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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少商也没想到, 五年光阴这么快就过去了。

  窗外的花树绽了花苞, 盛放后又凋谢,周而复始;湖面上的冰结了又化,鱼儿越来越呆肥;不过有时看看菱花铜镜中自己依旧萌答答的模样, 少商又觉得好像没过那么久。

  她从小就是个不肯含糊的人, 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 总要全力以赴。

  自接掌永安宫后, 少商感觉自己像空降大企业的关系户, 如何管理这百十来号人以及排布娴静有趣的宫廷生活, 难度着实不小, 一个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少商不敢再我行我素,每个举措之前必询问岑安知——有否触犯宫规, 有否涉及忌讳,询问后还要预置试行点。

  如此谨慎小心,这些年来她倒博了一个练达宽厚的贤名——这回不是皇老伯抬轿子是真的好名声, 许多起初听起来异想天开的规令收效居然也不错。

  少商以往并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 但她没吃过猪肉却看过猪跑——在一个偌大的封闭环境中,如果没有规律秩序的生活节奏, 很容易产生懈怠厌倦等等怨恨情绪。于是她在落实责任安排工种之外, 发布了两个新命令, 一是但凡有妥善去处的宫婢,在年满二十二岁之后可酌情放出宫去,二是每年除了三祭五节,少商还会举办各色赛事, 举凡女红,烹饪,园艺,甚至栽培暖房植被……中有出色者,都可获得重赏。

  而皇后就是现成的各项举措的评委裁判,她的各种修养内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哪个菜色更色香味俱全,她是一流的美食家;哪盆插花哪片园艺更有意境,她有最高级的审美情趣;哪幅绣样更精致出尘高雅大气,她是顶尖的鉴赏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年两年下来,永安宫众人似乎也都习惯了这种劳作与休闲间隔有序的生活。

  “少商君,少商君。”一个小宫婢含笑进门而来,“袁公子来了,正在灵露门外等您。”

  少商正聚精会神的读着一本药膳食谱,小心拟定下个月给宣太后的菜谱,闻言不悦:“不是叫他走偏门嘛,走正门给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那小宫婢捂嘴笑道:“想来袁公子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叫人看见呢。”

  少商啪的将笔拍在案上,对镜拾掇一番仪容后板脸出去。

  灵露门外背身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公子,依旧是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对着一众小黄门和宫婢也是笑容可掬。少商跟做贼似的,先是倚在门槛内东张西望一番,看看没有永安宫以外的人后才一脚踏出去。

  “袁公子,不知此来何事啊?”少商一脸矜持模样。

  袁慎俊秀依旧,不过气质成熟了许多,前两年他原想蓄须,察觉到女孩嫌弃的目光,连夜将唇上的短须剃了个干净。如今的他,再不会因为女孩装模作样就出言讥讽,相反是和和气气的:“陛下召见你,我刚好在旁,特地来跑个腿。”

  周围的宫婢和宦官见他们二人要说话,十分识相的退了个干净。

  少商皱眉道:“岑安知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么,传句话的事还要劳烦您袁郎官!肯定又是你在陛下面前有意着相——我不是说了么,你我还是避忌些的好,蔡家……”

  “蔡允大人打算收我做个散门弟子,平日有空去听他讲讲经学。”袁慎笑眯眯的。

  少商啊了一声,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佩:“虽说我知道你素有能耐,但居然能把蔡氏大族长都说转圜了也是大本事!说说看,你究竟怎么办到的——这几年蔡家人看见你不是喊打就是喊杀,他们怎么肯就这么算了。”

  “边走边说吧。”袁慎看看日头,“明日起你不是要在家住几日么,再晚就不好出宫了。”

  少商应允。

  袁慎走在女孩右侧,替她拂开沿途绵软的柳条:“前阵子有人参蔡司空因与上党太守有陈年旧怨,特意在考核时隐没其功,夸大其过——陛下大怒,立时就将蔡允大人下了大狱。”

  “这是真的么?”少商好奇道。

  皇老伯用人很有一套,讲究一个内外兼济,亲疏有序。

  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从龙股肱之臣,往往官职不显,而是予以滔天富贵;在这其中再挑几个真正的心腹之臣在尚书台决断政事;至于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这样显赫的‘三公’之位,反而任命那些海内著名的经学大儒。

  授官时,皇老伯对这些饱学之士自然是十分尊敬,不过一旦发觉其错处,惩治起来也是异常严厉——与对待景阩功臣的心软宽容迥异。

  袁慎道:“蔡允大人疯了么,就算要报仇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我替他把事情查清了,并非蓄意报复,只是大意失察,轻信偏听,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发作而已——陛下免了他的大司空,训斥一番也就是了。”

  少商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袁慎被这目光看的很舒服,笑道:“你又在肚子里说我坏话。”

  “那好吧,我不在肚里说,我在嘴里说。”少商笑道,“你给我老实道来,你等蔡家有难等了多久了?”

  袁慎哈哈一笑:“蔡氏约束子弟甚严,几位出仕的蔡家长辈也都小心谨慎——他们要是再不犯错,我都想自己动手了。”

  少商忽对他起了歉意,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袁慎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叹道:“小可今年已二十有七,再不成婚生子,怕有无后之忧了!”

