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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塞除夕

其时阳关守备空虚,鸿俊朝城中守将询问,得知贾洲已率军离去,与郭子仪会合,配合回纥军三路进攻长安,压制史思明的队伍。

鸿俊换了马匹,与禹州沿凉州南下,预备翻过祁连山,进入青海境内,沿途乃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入冬之际寒流汹涌,暴雪封山,鸿俊仗着有凤凰真力守护,与禹州顶着风雪,不断前行。此处曾是吐蕃辖区,昔年吐蕃与大唐征战旷日持久,最后唐军认败,不得不嫁出文成公主和亲,两族才战事渐平。

过祁连山后风雪汹涌,曾经的大唐治城大多已空,留下荒无人烟的兵塞,鸿俊还记得在成都草堂那日,杜甫请他与李白赏鉴诗句,便有一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与禹州宿祁连山下之夜,鸿俊只见荒废要塞后尽是坟包,内里收殓了征战远方、不得归乡的战士白骨。

天宝十五载最后一夜,狂风呼号,暴雪飞扬,鸿俊与禹州找到一处无人兵塞,守着篝火,禹州在地窖里找到了当初守护此处的唐军藏酒,边喝边聊起昔时曜金宫往事,鸿俊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而就在进入青海境内后,他的心情也逐渐转好。

“如果当初让你知道这些,你还会下山么?”禹州问。

鸿俊笑了起来,脸上带着酒意的红晕,这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会的。”鸿俊喃喃道。

禹州又道:“我还记得鸿俊你答应过我,等打败天魔以后,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陪我修炼,看我跳龙门。”

鸿俊已忘了,一瞥禹州,说:“记得么?”

禹州说:“我修炼得差不多了呢。”

说着他变回鱼身,在兵塞的砖地上爬来爬去,鸿俊看到那模样不禁笑喷,变长了的鲤鱼妖也哈哈哈地笑。

“鸿俊。”禹州说,“等我变成龙了,就带你玩去好不好?”

鸿俊倚在兵塞的墙上,听到这话时,他想起的却是李景珑。

“是啊。”鸿俊悠然道,“我们约好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醉意就像这夜的雪花一样,窸窸窣窣地洒在大地上,李景珑的话犹如仍在耳畔,等这一切结束后,他答应带他走遍神州大地,去看遍天底下的美景,去吃遍天下好吃的。

“你还记得?”禹州顿时心花怒放,白皙英俊的脸连着脖颈、赤|裸的胸膛也一同发红起来。

鸿俊却没听见禹州的话,只喃喃道:“所以我不会输的。”

禹州道:“你不会,鸿俊,我……”

禹州还想再说什么时,突然间鸿俊眉头一拧,说:“什么声音?”

马嘶声传来,鸿俊转头望向兵塞外,只见一匹无人控制的战马抵达了兵塞外,冷得瑟瑟发抖,马鞍上、马头上、马腹还包着棉袄,一侧拴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水袋,马镫上还有一只单薄的皮靴。

“是谁?”鸿俊忙起身出去。

风雪之中,战马一行足迹沿着来时的路通往远方,鸿俊追了出来,禹州道:“是这儿的守卫吧?”

鸿俊道:“你把马牵进去,我去救人!”

鸿俊沿着足迹追赶,马匹上显然曾有人,想必耐不了风雪,才会在祁连山下倒地,被马匹拖行良久,最后靴子被拖掉,倒在雪地中。若不尽快,这天寒地冻的,只恐怕要冷死在雪地里。

果然,山下隘口处,初出峡谷之地,趴着个男人,男人仍未完全失去意识,在雪地里慢慢地攀爬,身穿黑袍,半身已被冰雪掩埋,鸿俊加快脚步,只见那人现出赤脚,被冻得通红。

“喂!”鸿俊喊道,“听得见吗?快醒醒!”

那人听见声音,知道来了救兵,终于放弃挣扎,不动了。

鸿俊将那人翻了过来,突然间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昏暗的天空往下飘洒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风停了。李景珑双眼紧闭,不知何时,脱去了半身武袍,胸膛、肩膀冻得通红,嘴唇青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飞扬,唰唰地落在鸿俊身上,犹如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时光,将岁月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雪地里,落在李景珑的脸庞、脖颈上。

他俯下身,紧紧抱着李景珑,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埋进自己身体里。天长地久,那年的雪夜与如今的雪夜,沧海桑田,这一切似乎如此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从未有所改变。

李景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热。

他在冰雪之中不断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那是寒冷到了极致,身体所产生的必然反应,幻觉里,他拥抱着一具熟悉的身躯。他止不住地伸手拉扯,直到温暖的唇贴了上来。

火焰覆盖了他的身躯,令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到体内,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怀中的鸿俊软白的肌肤,与匀称瘦削的少年裸体。

李景珑:“……”

鸿俊双目近在咫尺,只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滚动。

“哭什么哭……”李景珑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抱紧了鸿俊的腰,两人缠绵在一处。

兵塞后,禹州守着那扇门,面前则是李景珑骑来的马。

禹州:“……”

禹州喝了口酒,喂给战马少许干草。

“过年好啊。”禹州朝战马说,仰脖大吞了几口酒,长长地“嗳——!”了声,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禹州抬手,擦拭眼泪,哽咽道。

篝火燃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兵塞,鸿俊敞着怀,将李景珑一脚抱在怀中,催动凤凰真火阳元,注入他的身躯。李景珑总算缓过来了,静静地看着鸿俊。两人都没有说话。

末了,李景珑注视鸿俊双眼,说:“我来带你回家。”

鸿俊抬起手臂,擦了把脸,说:“我还不能……”

李景珑打断了鸿俊的话,说:“我答应你,鸿俊,我不插手你们妖族的事,只要你愿意让我陪在你身旁。”

