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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曲水苑建在京城西郊,倚着景明山造出了两园十六院。东西两园垒奇石以为巧山,集百花以为妙圃;前后十六院有亭台楼阁起龙飞凤舞之势,亦有幽屋小室举古雅清正之风;更为神妙处是最后一院接水院有一方极大的蓄水池,接山水下引灌遍十六院,形成数十道曲水穿园并绕园的盛景,如龙走蛇行,妙趣非常。

如此气派又如此精致,便是连京城里的皇宫都比不上,一看就是先帝爷的手笔。因为不是先帝那样出色的败家子,可以说很难有魄力造出这样的行宫了。

自打在曲水苑安顿下来,成玉在她祖母太皇太后娘娘身边一连伺候了半个月。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不大爱走动也不大爱热闹,因此一连十五天她们都静静地关在十六院之一的松鹤院中诵读、抄写、以及探讨佛经,从而让成玉完美地错过了皇帝大宴群臣、皇帝率群臣游园、以及皇帝和群臣同乐一起看戏看杂耍等……一系列她非常喜爱的娱兴节目。

且太皇太后一心向佛,因此松鹤院中唯有素膳,这一点也令成玉感到苦闷。还好她的手帕交,跟着自家祖母随凤驾也来了曲水苑的崇武候府将军嫡女齐莺儿齐大小姐,每日都会看着时候过来救济她一只鸡腿或者鸭脖子。

第十六日,成玉终于得以从松鹤院中解脱。因皇帝亲来了一趟松鹤院,同太皇太后陈情,说乌傩素国的王太子携幼弟及使臣来朝,于酒席之间夸耀他那几位女使臣的击鞠术,向他请了一场击鞠赛。他准了。几日后大熙同乌傩素便有一场大赛。代大熙出赛的四位巾帼虽已由沈公公遴选出来,但万一场上出个什么事故,总需有个替补,因此想将击鞠术还不错的红玉郡主借出来一用。

太皇太后准了。

成玉随着皇帝出松鹤院,心中着实雀跃,因此话也格外多。

譬如皇帝问她:“同乌傩素的那场击鞠赛,你可知朕为何要专去太皇太后那里找你做替补?”

往常她一般会祭上“臣妹愚驽臣妹不知”八字真言,直接将舞台让给皇帝,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因为宫中大家原本就都是活得这样憋屈。

但今日她发言很踊跃:“皇兄怜悯臣妹啊!”她眉飞色舞,“臣妹知道皇兄其实根本不觉得臣妹的击鞠术出色,也不是真的要拿臣妹去做替补,皇兄是觉着臣妹在皇祖母那里念了十五日经,吃了很多苦,因此特意拿这个理由来搭救臣妹罢了!臣妹真是感动啊!”

皇帝挑眉:“那知道朕为何要专程去搭救你吗?”

她笑眼弯弯,发自肺腑:“因为臣妹乖巧懂事啊!”

皇帝被她气笑了:“你……乖巧懂事?胡言乱语!”

她认错认得比谁都快:“那臣妹知错了。”

皇帝瞧着她,也生不起什么气来,咳了一声,提起正事:“朕既搭救了你,你也帮朕一个忙,回头见到大将军,不要闹脾气给朕找事。你若能做到,便是真懂事了,朕也便欣慰了。”

成玉费解皇帝为何突然提及大将军,但看皇帝的模样是不想她发表什么高见,她就顺从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点了点头:“嗯,臣妹懂了。”

皇帝叹了口气:“朕知你心中委屈,但大将军是国之栋梁,北卫未灭耻于安家这句话,不是专为了同你过不去立下的誓言,这是一个将军的大决心,朕亦时常为之感动,你也该崇敬着些才是。”

北卫未灭耻于安家。这八个字挺耳熟。

成玉狐疑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桩旧事:她刚回平安城时,有个将军退了她的婚。

成玉她母亲静安王妃去世时,给她母亲做法事的一个老道曾为她推过命格,说她今生有三个灾劫:病劫,命劫,情劫。渡过病劫,有个命劫,渡过命劫,还有个情劫,一劫套一劫,无论哪一劫上有闪失,都将伤及性命,三劫齐渡过去,她方能求个平安得个顺遂。在她的种种劫数里,老道尤其提到的是情劫,说此劫应的是远嫁和亲,一旦远嫁,郡主命休矣。

