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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构思。”他帮我说了。突然伸手轻触了一下我的脸颊,“susan,”他竟叫起我的英文名,“你还会把我写进你的书里面吗?还会让我死吗?”

“唉,”我叹口气,摇摇头,“我已经放弃了,不写书了。”

“是啊,写书多辛苦,干什么都别写书了,”朱道枫一听说我放弃了立即喜形于色,“陪在我身边吧,我正在建一所房子,那地方很美,改天带你去,那里绝对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我还修炼呀,再修炼都快成精了,修炼了这么多年……”

“那就去旅游吧,我带你玩遍世界……”

“你也放弃吧!”我突然变了语气,冷冷地盯着他,“我既然放弃了,你就别再纠缠,否则难保我不重蹈覆辙,我放下心里的仇恨,绝不是因为你得到了宽恕,而是躺在地底下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你无论死多少回他们都活不过来,冥冥中,我也感觉他们在劝我放弃,他们不愿意我一辈子活在自己设的囚笼里,我累了,想出来,没什么意思,你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一回,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豹子一样的眼睛!”

朱道枫好像并没听我在说什么,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表情惊讶,“天使一样的面孔却长了双豹子一样的眼睛,父亲真是说得没错,你的眼睛像豹子……”

“你父亲?”我的心立即被提了起来。

“是啊,我父亲,”朱道枫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似笑非笑,“他说你的眼睛像豹子,残忍,透着杀气,却又难掩本性的纯真……”

我好像也没听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全是母亲,母亲……

“你父亲在哪?”我逼问道。

“你是想问你母亲在哪吧?”他看透了我的心思。

“他在哪?”

“梓园。”

“我要见他!”

“他也想见你。”

梓园还是老样子。至少那条林荫道还是老样子。朱道枫叫司机把车停在路口,牵着我的手径直走进林荫道,正是绿意盎然的春天,满眼都是深浅不一的绿,除了两边的树都有所长高长粗外,这条我人生最漫长的路丝毫未变,一样的暗影重重,一样的前途未卜,我怎么老感觉走不到头似的。

“我从小就很喜欢走这条路,我的名字也是以这条路起的呢。”朱道枫满面春风,跟我娓娓道起他的童年往事来。我没兴趣听,也不想听,对于这个男人,我真是很矛盾,放弃或者远离,都无法让我心平气和,因为我爱这个男人,真不知道老天是在惩罚我还是怜悯我,在这种时候给了我这样一份爱,我好不容易才放弃杀人,现在又要费尽心机来放弃这份爱了。我不能不放弃,就算他已经让我放下屠刀,却不能让我立地成佛,否则对躺在地底下的人,或者对自己,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真想一直这么走下去,最好没有尽头,永远地走下去,”他还在陶醉其中,自言自语,“我不会再放手,怕一放手你就消失不见,跟心慈一样,消失了连个方向都不告知,茫茫人海和宇宙,我上哪去找呢,上帝夺走的东西,是不会再还给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面向我按住我的肩膀,又捧起我的脸,“幽兰,谢谢你放弃仇恨,陪我一起走这条路,我们……”

“我没有放弃仇恨,正因为没有放弃,所以不能一心一意地待你,”我迎着他和风一样的目光说,“我只是放弃了杀你……”

“看来我的命还在你手里。”朱道枫自嘲地看着我。

“你知道就好,所以没事别惹我。”我瞪他一眼,撇下他自顾朝前走了。

进了梓园首先看到的是管家,站在大厅门口,躬着身子朝朱道枫点头,“先生,您回来了。”“嗯。”她的主人应了声,看都不看她,操着手径直走进客厅。

我当然不能失礼节,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管家。”这个老女人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仪态端庄,皮笑肉不笑地也冲我点点头,“你好,谷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存心跟她较上劲了。

“你当然不是小姐,”朱道枫走进去发现我没跟着,又折转身往回走,过来拉我,“你怎么会是小姐呢,我这又不是夜总会。”

他拉我到沙发上坐好,回头吩咐管家:“给幽兰倒杯果汁。”“是,先生。”管家不动声色地进了厨房,步履优雅,举止高贵。我恨得牙根直痒。“别跟人家一般见识啦,以后你怎么使唤她都可以。”朱道枫坐我旁边,贴得很近,顺手搂住了我的肩膀。我把他的手拿下来,“我才不想使唤她呢,我看都不愿看到她。”