鸿俊望向李景珑,说:“我答应你,打败青雄与天魔后,就跟着你回家。”

“一言为定。”李景珑伸出手掌,鸿俊不明其意,把手放在他掌中,李景珑握紧了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再走了……”李景珑的声音发着抖,说,“我错了,你不能总是这么对我……我会疯的……”

鸿俊怔怔地睁大了双眼,感觉到李景珑的心跳,那心跳一如往昔,如此地坚定、炽烈。

翌日清晨,鸿俊与李景珑依偎在一处,外头禹州随手敲了敲门,说:“鸿俊,起床了。”

鸿俊枕在李景珑胸膛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李景珑一夜后业已恢复过来,他的体内既有心灯又有凤凰之力,原本当不至于如此狼狈,险些被冻死在祁连山下。奈何他一路追得太狠,连着数日夜未合过眼,到得山脚时,已近油尽灯枯。

“谢谢了,赵子龙。”李景珑语带双关地朝禹州说。

禹州百无聊赖地答道:“不客气。”

“去若尔盖看看,若能找到金刚箭,最后一件法器全靠你了。”李景珑简单地收拾了行装,鸿俊打着呵欠从兵塞内出来,见李景珑拍了拍禹州的肩,便笑了起来。

禹州的表情十分复杂,仿佛遭到了重大打击,只得作罢,翻身上马去。三骑离开祁连山下,驰入青海腹地。

鸿俊本想自己骑一匹马,李景珑却坚持带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前。这半个月里,鸿俊与李景珑分别后,心里始终有股空空落落的感觉。他知道人总要长大,须得背负起自己的责任,有些事,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

但当他与李景珑重逢时,整个人便仿佛不受控制地泄气了,情感一瞬间便驾驭了理智,面对茫茫雪原,与李景珑相倚马上,他便顿时有种近乎放弃一切的冲动。只想抛下一切的烦恼与责任。李白所述“愿同尘与灰”,大抵如此。

鸿俊不禁叹了口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乐意。”李景珑带着笑意在身后说,“你究竟要郎君怎么做?给个痛快。”

“别说了!”鸿俊郁闷道,李景珑便笑了起来,环过鸿俊腰间的双手控缰,紧得一紧,喝道:“驾!”

继而战马朝雪地中狂奔而去。

“赵子龙!”鸿俊忙转头看,李景珑却从肩后吻住了他的唇,末了道:“不管他。”

鸿俊:“……”

唇分时,李景珑说:“鸿俊,这一切就快结束了,我们会好好的。”

青雄带给鸿俊的惆怅与悲伤,终于在李景珑再出现在面前时一扫而空,鸿俊从雪地中将他抱起来的一刹那,已不再惧怕什么。

“每当在你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形了。”鸿俊出神地说。

李景珑笑道:“所以我当上了驱魔司长史,命中注定,专收你这小妖王。”

鸿俊本该发怒,却忍不住爆笑,李景珑又一抖马缰,带着他风驰电掣,奔往天地尽头。

洛阳城,十里河汉,滴水成冰,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你们蛇是要冬眠的。”袁昆冰冷的声音说道。

獬狱紧闭双眼,身体已十分虚弱,传出隐隐约约的声音。

“今日竟成你手下败将。”獬狱缓缓道,“可笑你妖族已获得全胜,若一鼓作气,想必连这最后一点魔气亦可剿灭……如今却形同人族,陷入同袍相戮,岂不可笑?”

袁昆上前一步,并未回答獬狱之言,只摘下蒙眼巾,獬狱睁开双眼,望向袁昆。

袁昆的两眼,乃是两个黑黝黝的深洞,洞内空无一物。

“给我怨恨与不甘……”獬狱嘶哑着说,“我快死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

“还没到时候。”袁昆喃喃道,“让我看看……”

他来到獬狱面前,獬狱仿佛十分恐惧,不住震颤,袁昆却抬起一手,按在獬狱头上,顷刻间獬狱痛苦地嘶吼,全身魔气爆散。袁昆蓦然收回一手,转身离开,临走时,他冷冷道:“等着罢。”

袁昆离开,十里河汉的黑暗里,一双狐眸正在闪闪发亮。

洛阳的天空一片昏暗,足足一年了,全城仍散发着那场屠杀留下的腐臭味,青雄高踞崩毁的正殿王座,一脚踏在王椅扶手上,另一臂支着下巴。

“你看见了什么?”青雄朝走进殿内的袁昆道。

“你看见了什么?”袁昆沉声道。

青雄稍稍闭上双眼,说:“我看见蝼蚁们正在反击,河间、陕郡,唐军正与史思明的部队激烈交战,他们回到了长安,正两路包抄,预备前往洛阳。”

袁昆沉声道:“正主儿还没有来。”

青雄稍稍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袁昆,袁昆说:“我透过獬狱仅存无几的魔气,看见了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青雄说。

“下一次转生的景象。”袁昆道,“天魔将在圣地里诞生。”

“什么时候?”青雄沉声道。

“两百四十七年后。”袁昆说。

“这时间足够了。”青雄缓缓道。

袁昆又道:“魔种将在巴山之蛇身上凝聚,透过巫山神女,诞下魔胎。”

“巴蛇已经死了。”青雄缓缓道,却将目光投向王座一旁,被扔在地上的朝云。

“鸿俊什么时候回来?”青雄沉声道。

“快了。”袁昆沉声道,“最迟不会超过一个月。”

“把他抓回来罢。”青雄道,“不能再让他在外头了。”

袁昆说:“总会自投罗网,何必心急?”

“你告诉过我,旱魃会将他带回来。”青雄沉声道,“现在!”

袁昆没有再争辩,转身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