故而成玉在婚姻大事上是没有什么计较的,于她而言,只要不是和亲便是好婚姻。是以初时听太后赐婚,她有一瞬觉得命格终究对她网开了一面,后来又听闻那位将军拒婚,梨响气得不行,但她却没有什么看法,只觉天意如刀,命格终究还是那个命格。

彼时她不觉这桩事于己是什么大事,因此未放在心上。不过两月,已全然忘怀。此时皇帝提及,她才想起来,其实,这该算是一桩大事来的。

然后,她聪慧地感觉到了在皇帝的心目中,她此时应该是个因被那位将军退了婚而怀恨在心的幽怨少女。而显见得今次那位将军亦将来曲水苑伴驾,皇帝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失了皇家体面,令他脸上无光,故而提前来告诫她。

但皇帝毕竟还是感到愧对她的,因此告诫她才告诫得如此语重心长。

这。

这很好啊!

她立马就入了戏,愁苦地抹着眼泪向皇帝:“那……一个被退婚的郡主,真的……很苦的,很难做人了的……可皇兄让臣妹安分些……”她哽咽着,“那臣妹也没有什么别的可想了。”她哽咽得抽了一下,“听人说前几日皇兄宴客群臣时,招来的戏班唱的戏唱得很好,看了便能解忧解闷,臣妹的苦,兴许看看戏能够缓解一二……”

皇帝是个日常恐妹的皇帝,最怕妹子们在他跟前抹眼泪,听着成玉哽咽,眼皮立刻跳了一跳,抬脚便要走,嘴上飞快道:“既然如此,让他们再给你开几场罢了。”

成玉拭着眼角,脚上却先一步拦在了皇帝的前头,挡住了他继续哽咽:“臣妹话还没有说完啊,”她哽咽得又抽了一下,“臣妹想着,这个时节,看戏的时候要吃南方上贡的那种甜瓜才好,皮薄瓤厚,清甜汁水又多,不知道他们今年进贡上来没有……”

被虚拦住的皇帝头皮直发麻,继续飞快道:“今晨刚贡上来,回头给你拿两只。”

成玉还拭着眼角,空着的那只手比出了五根手指头:“五只。”

皇帝完全不想再多做停留了:“那就五只。”

成玉自松鹤院中放出来,吃着皇帝送她的甜瓜,听着皇帝御批一天唱三次专唱给她的戏文,日子过得逍遥无比。戏听腻了,她才想起来自己是个替补,还是需要去那支将代大熙出战乌傩素的击鞠队中露露脸。

击鞠,是打马球。

成玉她自小玩蹴鞠,也玩击鞠,十花楼的后园有个朱槿给她弄出来的击鞠场,她时常驭马在其上飞奔,十四岁时已能在疾驰的马背上玩儿着许多花样将木球打进球门中,女子中算是击鞠水平很高了。但因她从未在宫中打过马球,故而皇帝并不知晓她的本事。

沈公公费了大力气选出的击鞠队一共六人,除了成玉和齐大小姐,还有另一位贵女并三位宫中女官。

因大赛在即,这几日练球练得很密。成玉只是个挂名的,故而没有什么上场练习的机会。她自个儿也觉得她在一旁看看就好。她是这么考虑的,照场上这几位的水准,她若是贸然上场,除了齐大小姐还能扛得住,她很难不将其他四位打得丧失信心,这对整个球队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齐大小姐的水平同样高出另四位许多,出于同样的责任感,也很少去场上练习,不是迟到就是早退,练也不好好练,大多时候脸上盖本破书在成玉身边睡大觉。成玉不管,沈公公也不好管。沈公公觉得自己可太难了。

