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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段无痕单膝跪地,一把长剑斜插在地板上。他问:“怎么回事?”旁边的老板娘还在窃笑,他粗鲁地拎起老板娘的衣领,胁迫道:“你来说。”

那老板娘咧开嘴,齿间满是猩红色:“哎呀呀,您当真长了一张左护法的脸?那位小公子刚刚服了毒药,马上就要死了,反正他也是我们魔教的人,他自个儿都承认了。你啊,就等他咽了气,草席一卷,埋在外面,建个坟丘,不就算了吗?你还要问什么呀,大少爷,奴家都被你吓怕了……”

段无痕松开老板娘,扶着沈尧,手掌贴合他的后背,要给他运送真气、调理丹田。刚运作片刻,沈尧的痛苦越发加剧,就仿佛催发了毒药的药性,他呕出一大滩黑血。他整个人昏倒在血泊之中,青色衣衫都辨不出料子,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在呼气吸气时静默地念道:“师兄……”进气短,出气长,典型的将死之兆。

老板娘爆发出一阵特别快活的笑声。她观赏了一出极有趣的戏,忍不住欢喜道:“哈哈,说不准哪,我还能跟这位小公子同葬一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墓眠!他死得早,我死得巧,方圆百里,披麻戴孝……”她声调一转,唱出一段清亮的戏腔。

段无痕再难压抑怒火,剑鞘一扫,劈在她胸骨上,打得她肋间断裂。

她唇边带血,仰头看他:“你再怎么发狂,也不顶用了……”

段无痕却说:“他立志报仇,不可能自我了断。你设下一局,半夜将我引出客栈,用死人布置五行八卦阵,拖延时间,阻挠我进门,是为了什么?”段无痕重新拔剑,用剑尖挑高她的下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解药在哪?”

老板娘忍着痛,微笑道:“呦,你把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啦?你不怀疑那个小公子,干嘛要绑住他呢?”

段无痕道:“我怀疑你给他种了蛊虫。”

老板娘假模假样地抽泣一声:“你害怕他被蛊虫操纵了,他误会了你的一番好心……”

段无痕剑尖一转,像她当初威胁沈尧一样,段无痕的剑刃割破了她的锁骨。他还说:“你死后,我会剥下你的皮,做成旌旗,挂在门外,风吹日晒雨淋,让你死得其所。”

她马上道:“解药在后院的井下。你去找吧。昨夜住进客栈的人,一大半被我种了蛊,他们都失了心智,冲出客栈见人就杀,你要么去找解药,要么去找蛊虫,别在这儿和老娘干耗着。老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段无痕最后问了她一句:“你究竟是谁?”

“我不像你,躲躲藏藏不敢亮身份,”她含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发丝滑过她的红唇,她才开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 ……锦瑟夫人,听过没?回家问问你那个喜新厌旧的老爹。臭男人!吃完饭砸碗。”

段无痕皱了一下眉头。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夜风吹过残窗,吹得四处空荡荡,再往远处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树林杂草,显得极为幽僻荒凉。

“少主。”赵邦杰望着窗外,喊了一声段无痕。

段无痕再次走向了后院。今夜他见过的所有武夫都躺在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蛊虫。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熹莽村的村民、还有秦淮楼上枉死的男男女女。

那些案子如何评断?

或许是因为心有躁怒,段无痕提起长剑,一剑劈开压在院中枯井上的巨石。井中无水,只有一具白骨。他正要下井,一名剑客拦住了他:“少主,小心有诈。”

方才,这位剑客负责照看沈尧。他明知沈尧会服毒,也只是袖手旁观。现下,段无痕为了找解药,竟然听信了旁人的鬼话,真要跳进井里,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剑客横剑挡在井口,规劝道:“少主请三思!沈大夫年纪尚轻,言行不一,属下辨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倘若他是魔教派来的细作,少主防不胜防。”

赵邦杰搭腔道:“少主……”

段无痕还没出声,赵邦杰又说:“沈大夫待我恩重如山。为了救人,沈大夫拿出了丹医派秘籍《灵素心法》。一旦《灵素心法》闻名江湖,丹医派永无宁日。”

后院的围墙高低起伏,白墙上遗落一层黑灰。几只蛊虫从武夫的嘴中爬出,沿着墙漆向上蠕动,虫尾拖着一条水亮的细线。狄安恰好翻过墙头,从外面跳进来,他轻轻落地,靴子上沾满了黄泥。

段无痕问他:“追到人了?”

