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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七

蔡闫仍喝着汤,有点心不在焉,牧旷达说:“原本今日准备的喜事,还有另一件。”

“还有?”姚复已出了招,未料牧旷达居然还在这儿等着出后手,说,“牧相,你莫要逗大伙儿玩。”

牧旷达答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喜事,只是找到了一位故人。”

段岭心想牧旷达的杀手锏终于来了。

“故人?”蔡闫瞬间意识到不妙,没有看牧旷达,而是马上瞥向段岭。

段岭却侧过头去,与牧磬小声说话。

“待会儿我和武独要离席一会儿。”段岭说。

“做什么去?”牧磬问。

段岭答道:“我去陪费宏德先生喝两杯,你帮我个忙……”

牧磬知道费宏德是从邺城来的,来了以后,却不怎么与段岭说话,心想也许段岭是为了避嫌,才少与费宏德相处。既是中秋夜,说不得还是要去看看他。

就在此时,昌流君带着一名老者,将他带到园中。段岭敏锐地瞥见,那人正是钱七!

钱七果然还活着,被昌流君带回江州后便一直住在牧府中,与席者俱暗自猜到了这人多半与太子昔年之事有关系。

昌流君道:“您这边请。”

“在哪儿?你说的那个小孩儿,他在哪儿?”钱七双目已不能视,抬起手来,摸了摸。

事起突然,蔡闫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看在段岭眼中,登时就知道蔡闫要完了。

“殿下认得他么?”牧旷达笑着说。

蔡闫登时被问住了,一时心慌意乱,回忆起从前上京,只记得似乎没有这个人。短暂的沉默后,冯铎笑道:“是殿下的故识?从哪儿找到此人的?”

“落雁城。”牧旷达答道,“距当年之事,可有好些时候了,费我好一番工夫,遍访上京、中京等地,及至到了落雁城,才找着他。”

这时候蔡闫面临着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是彻底矢口否认呢,还是干脆就认下来?短短瞬间,蔡闫做了决定,假装恍然大悟,说:“这不就是当年在上京的……”

“你是谁?”钱七懵懵懂懂地说。

“这位是从前浔阳,”昌流君起身,走到牧旷达身后跪坐下,说,“段家巷外卖馄饨的老人家,牧相得知殿下小时最爱吃他的馄饨,是以特地将他找了来。”

蔡闫回头看郎俊侠,笑了笑,点头道:“确实,确实如此。”

“方才这碗馄饨,就是这位老人家做的。”牧旷达笑着说,“殿下还记得他的名字么?”

瞬间席中寂静无声,蔡闫只得尴尬笑笑,说:“当年遍地战乱,几经辗转,已渐渐地记不清了。”

郎俊侠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是七公呐。”钱七颤巍巍地说,“你钱七公,段岭,你还记得我么?”

钱七伸手来握蔡闫的手,蔡闫却充满了不安与恐惧,勉强笑笑:“七公,好久不见您了。”

所有人俱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你知道那夜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么?”钱七说。

“离开以后,我就没有再回去了。”蔡闫叹道,“后头段家怎么样了?”

“就在你走的那天晚上,被一把火烧了呐。”钱七说,“段家上上下下,全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段岭:“……”

蔡闫:“……”

蔡闫完全不敢多问,只恐怕说多错多,但钱七不住叹息,蔡闫只得接话道:“谁?”

“我不知道。”钱七说,“他们都说你是大官儿的孩子,跟你爹去过好日子了。也有人说你爹气不过段家虐打你,方下此狠手。段家四十七口人,便一同葬身火海中。”

“为什么?”段岭突然开口道。

钱七听见了段岭的声音,但段岭早已变声,不再是从前孩童时清亮的嗓音。段岭问的是钱七,目光却停驻在郎俊侠的脸上。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段岭与郎俊侠知道,杀了段家全家的人是谁。

除了郎俊侠,再没有别的人了,他还记得在那个雪夜之中,感觉到郎俊侠身上衣服被烘得十分干爽,以及带着焦味的气息。

“殿下回朝前姓段吗?”段岭突然问道。

“我娘姓段。”蔡闫朝众人说,“当年在北方与我爹一别,回到浔阳,生下了我。再后来,乌洛侯穆过来接我,才将我带回上京,与我爹见面。”

众人纷纷点头,蔡闫又说:“七公这一路上辛苦了,冯铎,你须得给七公好生安排。”

冯铎会意,要将钱七带下去,钱七却说:“段岭,你还记得那年你爬墙出来,摔折了腿,是七公给你接上的不?”

