的腿,伤势如何?”

卫凌风撩开衣袍,自己先看了看。许兴修面朝着剑客,拱手说:“可否劳烦二位大哥,施舍几件不要的衣裳?”

与赵邦杰交好的那名剑客马上出门。不消片刻,他带着一包干净衣裳回来了。许兴修从中拿出一件,披到卫凌风身上。卫凌风不开口,许兴修也不讲话。他们两人似乎生疏了不少。

密室牢房种种屈辱与折磨都不值一提。卫凌风拢了拢衣衫,背靠着平整的砖墙,试着运功为自己调理身体。但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无法安定,无法平心静气。早先在药王谷,为了活命,他曾经做过更下作、更卑鄙无耻的事,应了别人对他的“贱种”之称。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知耻知辱,仍要卑躬屈膝三叩九跪,在谷主面前匍匐为奴,自戕试毒,才得以苟延残喘。

灯火昏黄,卫凌风瞥眼看见柳青青、赵邦杰,以及沈尧手上的伤口。他微微仰起头来,转而去瞧一道被夜风吹得飘然的门帘。许兴修便问他:“你在给自己想药方子?”

卫凌风却说:“我旧疾复发,只需休养一段时日。无需用药。”

许兴修正在分拣一束药材。闻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的医术比不上你。既然你说自己无需用药,我这个做师弟的,自当相信你。哪怕你伤势加重,昏倒在地,我亦无能为力。江湖上的人谈起这件事,定会觉得,魔教余孽,死得其所。”

今夜,许兴修说话一直夹枪带棒,张口闭口“魔教余孽”,这和那些“武林正派”有什么两样呢!沈尧手指一顿,心道:不对,许兴修本来就是武林正派,本来就是出身清白。他去匡扶正义,他去铲奸除恶,那才是他该走的阳关道。

他为什么要和卫凌风挤一条独木桥?

沈尧出声道:“大师兄现下身体抱恙。许兴修,就算看在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上,你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魔教余孽’四个字吧。”

许兴修站在木桌边,用石臼狠狠碾碎一味药:“同门师兄弟?”

药汁飞溅,他的衣袖垂落在桌沿:“你们何时将我当成了师兄弟?”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一个问句。

但他语调渐低,就没有了问责的意思。

沈尧闭紧双眼,懒得和他争论。这一夜过于辛苦,沈尧早已筋疲力竭。他尝试了《灵素心法》上记载的心损救命之法。赵邦杰仍然一脸死相。这荒唐人世,悲欢离合生复死,真叫人一腔郁怒难宣。

沈尧收手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往后倒。他以为自己会挨上冰冷的地砖,怎料他倒进了卫凌风的怀里。

窗外又下雨了。

正当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无绝。哪怕屋子里铺了毛毯,埋了木炭,墙角依然渗出湿漉漉的潮气,难以抵御,蛛丝一般缠缚于腑脏和肢节。而卫凌风用一只手抱着沈尧,手指搭在他腕上摸骨,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隔得极近又极自然。卫凌风的衣裳杂乱邋遢,素布白底沾泥带血,沈尧捉住他的一小块衣角,低头稍稍磨蹭他的下巴。

卫凌风身上的血腥味掩不住草药香。那种香味雅淡、干净、温暖,比窜着猛火的炉子更管用,沈尧吸一口气,便回了魂,念道:“师兄。”

卫凌风应他:“累了就先睡吧。”

沈尧双手勾着他脖子,哪管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我说真的,我们确实有《灵素心法》。书上第七章 ,专讲习武之人如何缝心补脉,正好能救赵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