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阅读 > 不可方思 > 79 >

79

牢房里阴森潮湿,灯笼幽幽发暗,沈尧全身的关节都不舒坦,尤其膝盖钝痛如裂。他这几日在师父的棺材边上跪了太久,全靠意念强撑。段无痕大概察觉了沈尧的虚弱无力,竟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沈尧低声应道:“我没事。先出去吧。”

走出这一座大宅,并非易事,好在有段无痕开路。狄安和赵邦杰在西苑闹事时,侍卫们还会和他们交手。但是,当大家看见段无痕佩剑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敢去拦他。

于是,段无痕就跟散步一样,安安静静、毫无波澜地踏出了官宅的正门。他甚至还牵走了马厩里最好的一批骏马。这些骏马,每一匹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有价无市。

看守马厩的马夫愣在原地,吱都不敢吱一声。

毕竟,段无痕拿他自己家的东西,旁人哪敢说半个不字?

那马夫只能眼睁睁看着段无痕翻身上马,看着段无痕牵起缰绳,候在官宅之外。不多时,狄安带着一帮人出现了,这些剑客都是段无痕的属下,誓愿追随他,无论天涯海角。

他们一行人踏马而去,闯破夜色,背影潇洒。

*

沈尧不会骑马,只能和赵邦杰共乘一匹。

马背颠簸起伏,夜风寒冷刺骨,沈尧捂嘴咳嗽一阵,越发牵挂起卫凌风。他不禁扪心自问,单凭他自己的本事,能和哪个门派抢人?能在武林高手面前支撑几个回合?他越想,心越乱。魔教的人或许先下手为强带走了卫凌风和柳青青,但是这样一来,卫凌风的罪名算是落实了。

他不禁抓紧缰绳,神思恍惚时,隐隐察觉江湖中有人操纵着一张大网,正在一步一步把所有人一网打尽。他心下一寒,出声问道:“段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段无痕回答:“出城。”

沈尧又说:“今夜有门禁。”随后,语调一转:“ 不过,官府的人也不敢拦你。”

沈尧想当然地以为,把守城门的士兵一看见段无痕的尊驾,便要立刻臣服,趁着天黑打开城门。怎料,临近城门时,燃烧着的熊熊火把就已将四野照得通亮,士兵们手持长刀,刀光寒冷异常。

城墙高有数丈,砖石坚厚,墙峰之间藏着弓。弩手。

紧闭的城门之前,还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这人身姿雄健,气度沉稳不凡,容貌更是英俊倜傥,衬得起一身威武官服。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得一跛一拐,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跟随他的动作来回斜晃,像一条潜伏于草野间的蓄势待发的巨蟒。

他是赵都尉。

赵都尉,又是赵都尉!

沈尧低声骂道:“这个姓赵的,阴魂不散。”

坐在沈尧背后的赵邦杰明显一僵。

沈尧叹道:“他怎么就那么有理?吃皇粮了不起?”

赵邦杰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握住了剑柄。他说:“沈大夫,此处危险,我把你送到那边的树上。”

沈尧却说:“你们先别打架。他们人多,你们武功高,双方一旦纠缠起来,那个姓赵的派人去搬救兵,叫来谭百清、武林盟主、或者你们少主他老爹,那可就麻烦了……”

沈尧说话声音偏低。但他身处于一群武林高手当中,高手们耳清目明,自然都听见了沈尧的话。段无痕甚至接了一句:“赵都尉,想去搬救兵吗?”

赵都尉本名赵荣浩,在赵家排行第七,因此,武林世家的同辈们多用“赵七郎”来称呼他 ,显得世家子弟之间友爱亲切,同袍同泽。

然而,段无痕从不遵循这些规矩。他要么无视赵荣浩,要么叫他“赵都尉”,或者可能,私下里,他也叫过“赵跛脚”之类的诨名。赵都尉心想,像段无痕这样的天之骄子,根骨与资质齐佳,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整个宗族都极尽所能地栽培他,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何为世态炎凉,何为人间疾苦。

赵都尉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像是笼着一团鬼气:“段无痕,你我本该是异性兄弟,同袍同泽,患难与共。今夜,你若出城,便是与我为敌,与朝廷为敌。”