朱道枫还是把手放在了我肩膀上,“行,行,没问题,我在巨石岛的房子已经修好了,我们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谁说要搬走了?”楼上传来一声质问。

我抬眼望去,一个中年男人正从楼梯上下来,一身白色便装,叼着根雪茄,威严而又神采奕奕。我当然会认出他,我怎么能不认得他,十几年了,这个老恶棍居然没什么变化,保养得真是好,连白头发都没看到,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还是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就是幼幼啊?”我还在发愣,他却已经坐到了我对面,跷起二郎腿,抽着雪茄,气定神闲地瞅着我笑,上下打量我。

我没回答,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笑容可掬地跟我说话,虽然“亲切”,却还是居高临下的样子,“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好漂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你当然会认不出来,我这张脸是做过的,”我逼视着他,冷笑道,“不过你这张脸倒是没变,就算是变了,烧成灰我也认得。”

“幽兰……”朱道枫拉住我,试图让我冷静。

“听清楚了,我叫幼幼,不叫幽兰!”我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

“威廉,你先上楼去,我跟幼幼有些话想单独说。”

朱道枫看看我,又看看他父亲,可能也明白他不适合加入这场谈话,只得起身上楼,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我。

我瞪着他的父亲,这个老恶棍,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造了这么多孽居然还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当年的幼幼,他怎么可以这么坦然,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家破人亡,拐走她的母亲,从而毁了她的脸,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难道他是修炼千年的老妖怪,不仅可以长生,还可以如此漠然地面对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别这么看着我,幼幼,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我不想跟你谈仇恨……”

“你觉得可以谈什么?”

“谈你母亲。”

一句话让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老东西主动出击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真是没错!

“我母亲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我几乎要跳起来了,说别的我可以无动于衷,一说到母亲我就激动得不能自控。

“你冷静点,听我慢慢说嘛。”

他却是一点也不急,慢条斯理地跟我说,“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脸受了伤,一个女孩子要独立生存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我一直很惦记你,也打听过你的消息,可是找不到你,因为你母亲也很惦记你,她现在在美国,这些年我一直让她在那边接受治疗,你知道的,她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不过还好,因为一直没放弃治疗,现在恢复得很好,从外表看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她很想念你……”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孩子,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是请别把这恨加在无辜的人身上,比如威廉,他就是无辜的……”

“你也是无辜的吗?你就说完了?十年了,你就是这么几句话跟我交代?你是想让我放弃仇恨,还是想让我感激你给我母亲治病?”

“别这么说,幼幼。”

“那你要我怎么说?要我怎么说啊?”我突然提高了嗓门,人也站起来了,浑身发抖,十年生不如死,他竟然就是几句话一笔带过!

“冷静点,幼幼,我不想跟你吵架……”朱洪生一点也不急,仍然是慢条斯理,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是想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的,吵架解决不了问题,难道你不想见你母亲吗?”

“……”

我被击中了!老狐狸,他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

“坐下来,听我慢慢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呢?”朱洪生竟然还笑了起来,指了指沙发,“坐,坐……”

我颓然地坐下,眼泪汪汪。

“我可以让你见你母亲,但是……”朱洪生话总说一半,故意折磨我的耐心。

“但是什么?她是我的母亲,我当然要见她!”

“可她现在是我的太太,”老恶棍的笑意更深了,“六年前我就跟你母亲在旧金山举行了婚礼,不过很低调,连威廉都不知道……作为你母亲的丈夫,你的继父,我有责任照顾你母亲,也有权利决定谁可以见她,你是她的女儿,你当然能见她,但是这要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简直要昏厥了!这个可恶的男人竟然娶了我的母亲,老天啊……一阵撕裂的痛,从前胸穿达后背,我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被彻底打败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母亲?”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唯一可怜的愿望就是见到我可怜的母亲。

“我说了,要取决于你的态度。”

“你……要我什么态度?”

我虚弱得无力反抗,母亲,我亲爱的母亲……

“不准再伤害威廉!”一说到这,朱洪生就板起了脸,“我知道你想杀他,想给你的家人报仇,但他是无辜的,你要算账找我好了,怎么着都行,就是不准你伤害他,我曾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唯一的威廉,他对我有多重要我不说你也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他喜欢你,你早就死了,绝无可能还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我答应你,不再伤害他,事实上我也已经放弃了……”

“很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长得又这么漂亮,难怪威廉这么喜欢你。”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母亲?”