狄安摇头:“我们追踪的人,全部死在了半路。”

段无痕挥剑湮灭蛊虫,才说:“他们故意引我们出门。”话音未落,赵邦杰已经抱着剑,纵进了那口枯井。

这口老井宽约二尺,深约三丈,仅能容下一名男子。

段无痕单手撑在井边,将一颗夜明珠扔了下去。他迟迟等不到赵邦杰的回音,只看见赵邦杰站在白骨之中,立定不动。

段无痕喊他:“赵邦杰?”

赵邦杰描述道:“井底太黑。”

段无痕催促他:“你上来。”

赵邦杰一剑掘开井底的陈年老泥。

他挖到了更多的白骨。

许多人的头骨粉碎,只剩两处眼窝和一口牙齿,髋骨和腿骨横七竖八的散落在泥地里。

赵邦杰不敢多想,剑尖掘得更深,只听“砰咚”一声,戳到一个铁盒子。他赶忙弯腰,正要捡起铁盒,段无痕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别用手碰。”

段无痕说:“小心有毒。”

赵邦杰脱下外衣,盖住铁盒。他轻功了得,但因此前负了重伤,尚未痊愈,而井底又是如此的狭□□仄,根本施展不开功夫。他便用剑鞘挑起包袱,剑尖插在井壁上,缓缓攀行。

好不容易攀到距离井口半尺远的位置,他心口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汗水淌过胸膛,赵邦杰的手腕一松,双脚悬空。

往下坠落时,一道白布甩过他的脸。

赵邦杰紧紧抓住布料,才发现这是段无痕的外衣。段无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赵邦杰拖出了枯井。

在他踏出井沿的那一瞬,衣裳从中间断开,发出裂帛声响。赵邦杰马上说:“属下有罪……属下不该撕烂少主的衣服。”

这句话,属实有些奇怪。

赵邦杰满脸通红,手里还抓着破碎的衣料。段无痕问他:“伤口再次崩裂?”

赵邦杰道:“并未。”

段无痕却说:“一股血味。”

赵邦杰扯开领口,袒露胸襟。他一向勤于练武,从不偷懒。因此,他的胸膛和腰腹,皆是劲瘦有力,肌理分明。只可惜,在他的左心口处,盘踞了一道狰狞伤疤,正在微微渗血。

段无痕盯着他的伤处,问道:“何必逞强?”

赵邦杰低下头,没再回话。

段无痕让他们一律退开。而他自己站在那口枯井边,直接打开了铁盒。盒子中装着一支玉瓶,一对翡翠手镯,一束头发,还有一副庚帖。

庚帖这个东西,段无痕当然知道。夫妻双方成亲之前,必须交换庚帖。他挑开那张破旧发皱的薄薄红纸,竟然见到了父亲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字迹刚劲而挺拔,很像他父亲的亲笔。

段无痕放下铁盒,拿起玉瓶,移步到了大堂。

沈尧一息尚存,只是痛苦无穷无尽。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满身的肮脏血污。

而那位老板娘——虽然她自称是“锦瑟夫人”,但她的一言一行毫无夫人风度,她正靠在一张桌子前,冷眼看着沈尧垂死挣扎。

段无痕亮出玉瓶:“这是解药?”

锦瑟夫人笑道:“你打开它,不就知道了?这是你们段家的白玉生香膏,能缓解毒发,你认不识?”

段家的白玉生香膏,确实能缓解毒发。

然而,白玉生香膏的配方里,包含岭南所产的太虚花。太虚花六十年开一次,只开在甲子年,一次只结一朵。

据段无痕所知,他家中的白玉生香膏早已用尽。

而他手上的瓶子没有盖子。

想打开它,必须敲碎瓶口。

白玉生香膏千金难求。为了妥善保存,只能先用暖玉捏出底座,再把冷玉削薄,贴在底座上。装好药膏之后,再用暖玉重塑一座瓶身。如此一来,这一瓶药能贮藏很久。

段无痕翻过药瓶,在底座上找到一个篆体的“段”字。

他指尖稍微用劲,瓶口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