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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许兴修和楚开容说话时,沈尧已经摸黑走进一间房。他闻到清浅馥郁的香料味。这股气味若有似无,初闻时,容易将它错认为安神静心香,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厉害的迷魂香。

太子寝宫里,竟会用到迷魂香?

沈尧打开窗户,清风入室,吹散香气,床上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人影。此人身穿一件绸缎织成的龙纹黄袍,两脚挂在床尾,不知是死是活。

“殿下?”沈尧试探道,“太子殿下?”

无人应声。

帐幔间一片死气沉沉。

沈尧跪在床边,正想看清太子脸色,床上那人忽然动了一下。接着,这人伸出两只手紧紧扣住沈尧的手腕,哑声道:“大哥,我不想死。”

沈尧浑身僵硬,犹疑着问道:“黄半夏?”

黄半夏躺在床上点头。

沈尧搭着他的脉搏:“你怎么成了太子?”

“太子死了……”黄半夏闷咳一声,“太子瘦弱……楚夫人带我入宫……戴面具……”

沈尧指尖一凉:“因为你也身材瘦弱,他们竟把你扮成假太子?”

黄半夏极度孱弱,早已分不清虚实:“大哥,你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我不要待在皇宫。”他的心脉越来越缓。沈尧按压他的穴位,他蓦地惊悸,喉间扯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沈尧满头冷汗,不仅是因为黄半夏病情危重,更是因为,黄半夏落得这般地步,并非他染上了什么恶疾。而是因为,有人使用复杂难缠的针法封住了黄半夏的穴道,只盼能活活拖死黄半夏的这条命。

是谁呢?

谁封住了黄半夏?

这种针法,像极了丹医派的手笔。

丹医派的本门真传,正是针灸。针灸可以助人,也可以害人。

沈尧不禁默念道:黄半夏,黄半夏,当初我不该带你离开安江城。

沈尧原本指望着,治好太子,攀上皇族,依靠朝廷的势力,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怎料皇族还没攀上,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就连黄半夏的这条命,都是大人物用来博弈的一颗棋子。

几个月前,沈尧听说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竟然还为黄半夏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楚开容尚存一份善心。

我的脑子进了水!沈尧怒骂自己。

他握紧黄半夏的手,忽听许兴修在他背后问:“你为什么进宫?”

沈尧扭过头,看见许兴修、 楚开容、卫凌风三人全都站在床侧。

沈尧早已厌烦了藏头露尾的话术,何况现在人命关天。沈尧急忙道:“恕我直言,眼下形势危重……”

许兴修打断了沈尧的话:“太子病因难寻,病情迁延,沈大夫,你治不好他的病。你们走吧。”

卫凌风却说:“元淳帝驾崩,太子死后,楚开容会不会登基?”

“卫凌风!” 许兴修压低声音道,“在太子寝宫里大放厥词,让守卫听见,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

卫凌风横过手掌,在脖颈间划了一下:“三两句闲言碎语,你听不得。明知楚开容狸猫换太子,你还帮他封住了黄半夏的心脉。你不怕事情败露,自己被斩首吗,许师弟?”

许兴修急怒攻心,气息不稳,只能扶墙站立,沙哑道:“你什么都不晓得。你在城外高枕无忧。你怎会明白,我要如何苟活?”

卫凌风竟然说:“为了苟活,我做过许多事。”

楚开容终于在此时开口:“说来话长……”他缓缓落座在一把软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垂首不语,整张脸半明半暗。

“楚一斩,”沈尧叫了他的诨名,“你不要吞吞吐吐。”

楚开容双手搭在膝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前,元淳帝的两个弟弟都被他流放去了边疆。元淳帝驾崩当晚,太子死了。皇室无人,国脉将衰,此消息一出,朝野必将震荡,异族必定来犯,你们骂我狸猫换太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种混账事!我家住京城!我不保皇城,谁来保?”