“我话还没说完呢,这么急干什么,你既然已经放弃了谋杀我儿子,那么你还要接受他,真心实意地爱他,跟他在一起生活,生儿育女……”

我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这么惊讶,我是一个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幸福,这一点我曾经做得很不够,威廉小的时候我就没怎么管他,他成年后我就管得更少了,特别是后来在他的婚姻上,我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逼迫他跟现在的太太结婚,他太太的情况你应该知道的,因为车祸终身残疾,当时也是看在她怀了骨肉的分上才要威廉跟她结婚的,没想到这成了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他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威廉还因为这场无爱的婚姻饱受折磨长达九年,幸福就离他更远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听!”

“你必须听,如果你想见到你母亲的话!”这个男人真是太可恶,动不动就拿母亲来要挟我,“我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我要威廉幸福,只要他幸福,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而我知道他喜欢你,很喜欢,所以我就想把你送到他的身边,满足他的愿望,从而弥补我曾经的过失,让他快乐地生活……”

“那他太太怎么办?”

“这个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既然要你们在一起,当然是以合法的身份,他的错误婚姻是我一手促成的,我有责任帮他解除,事实上,这也是给碧君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些年她闹得凶,其实自己也不开心,越闹越不开心,让她换个环境,重新生活,对她和威廉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八九分,“你是要拿母亲跟我交换吗?”

“干吗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做交换,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你点头,回到威廉的身边,跟他平静地生活,给我们朱家生儿育女,我会还你母亲,把她接过来,让你们母女重享天伦之乐。”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永无可能见到你母亲!”

晚上我住在梓园。还是原来的那个房间。

朱道枫几次敲门想进来,都被我拒之门外。我盘着腿坐在床上,并没有睡。妈妈,我可怜的妈妈,你知道女儿有多想你吗?想得心都碎了,十年啊,我的妈妈!我恨这家人,恨这座庄园,姐姐毁在这里,爸爸死在这里,妈妈消失在这里,我,却是在这里进入了地狱,自从脸被毁,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过的是人的日子!如果可以,我真想放把火烧了这一切,但是我有选择吗?那个老恶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不回到朱道枫的身边,就永无可能见到母亲。他真是愚蠢至极,我原本已经放弃了仇恨的,因为我爱这个男人,这爱已经让我放下了杀机,现在他父亲横插一脚,让我刚刚放弃的仇恨又死灰复燃,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纵然有爱也是苍白无力……

我现在反而有点同情朱道枫,他显然不知道父亲背着他的所作所为,他这一生只怕都要毁在他父亲的手里,婚姻如是,爱情只怕也是,他看上去是多么洒脱自如的一个人,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其实想想,他比我幸运不了多少!

清晨,我被门外的一阵争吵声惊醒。

“让我进去,我要看看是个什么妖精,竟然想霸占我的位置!”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凄厉如厉鬼从门外传来,我立即听出是谁,朱道枫的太太!

顿时睡意全无。我惊得从床上坐起。

“你见她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事实!”是朱道枫的声音。

“什么事实不能改变啊,你们父子串通起来要将我赶走,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你说!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你当然做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嫁给我,你早就应该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不爱你,从来就没爱过你,而你却以孩子要挟我,要我娶你,我如了你的愿,可你呢,一天到晚不是吵就是闹,你折磨了我九年,这九年你想把我逼成鬼,可是最先变成鬼的是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个怨鬼有什么区别!”朱道枫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就是个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朱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过安静的日子!不是你死在我手里,就是我死在你手里,这辈子你都休想摆脱我……”

“混账!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朱道枫的父亲。

“你是想让我也死在你手里吗?你根本就不应该住在梓园,你应该去精神病院!纵然我们朱家欠你的,这么多年该还的也还了,原来我还同情你的,劝威廉对你好一点,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疯了,还想把这的人全逼疯,告诉你,只要我朱洪生还有一口气就由不得你胡来!我不会让我的儿子再生活在你的阴影里,他这一辈子还长,怎么可能让你这么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将他的后半辈子毁掉,只要你接受这个事实,我会给你很好的安排,我已经在澳洲买了一栋房子,在你的户头也存进一大笔钱,够你的后半生享用,你回澳洲跟你的家人一起过,这个安排对你对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怎么不直接把我送进坟墓,这样的安排不是更好吗?”朱太太带着哭腔叫起来,显然朱父的话让她更加歇斯底里,“我不会离开这里,我变鬼也要守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坟墓,你们要想把我赶出去,门都没有,我就是要毁了他,让他今生不得安宁,来世也不得超生……”

“管家!管家!”朱父也叫了起来,“你这个管家是干什么的,不是你她怎么会到这来闹,马上把她带走,带走,我不想看到这个疯女人,快点,你还愣着干什么!”