“记得。”蔡闫拉着钱七的手说,“后来还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段家不给你诊治,也没有药。”钱七说,“你就被关在柴房里头,都以为你挺不过来了。得亏后来,王家那名唤王小的孩子,便买了烧饼,从柴房外头偷偷递进去给你,还是你命大,没落下什么病根儿……”

“是啊。”蔡闫不禁唏嘘道。

“造孽呐,造孽。”钱七说,“段家也是造了孽,这么待你一个孩儿,你娘怀着你时,也常让丫鬟来买老头子的馄饨吃……”

“殿下累了。”冯铎越听越觉不妥,生怕蔡闫再被套出什么话来,忙道,“今夜先这样吧,待殿下收拾心情,再慢慢地叙旧。”

“孤先回宫去了。”蔡闫说,“众卿请便。”

说毕蔡闫径自起身,也不多说,只是朝众人点了点头,冯铎便与郎俊侠护送蔡闫回去。案上还有大半碗未吃完的馄饨,已经凉了。

段岭与牧磬起身,离席,牧旷达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问,想必二人独自去喝酒了,武独侧头看了眼。

“把园子关起来。”牧旷达说,“众位大人,本相还有事相商,武独,你留下。”

武独正要跟着段岭离开,闻言只得再次坐下。

“武独,其中之事,你是知情人,你把过程说一说吧。”牧旷达叹了口气,说道,“也好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当年太子归朝之时,最后是你敲定他的身份,如今发现有蹊跷,解铃总该系铃人才是。”

武独眉头微蹙,寻思良久,知道牧旷达不打算自己开口,简直是狡猾至极。

“丞相。”苏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牧旷达没有说话,这场讨论在数年前太子归朝之时,便已发生过。如今依旧是当年的这些人,只是李衍秋早已不在。

“当年乌洛侯穆带着太子归来。”苏阀说,“出生纸有,玉璜有,上京的证据亦有,按理说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定案之后,便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此言是陛下所定。”牧旷达说,“意在根去朝野口舌之非,可本相现在竟是渐渐觉得,此事仍有内情。陛下已去,这些年来,我却始终心中存疑,各位也看见了方才的一幕。此处更有韩将军、姚侯在,苏大人若固执己见,认为证据已确凿,倒也无妨,认为本相是无事生非的,这便请吧。”

牧旷达这么一说,众人反倒都无法反驳了。

韩滨说:“不妨先听听武独所言。”

“武独,你说吧。”谢宥说,“当年笃定太子身份的是你,如今要翻案的也是你,你知不知道此罪该当如何论处?”

武独沉吟片刻,答道:“当年除乌洛侯穆之外,我是唯一一个见过‘太子’的人,后来想起,竟是觉得其中有蹊跷。但在今夜之前,牧相不曾吩咐过我半句话。”

武独抬眼瞥向牧旷达,今夜的骤然翻案,牧旷达没有与他商量过。这也是牧旷达的老辣之处,想必正是为了营造这效果,本来事实如此,若先行串供,把话说得太圆了,反倒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且先不说十年前,奉赵奎命令刺杀太子之事。”武独又说,“先从去年深秋,我与王山前往上梓说起……”

段岭与牧磬来到费宏德所住的偏院内,见费宏德独自一人,正在院中赏月吃中秋的节饭。先前已介绍过费宏德,但当着牧旷达的面,段岭也不便说太多,现在告知牧磬,说:“这位是长聘先生的师叔。”

牧磬便执小辈礼,朝费宏德问好。费宏德只是微笑道:“你长得与你娘有点儿像。”

“您见过我娘?”牧磬好奇道。

“那年来往西川。”费宏德说,“有过一面之缘,来,喝酒。你俩有心了。”

段岭坐了下来,寻思那边园里多半正在密谋了,便朝费宏德眼神示意。费宏德点头,给牧磬斟酒,牧磬便喝了。

“费先生在江州住得可习惯?”牧磬问。

“秋来天寒,略有湿意。”费宏德答道,“除却有时腿脚不便外,别的倒是都好。”

段岭佯装想起一事,说:“正有驱寒的药物,待我去为费先生取了来。”

费宏德点头,与牧磬对酒闲聊,段岭则成功地抽身而退,离开偏院,绕过府内回廊,朝东边的书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