  少商望天:“其实婚姻真没什么好的,你看看五公主,嫁出去时比前四位公主都风光,称得上十里红妆,华盖满城。可自从完婚后,与小越侯之子三天两头吵闹斗殴,上个月险些将小越侯的府邸给点着了……”

  “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袁慎道,“五公主与驸马,一个骄奢淫逸,一个跋扈凶残,我看这俩是天生的一对。你没见自从五公主嫁过去后,连小越侯都没精神挑事了?”

  “有精神才怪了!”少商压低声音,“半年前有一回,我去长秋宫奏禀一事,正碰上越皇后召了五公主夫妇在训斥呢!你是没看见啊,五驸马脸上好长的三道血口子……”

  “那公主呢?”袁慎也是一脸八卦。

  “听说头发被薅掉了一大撮,头皮都见血了!”

  袁慎啧啧两声,满脸幸灾乐祸,少商知道其中缘故——五公主婚后数月,某日进宫谢恩时撞见了袁慎,居然异想天开的要召他为入幕之宾,当时袁慎脸都绿了。

  后来袁慎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五公主私养面首之事捅了出去,皇帝气的半死,当即将作为嫁妆添加给五公主的食邑又减去了一大半!

  ——就算要养面首,也不能新婚就开始啊,至少要生下儿女人至中年之后啊!就算不看越皇后的面子,越家也是功勋卓著的外戚之家,这也太不给功臣面子了!

  “本朝公主不如前朝的风光喽!”少商摇摇头。

  前朝公主不但养面首,还屡屡能在著名的历史关键时刻留下鲜明的印记。而本朝嘛,皇老伯看起来十分厌恶公主干政,所以公主们的轶事也只剩下桃色纠纷了。

  “少商。”袁慎停住脚步,看向女孩目光灼灼,“蔡袁两家已和好了,与我定亲的蔡家女公子也早就嫁人生子了。等令尊的寿宴之后,我就请长辈上门提亲吧。”

  少商不无烦恼:“你为什么非我娶我呢。”

  五年前,她满身伤痕的自闭入永安宫,这不长眼的袁某人就跌跌撞撞一路跟过去。她不开宫门,他就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长立门外,弄到议论纷纷少商不得已放他进去说话。

  “我要娶你!你记住了,等我把蔡家的亲事退了就来娶妻你,你这回不要再匆忙答应给别人了!”——袁慎冲她这么喊着,脸上还带着被蔡家打出来的血痕。

  “我脾气这么坏,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少商无奈道,“你何必自讨苦吃呢,找个贤惠和善仰你如天的妻子不好么。”茫然中,这句话她似乎对另一个人也说过。

  袁慎站到女孩面前,玩笑的看她:“你明明是想嫁人的,莫非只是不想嫁给我?”

  少商想起了一件尴尬事:“好好说话,别提有的没的。”

  袁慎忍笑,扯了一支湖边的杨柳:“家母在前夫过世后,立定了终身不嫁的念头,什么天皇老子都不嫁。你呢?”他回转目光到女孩身上,“你还是愿意嫁人的吧。”

  少商不情愿的点点头:“……嫁还是要嫁一回的。”大不了过不下去绝婚就是,她决不让过去之事影响她未来的人生。

  袁慎笑了笑,眼看前方已是长秋宫,他赶紧说道:“其实你仔细想想,我们成婚是最好不过的——你我都清楚彼此性情,谁也不用装模作样,有时吵吵闹闹也不乏趣意。少商,说实在的,我们是同一种人,你见过豹子与麋鹿一道栖息的么。只有同一种人,在一处才过的长久。”

  少商有些怔忡。

  其实她明白袁慎说的都是实话,她和袁慎做夫妻最合适,甚至可能比嫁给楼垚都合适。他们都狡黠,警惕,防备性强,甚至天生带了三份凉薄;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将生儿育女,利益一致,彼此信任。

  ——袁慎决不会半夜杀出去报仇,他会隐没在暗处慢慢收拾凌氏兄弟,而作为妻子的自己可能在一旁出馊主意。

  “已经五年了,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袁慎没有向长秋宫方向去,而是斜开几步,“过几日又是元宵了,到时我带你去看灯罢。”

  他忽然停步,转身过来,笑如春风:“——适才我说的娶你缘由都是废话!我想娶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头一回在元宵灯会上遇见你,我就暗暗心悦于你,但你看来犟头倔脑,实非佳妇人选。后来因为桑夫人之事你我又见了几回,我就想,你年纪还小,慢慢教导总能成为一位妥帖的宗妇——谁知道,这一犹豫,就晚了。”

  袁慎站在少商侧前方十余步处,浅蓝色的锦袍上绣有山河鹤羽,比湖光山色更秀丽清雅。他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这些年来,我看你渐渐长大,学着稳妥周全,学着滴水不漏,我忽怀念起你在尹家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样子。我又觉得,你永远不长大,永远满身尖刺的样子,也是不错。”

  程氏少商是他见过最鲜妍明媚的女孩,无论何等逆境,她都会披着最清新的阳光雨露大步踏出去,哪怕在荆棘上踩出斑斑血痕,也终究会走出一条路来。

  “少商,我喜欢与你待在一处,听你偷着说人坏话,看你自得其乐的我行我素,日月绵长,岁月悠远,你我最终会白头偕老,合葬一处。”

  说完这番话,他再度斯文的行了一礼,微笑着离去,只留下少商愣愣的站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