“太太,我们走吧。”是管家。

“我不走,我就不走,偏不走……”朱太太还在尖叫,接着是“啪”的一下,一个花瓶之类的东西砸到了我的门上,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你干什么!”朱道枫显然被吓到,因为房间内住的是我,他立即咆哮起来,“管家,你给我快点,把她弄走,你怎么就磨磨蹭蹭的,滚,你们都给我滚,不许你们伤害幽兰,谁都不准,滚……”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粗话。

“朱威廉,我变鬼也不放过你……”朱太太的声音渐渐远去。

门外突然变得安静。

“唉,”接着是朱父的一声长叹,“都是我的错,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生活,还好是你,换了我早疯了,只怕比她疯得更彻底,你放心,我会帮你解除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这个可怕的婚姻祸害到你,也祸害到我们朱家,让我们至今没有后继之人……”

“爸,我真的很累。”朱道枫的声音疲惫而嘶哑。

“我知道,进去看看幼幼吧,她肯定被吓着了,好好安慰她……”

朱道枫的脚步声渐近。真是个绅士,进来之前还是要轻轻敲门。他推开门,一脸诧异,在他的想象中我应该恐惧地躲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结果我是盘腿坐在床上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得像个菩萨。

用过早餐,朱道枫带我出门。一路上他不停地追问我为什么昨晚不准他进门。“害我一晚上没睡好,太兴奋了,想抱着你睡……”他开着车,一脸的不正经。

我懒得理他,把脸别向车窗外。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一个岛。”

我怔住了!他说什么?……一个岛?这不是真的吧,梦里的东西始终只能停留在梦里,怎么可能走出梦境?我的心迅速往下沉。

“幽兰,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吗?”他打着方向盘,完全不知道我内心在翻江倒海,拿余光瞟着我说,“就是你冷冷的样子,从来不会很热情……”

我没有搭腔。他就转移话题,“这附近住的都是花农,家家都种花种树的,这个村的经济都是来源于此,”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跟我介绍道,“我买下的那个岛就是这个村的,他们要招商引资开发土地,我就以私人名义买下来了,那么好的地方,如果真开发出来会受到人工破坏的,太可惜了。”

我没有听他讲话,失魂落魄地望着车窗外,视野越来越开阔,好像已经到了郊外,沿途的民宅真的家家都有花圃,满眼都是绿树闲花,我打开车窗,清新的花香沁人心脾,这正是春天的味道……可我的心却抽搐在一起,进入了空前的寒潮,脑子里昏昏的,莫名的哀伤像口巨钟瞬间罩住了我。命运终究还是敲响了这口哀伤的钟,似乎在提醒我们,快了,你们已经抵达了这个终点,接下来的只是结束而已,不要想逃跑,这是你们的宿命,你们逃不了!我逃不了,他也逃不了,老天!

我闭上眼睛,竭力不让泪水渗出来。

半个小时后,他把车开进一条幽僻的小道,绕了一大弯,转进一片树林,驶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蓝天下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巨大湖泊,明亮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而湖泊的这边真的有一个椭圆形的绿岛“停靠”在接近岸边的水面上,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道从岸边延伸至岛上。车子放慢速度,缓缓驶上小道,两边有木栅栏,刻意种的牵牛花爬满栅栏,真是很有诗意,几分钟后就上岛了,又是一片密林,林间的道路也铺满鹅卵石,路两边是花圃,也有木栅栏围着的,可种的全是蔷薇,姹紫嫣红一路延伸至密林深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蔷薇是我最喜欢的花,他为我种的?