黑夜里一排火把高举,火光中的街景格外清晰。

马蹄声轻轻响起,段无痕一人骑着马向前。他单手持剑,剑未出鞘,在场无人看清他何时下马,只见他衣袖起落间端肃飘逸,剑气横贯长空,凌厉一招,削灭了城楼上所有火苗,半空抛洒下无数支断箭,如飘雪,如柳絮,破败不堪地落在赵都尉眼前。

段无痕提剑向他走来。

城楼上的士兵已然慌乱。

当今天下太平,天下武学出自中原,蛮夷不敢来犯,官府拨用的军费更少。赵都尉教养的这帮士兵甚少真刀真枪地操练过,比不上段家剑客,更比不上段无痕。

段无痕少年成才,剑术甄入化境。他要赵都尉三更死,赵都尉必定活不过五更。

腰间挂着一把短剑,赵都尉抽出剑身,脚步蹒跚而缓慢:“你我何至于兵戎相见,同室操戈?段兄,你并非寻常之辈,为何要受魔教的妖言蛊惑,多次庇护那些恶徒,乃至强闯城门。你若是被妖女迷住了,便睁大双眼,仔细瞧瞧!悬在城墙上的那具女尸,可是你的老熟人?”

好个赵都尉!沈尧对他的观感,由愤怒转为佩服。

先前也是,赵都尉冤枉卫凌风的时候,什么罪名都能往卫凌风身上推。赵都尉断案时,那胡诌的能力当真一绝。

念在段无痕一向冷言少语,不会为自己辩解,沈尧只好亲自上场,胡搅蛮缠地大声道:“赵都尉好本事!还能当众诋毁别人的清白。赵都尉的嘴这么毒,干脆改命叫‘赵毒嘴’,也好配得上您那条瘸腿!”

沈尧话音刚落,城楼上飞来一支暗箭。

箭尖直指他的喉咙,势要将他洞穿。

赵邦杰马上拔剑。但是段无痕的剑更快。众人只觉得双眼一花,那支飞箭就烟消云散了。

放箭的士兵好端端立在城墙上,虎视眈眈盯着段家众人。段无痕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没办法,段无痕毕竟年纪轻轻,且是名门正派的少爷,从小耳濡目染那些仁义大道,又不能像谭百清那般“灵活运用”,做到千人千面的境界。

沈尧相信,段无痕虽然痴迷武学,骨子里却不爱杀生,甚至对弱者颇有些怜意。

正因如此,段无痕不在乎赵邦杰等人的低贱出身,待他们既周全,又细致。当初听闻熹莽村一事,哪怕伤势未愈,段无痕也要带头进村。

想到此处,沈尧开口道:“赵都尉一边咄咄逼人,一边暗放冷箭,无非是想让我们出手。大家同为武林正道,何必设局构陷、自相残杀?赵都尉!哪怕你是朝廷的人,效忠于朝廷,也不该反过头来挑拨离间江湖中人!”

沈尧一扯缰绳,骏马抬蹄向前。他又说:“我等连夜出城,是为了彻查熹莽村一事,还请赵都尉放行。倘若赵都尉不愿放行,误了时辰,罔顾平民百姓,罔顾人命关天,我只能赞您一句,朝廷好官!”

“行了,”段无痕走到赵都尉眼前,直说,“快开门。”

赵都尉侧过头,目光望向沈尧。他心思转了几回,最终笑道:“哦,既然你是为了江湖正道,那我可以开门。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段无痕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城门。

赵都尉回头看他:“你们可以走,那位沈大夫必须留下。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这位沈大夫,是卫凌风的同党,理应受审,以儆效尤。”

城门逐渐打开,段无痕重新上马。他头也不回地出城了,剑客们纷纷追随,只有赵邦杰的那匹马停在原地。因为,沈尧自己跳下了马。他仰头对赵邦杰说:“你们走吧,别管我。”

镶了铁掌的马蹄在石板路上来回踏响,赵邦杰眼眶泛红:“不行……”

沈尧提醒道:“快走,你家少主还在等你。”

赵邦杰朝着远处望去。城门之外,绿草如茵,天地广阔,段无痕坐在一匹雪白骏马上,通身气派让人只看一眼也能记一辈子。

他不能违抗段无痕的命令。

赵邦杰快把自己的掌骨捏碎。他在流光派时,差点被谭百清弄死,沈尧原本可以把他扔在地上,掉头不管,但沈尧还是把他背回了段家,竭尽全力医治他。如今,境况转变,他根本做不到恩将仇报。

在他决心留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段无痕做了个手势。他心下大喜,立刻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