如此练了几日,次日便是大赛。

未时末,皇帝领着百官亲临明月殿前凡有大赛才开场的击鞠场,观鞠台上座无虚席。

三殿下今日安坐在了国师身旁。

三殿下前几日奉皇命在京郊大营练兵,前夜才入曲水苑,因而座中乌傩素一干使者,以及大熙一干被太皇太后和太后诏来消夏的诰命小姐们,大多并不认得他。但这样一位翩翩公子,如此俊朗不凡,他又坐在国师右侧的尊位,可见位也很高,自然惹人欣羡好奇。

烟澜远远望着连宋,瞧连宋并未抬眼看向鞠场。国师正同他说着什么,他偏头听着,也没有答话,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椅子的扶臂。

烟澜心中一动,在她那些模糊的关乎九重天的梦境里头,她有时候也能瞧见这样的连宋。九重天上总有各种宴会,三殿下不拿架子,要紧的公宴他总是出现,但也总是像这样,不怎么将注意力放到宴会上头,大多时候都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无论是何时,或是在何地,三殿下总是那个三殿下。她觉得这样的三殿下令人难以看透,却也令人难以自拔。

手臂被人碰了碰,烟澜转头,瞧见坐在她身旁的十七公主。十七公主拿个丝帕掩着嘴,挨过来同她搭话:“好些时候未见大将军,大将军风姿依旧哇。”不等她回答,又神秘道,“方才我还同十八妹妹絮叨来着,想起来大将军是烟澜妹妹你的表兄,那妹妹你一定知道,皇祖母曾有意给红玉那丫头和大将军赐婚吧?”

烟澜没有说话。

十八公主扯了扯十七公主的袖子,十七公主浑不在意:“都是姊妹,这有什么不好问的,”向烟澜追问,“此事妹妹可曾听大将军提过?”

烟澜静了好一会儿:“姐姐消息灵通,此事我却没有听表哥提过。”

十七公主不大信,挑眉瞧着烟澜,却见烟澜始终不言,也不好再逼问下去,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道:“那便是大将军护着红玉名声吧,大将军倒是个有义之人,只是皇祖母也太过偏爱红玉,才将此事弄得这样尴尬,婚姻大事,大将军自然不能接纳一个成日只知玩闹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片子做夫人,故而……”捂着嘴笑了一声。

长着一副胆小眉眼的十八公主瞧瞧烟澜又瞧瞧十七公主,嘴唇泛白地劝阻十七公主:“十七姐姐你不好胡说啊,皇祖母赐婚大将军,公主之下便是郡主的身份最尊,大将军因是重臣,不能尚公主,自然该赐到红玉头上,这却不是皇祖母偏爱谁不偏爱谁……”

十七公主又说了些什么烟澜没有在意,她将视线放到鞠场上,虽面上一派波澜不惊,然心口却一径地发着沉。太皇太后赐婚三殿下同红玉之事,及至三殿下抗旨拒婚之事,她的确都有过耳闻。

红玉郡主其人,烟澜知道,那是静安王爷的遗孤,因着太皇太后对静安王爷的喜爱,故而红玉在太皇太后跟前亦有几分宠爱。红玉她年纪尚小,不过十六,然容色非常,有倾国之姿,性子也很活泼,故此皇帝也很喜欢她。但她同红玉却没怎么说过话。

初闻太皇太后赐婚时,她的确有几分惊讶,但她也料中了三殿下定会拒绝。

九重天上的仙姝们无不容色过人,亦未见得三殿下如何,况一红玉乎。但太皇太后的赐婚,却让她开始真真切切考虑三殿下可能会有的婚姻大事了。

她想过许多回,然每想一回,她心中就沉一回,正如十七公主所言,照朝例驸马不能出任重臣,故而太皇太后赐婚连宋,绝无可能赐到公主头上,她同三殿下不会有什么可能。

若说此生于她还有什么幸事,大约唯一可庆幸之事,便是这世间任何人同三殿下都不会有可能吧。

因这是凡世,他们目中所见皆是凡人。这世间不可能有一个凡人能那样打动三殿下,令三殿下宁愿背负违反天宫禁令的重罪也要娶她为妻。

近日她对往事忆起来很多,忆起来越多,她越清楚三殿下看似风流,其实最是无情。

但,他无情最好了。

终归在他的无情之前,这世间还有个长依对他来说算是特别。

而长依,可算是她的前世。

烟澜不禁再次将目光投向斜对面,落在连三身上。她看到许多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但他没有将目光放在任何一人身上。