卫凌风坐在床上,亲手探过黄半夏的脉息,才说:“楚开容,当年你毒发病重,无药可救时,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来清关镇的丹医派寻医问药。”

楚开容凝视着卫凌风。

卫凌风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楚开容闪身到床前,拽住了卫凌风的衣领。他骨节嘎吱作响,目光中迸发骜狠之色,再无一丝一毫的宽宏气度。

卫凌风与他对视:“我从京城商队的口中得知,京城楚家的公子病重。我托他们带给楚家一封信。此后,你飞鸽传书,一直与我书信往来。”

楚开容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恢复往日的心境,胸膛仍然起伏不止:“你引我谋。反。”

卫凌风搭住他揪在衣领上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走他的手指:“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开容一笑,应道:“你在信中提及我的父辈。我父亲早亡,江湖传闻他重病不愈、悬梁自尽……全是假话。当年元淳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只因楚家在京城享有盛名……我父亲做了武林盟主,还是元淳帝的堂弟,民间有人供奉‘楚’字寺庙……卫凌风,你甚至把我的亲笔信泄露给了药王谷。那位谷主进谏元淳帝,元淳帝暴跳如雷,急忙招安五大世家。”

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楚开容却不在乎,直言不讳道:“我初进丹医派,怀疑寄信人是你。但你行事过于沉静,人也循规蹈矩,我料定你胸有城府,绝非一日养成。”

沈尧听得云里雾里,质疑道:“楚开容,你来我们丹医派,是因为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药王谷,”楚开容如实解释,“他们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再去元淳帝的面前邀功。”

他紧盯着卫凌风:“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卫凌风道:“我在药王谷待了几年,侍奉于谷主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楚开容又问:“你为何能离开药王谷?”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无数遍。卫凌风从未回答过。

而今,卫凌风实话实说:“药王谷的谷主想要《灵素心法》。他把我送到清关镇,让我拜入丹医派门下。等我得到丹医派的真传,再拿回《灵素心法》,药王谷便会铲除丹医派……我是药王谷派来的细作。”

卫凌风神态湛定,语气镇静。

沈尧和许兴修却听得心神巨震。

许兴修眼见卫凌风无喜无怒无怨无悲,心下极度怅然,不由得说:“卫凌风!丹医派所有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甘愿做药王谷的鹰犬?”

沈尧只问:“师父知道你从哪里来吗?”

“师父猜到了,”卫凌风望向远处,“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我来时,满身伤痕,百毒入体。他教我如何化解毒性……”语声渐低,卫凌风说:“我亦愧对恩师。”

楚开容颇感兴味地看着卫凌风:“你想过没,为什么段永玄知道你的身份?数月前的武林大会上,段永玄同我说了。因为你师父和段永玄是故交。所以,我们还没抵达凉州之前,你师父就修书一封,寄给了段永玄,将你的底细告诉了他。你师父在信上说,卫凌风中过药王谷的一百多种毒……”

卫凌风呼吸一顿。

沈尧瞳孔一缩,悄声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楚开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在这江湖之中,你还指望,能用真心换真心?”

“无论如何,”沈尧定了定神,重申道,“我要救回黄半夏。”

楚开容拾起桌上一把竹骨折扇。他反转扇柄,挑起沈尧的下巴。

沈尧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沈尧:“眼前这条路,不是我选的。你师兄早已策划好一切。你对着我说,不如去求你师兄。”

“楚公子何必抬举我,”卫凌风接话,“我只盼望药王谷的谷主粉身碎骨。”

楚开容展开折扇:“不止。你想连根拔除江湖各大门派。你比那个魔教妖女更狠,她只是杀了几位掌门。而你,你要让门派的根基……荡然无存。”

楚开容拢袖抱拳:“卫兄,好手段。”

卫凌风并未做声,像是默认。

这房间里的黑暗与寂静不断延伸,仿佛吞吃了一切良善。

所有人的面貌,都被阴影笼罩。

空余一盏烛火飘摇。

沈尧垂目,又问:“楚开容,当日在丹医派,谁杀了你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