“这些花全是为你种的,喜欢吗?”朱道枫把右手搭在我肩膀上,温柔地看着我笑,“这个岛其实是为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梓园,我也不喜欢那里,所以就想到在这建一个乐园,我和你的乐园……”

我的心隐隐发痛。“这个岛有名字吗?”

“有的,它就叫巨石岛,传说女娲补天的时候,从天上掉下一块仙石,正好落入这湖中成了一个岛,听村民们说,这巨石岛很神奇,有一年发大水,村民们的家园都被淹了,大家都逃到岛上来,结果是水涨多高岛就长多高,即使村里的屋顶都被淹了,巨石岛还是安然无恙,一村老小由此逃过一劫……”

“还有这事,真的假的?”我心不在焉。

“我怎么知道,村里人都是这么讲的,”朱道枫得意扬扬,“最先发现这个岛的是牧文,后来他介绍我来这看,我一眼就看中了,去年开始动工在岛上建房子,东坡为我设计的,房子就在树林里……”

我没听清他的话,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车子这时候已经驶出了密林,眼前竟是一片蔷薇的海洋,花毯般一直铺到远处的水边,一栋砖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别具风情地矗立在花海中,面朝湖,背靠花海,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从我眼前一直延伸到小楼。朱道枫停下车,把目瞪口呆的我从车里拉出来,牵着我走向小楼,我像被施了魔法般完全不知道怎么挪步子了,眼睛瞪着,嘴巴张着,朱道枫瞅着我直笑,“发什么愣,好看的还在里面呢。”

小楼的底层是花岗岩砌成的石基,踏上石阶,迈上的是围着小楼的走道,有一扇门是敞开的,这是小楼的后门,走进去是一道挂满油画的走廊,“这些画都是我从牧文的云中漫步里搜刮来的……”他牵着我的手指着墙上的画颇为得意。

走过画廊,看到的就是客厅了,地板全是实木,对面朝着湖泊的那边墙是开放式的,嵌着玻璃,外面的蔷薇花园和湖泊一览无余,也使得整间客厅阳光充足,仿佛置身的不是室内,而是大自然,满室都是蔷薇的花香。我打量四周,惊叹得说不出话,室内的装饰不能用豪华来形容,而是弥漫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地毯上印的是蔷薇花图案,靠沙发的那面墙挂着的巨幅油画上画的也是满眼的蔷薇,跟屋外的蔷薇花园相映成趣,天花板没有吊顶,原模原样地保留着最原始的横梁,一盏巨大的雕刻着蔷薇图案的牛皮灯笼自梁上垂下,四角也挂着相对较小的灯笼,也都刻着蔷薇图案,一些小摆设也无一例外地采用了蔷薇造型和图形,比如花瓶、小台灯、钟、烟灰缸等等,连客厅一角盘旋而上的楼梯扶手下面的磨砂玻璃上也设计了蔷薇花……

“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站在客厅中央的蔷薇地毯上哽咽着说不出话。

“还能干什么,表达我对你的爱。”他站在我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心慈,你是我今生值得用生命交换的女人……”

“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晃着脑袋,我捂着脸就要哭出声,“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对于你,我说过我已经放弃仇恨,我也知道我是爱着你,可是我……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份感情……”

“是不是因为我父亲?”他好聪明,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牵我到柔软的沙发上坐好,目光如那湖面上的粼粼波光,闪烁在他眼底,荡漾着无限柔情,“幽兰,我不知道我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可无论他说什么,那都是外界的因素,不应该影响到我们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影响到我们,在这里,在这蔷薇园,只有我和你,将来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这里……”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呢?我想的就是我们可以真诚地在一起,没有欺骗,没有伤害,以心换心,平静快乐地生活……”

说着他搂住我的肩膀,跟我头靠着头,“知道吗,宝贝,这房子我花了好多心血,光外面的那些鹅卵石就拖了十几卡车,还有这些蔷薇,我把附近花农家里的蔷薇全都收过来了,不信你现在可以去看,没有一家还有蔷薇……”

我更加哽咽着说不出话了,伸手抚摸他的脸,好英俊的男人,眉目鼻梁嘴唇像是希腊神话里的雕像,镌刻得如此分明,十一年,这张脸在我心里已经存在了十一年,此刻面对面,我还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简单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世俗恩怨,就会变得不简单。

他也抚摸我的脸,我的眉我的唇,俯身轻轻吻了下来,我很自然地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他的吻柔软绵长,渐渐地急不可耐,搂着我喘息声越来越重,“哦,幽兰,我要你……”他呢喃着,不等我回答,就将我拦腰抱起往楼上走,我不敢睁开眼睛,感觉他把我抱上了楼,进了房间,将我放在了床上……

“这里叫蔷薇园……”

激情过后朱道枫拥着我坐在卧室窗边的沙发上,指着楼下的花园说,“你就是这个花园的主人,今后你就住在这里,房子刚刚装修好,还没有雇到人,但我会尽快地安排人过来照顾你,我们随时可以搬过来。”

我没有听进去,目光被窗外的湖光山色深深吸引,远远的,那湖倒映着蓝天的颜色,连绵的青山将湖温柔地拥抱,湖水荡漾着细细的波浪,欲语还休,三三两两的游船在湖面随波而流,听朱道枫说,这里的村民很懂生财之道,在山脚下建了数个“农家乐”,每到节假日或周末,很多城区的人来这里放松,也让这平静的湖平添了许多人间烟火。

“我们明天就搬过来,好不好?”朱道枫显得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还要考虑一下……”

“为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

“至少该跟秦川打声招呼吧。”我说的是实话,秦川这会儿只怕以为我现在已经到了北京呢。可是朱道枫的脸立即阴了下来,眼神突然变得慌乱而无神:“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是我的女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秦川帮了我很多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是他拉我一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只是朋友,我跟他是不可能有什么的。”

“当真?”

“嗯。”

“那就好,知道吗,幽兰,我最担心的就是那小子,怕他跟我抢,他跟我抢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他,唯独你不能!你是我今生最宝贵的东西……”

“我可不是东西。”我鼓着眼睛。

“我也不是东西。”他呵呵地笑。

“你这么让着他,因为他是你弟弟?”

“你怎么知道?”朱道枫大惊,“谁告诉你的?”

“秦川说的啊。”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朱道枫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冷冷地瞅着他,“可是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像你们这种家庭,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我也能理解秦川的所作所为,因为我跟她母亲一样,也曾失去了整张脸,说是人,过得却像个鬼,他们母子能走到今天需要多大的勇气知道吗?你是不会理解的,我却能……”

“我们家是欠他们母子很多,现在不正想还吗?可是秦川不肯让我们见他母亲,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我劝你别去找。”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果你们去见了他母亲,你们会后悔的……”

晚上我们并没有在巨石岛留宿,因为雇的人还没过来,朱道枫显然是被人伺候惯了,没人照顾饮食起居他简直活不下去。

回到梓园,我们和朱洪生一起用晚餐。管家还是按规矩站在主人身后等候召唤,她是面对着我站着的,脸上看似平静木然,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怨恨,阴冷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我的脸庞。朱道枫却好似当她是透明,自顾吃着,举止还是那么的优雅迷人,再看坐对面的朱父,举止当然没话说,也是一样的贵族派头,却更多了份霸气和威严,以及洞悉一切的犀利。

所以当朱道枫跟父亲提出要搬出梓园时,朱洪生并没表示反对,还说,“也可以,我早就知道你想搬出去了,听说你在城郊买了个岛,是到那去住吗?”

“是的,爸。”

“嗯,”朱洪生连连点头,“随你吧,反正我也要回美国了,就是不回,你也没兴趣陪我这个老头,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修身养性,养育下一代是个不错的选择,”说着他在餐桌那边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换个环境,成功的概率会高很多……”

我的脸红到耳根,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豹子一样的眼睛!”朱洪生一点也不惧怕,迎着我的目光反而笑,“这一点你真不像你的母亲,你母亲任何时候都是温柔的眼神,这么温柔的母亲,不知道怎么生了这么个凶狠的女儿……”

朱道枫看看身边的我,又看看对面的父亲,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化解这尖锐的矛盾。我没理会他的难堪,盯着对面他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很奇怪,我这么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么会落入狼的手中……”

“哈哈……”朱洪生仰头大笑,一双老奸巨猾的眼睛上下扫荡着我,居然点点头,“厉害,我喜欢,我也终于明白我这傻儿子为什么这么迷恋你了,很好,你温柔善良的母亲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儿子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缘,没有比这安排更好的了……”

这个老混蛋!

我气得咬牙切齿,“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餐厅,“幽兰……”朱道枫连忙追出来,而他的恶魔父亲却在后面喊,“不用那么急,她不会跑了的,我马上要回美国,把她温柔善良的母亲接过来,她是不会跑的……”

我简直要昏厥!扑到床上死命地揪着被子,捶打着柔软的枕头哭不出,喊不出,我觉得我就要气绝身亡了,做这么个恶魔的儿媳,真是一个噩梦,从十一年前我姐姐踏入这庄园开始,我们家就陷入了凄惨的噩梦,如今死了的亲人在地下,活着的亲人在天边,我这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幽兰……”

朱道枫在外面敲门,“你别太在意,我父亲并没有恶意的,他很喜欢你……”

“滚!”我抓起床头的一本书就朝门砸过去。

“幽兰,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父亲有成见,可你早晚要跟我一起生活,那么他是我的父亲,也应该是你的父亲,而且他这次回美国真的是要接你母亲过来的……”

一句话就让我死了般无声无息,又是母亲!

我想不出,如果没有母亲,他们父子还能有什么招能让我留下来,而倘若母亲不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眼前,这父子俩又会有什么理由来跟我解释,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母亲有什么意外,我会杀了他们!这么一想,心底的火焰腾地一下又冒了出来,我几乎可以听到火焰在心底燃烧的“吱吱”声,门外朱道枫还在劝慰,我听不进去,目光无力地游离在苍白的天花板,一如我苍白的人生,想画上美丽的图案,却举笔艰难,天知道的,我是爱这个男人的啊,本来单纯的爱,本来想好好地爱,却无端地被他父亲带来的仇恨和屈辱打乱,使这爱变得浑浊不清,如风雨中颤抖的树,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先生,老爷说要您明早跟他一起出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我明天要去公司,就是不去,也要陪幽兰……”朱道枫显得很不耐烦。

管家说:“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朱洪生不知为何也过来了,“秦川的母亲找到了,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三十年,我整整找了他们母子三十年……”

“好,我跟你一起去。”朱道枫答应了。

“怎么,被关在门外了,瞧你这点出息,”朱洪生数落起儿子来,又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言语很不客气,“对女人不能太心软,你就是心软,该狠的时候就得狠,这点你完全没继承我……对付豹子一样的女人,你就得拿出狼的本性,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拿出猎人的本事,再凶狠的豹子,终究是逃不出猎人的枪口的……”

清晨我醒来得很早,朱道枫像是算准了时间似的,我一醒,他就敲门而入了,注意,没有得到我允许他就进来了。看来他父亲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他真把我当豹子了,至于他是以狼还是以猎人的姿态来对付我,我就不知道了。

“你又害我一夜没睡。”他拿着个手机坐到床边,拢了拢我额头的乱发,看他的眼睛果然是红着的,神色疲惫不堪,“怎么老这样呢,我们得尽快搬出去……”

其实我也没睡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幽兰,别理会我父亲的态度好不好?感情是我跟你的事,没人可以破坏的,他是我的父亲,他也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打了个冷颤,他父亲昨晚说的“你温柔善良的母亲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儿子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屈辱得咬着嘴唇,心里恨……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跟父亲一起去见秦川,”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管家,朱道枫叫她进来,“我走后幽兰小姐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我会的,先生。”管家一边应着,一边端着杯牛奶放到了床头。

朱道枫在我脸颊轻轻一吻,又交代管家几句就出去了。没一会儿,窗外就传来汽车的发动声。我翻身过来,吓一跳,管家直直地站在床边,像个女巫似的盯着我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怎么还不走?”我坐起来逼视着她。

“小姐,请您趁热喝了牛奶,”管家纹丝不动,双手放在腰间,非常有教养地朝我欠欠身子,装得很谦卑,“您听到了的,先生吩咐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是吗?那你准备怎么招呼我呢?”我冷笑道,“是不是又去放条狗来……”

“幽兰小姐,请趁热喝牛奶,凉了就不好喝了。”管家还是不动声色。

“我不敢喝,我怕你在里面下毒。”我存心跟她过不去。

我真是惊讶,管家果然是管家,训练有素,我这么气她,她居然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身姿不变,站在我面前像一株修剪得体的树,是那种生长在墓地的阴森的树,隔着两米的距离,都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幽兰小姐,如果我真下了毒,您敢喝吗?”老妖婆竟然冲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