这就够了。

连三今日并非是来看击鞠赛,而是来办正事。

这些日子于他而言算得上正事的有且仅有那么一桩,便是探寻祖媞。而关乎祖媞的一条重要明线便是南冉国的那册述史之书中提及的红莲子。

这粒红莲子的下落,红玉郡主可能清楚。

找红玉郡主聊一聊这事原本包在国师身上,但郡主自入曲水苑就被关在松鹤院中。松鹤院是太皇太后的地盘,须知太皇太后信佛,但国师他是个道士,佛道有别,太皇太后和国师积怨甚深,国师等闲连松鹤院大门都近不得,勿论见成玉。

看国师处着实推进艰难,空下来的三殿下便将此事扛了,也是放国师一条生路。而因传言中红玉郡主今日会代大熙出战,故而三殿下他来此候她。

然待金锣鸣起正式开球,红玉她也未出现在赛场之上。探子去了一会儿,回来凑着国师的耳朵禀了片刻。

国师向三殿下转述探子们的消息:“殿下同我今日算是白来了。”国师蹙着眉,“说小郡主惹了祸,被关在皇上的书房里罚跪,四个宦侍看着,皇上下令要跪够三个时辰才许放她出来,那无论如何是赶不上这场比赛了。”

三殿下凝目赛场,头也没回:“她惹了什么祸,皇帝竟连比赛也不让她出了?”

国师静了半天:“说是她昨日午后在院子里烤小鸟,被皇上撞见了。”

“什么烤小鸟?”三殿下终于回了头。

“就是字面意义的烤小鸟,”国师做了一套非常生动的动作,“就是生起火来,把小鸟的毛拔掉,刷上油烤一烤,蘸点孜然粉……这样的烤小鸟。”

三殿下有些疑惑:“这对于一位郡主而言,是有些调皮,不过也不算惹祸,皇帝为何会罚她?”

国师再次静了半天,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小郡主烤的是皇上那对常伴他左右,被他唤做爱妃的爱鸟吧。”

三殿下回头看着赛场,半晌,道:“……哦。”

国师煽情道:“听说皇上赶到的时候,他的一双爱妃穿在木棍上被小郡主烤得焦香流油,小郡主正兴高采烈地叮嘱她的同伴待会儿吃的时候一只放辣一只不放辣,放辣的时候用个网漏放,能放得均匀些。”

三殿下点头:“很讲究。”

国师:“……”道,“可这对皇上而言,着实就太残忍了,听说皇上快要气糊涂了,指着她直道好胆量,亲自葬了一双爱妃后便罚了小郡主,就是如此了。”问连三,“郡主既来不了,殿下还要继续看么?”

三殿下撑着腮坐那儿:“坐会儿吧。”

成玉也是冤枉,万万没想到院子里飞进来两只鸟,她随便烤一烤,就烤了皇帝的一双爱妃。幸好从小到大跪习惯了,在皇帝的御书房中将整场比赛跪过去,也没觉得怎么样,就是膝盖有点痛。

被放出来时比赛正好结束。抄近路跑出来的成玉远远望见皇帝带着群臣离开观鞠台,她警醒地在马栏附近一棵大树底下蹲了会儿,待看客走得稀稀落落,才翻围墙溜进了鞠场。

方才比赛的一堆人马仍在场中,瞧着是在争吵什么。齐大小姐照约定正在场边等着她,离人堆稍远,身旁立了匹枣红骏马。

成玉眼中一亮,急向齐大小姐而去,同仍吵闹着的七八个球手擦肩时,耳中无意飞进两队球手的几句争论,大体是乌傩素不服今日之赛,扬言若不是她们队长昨日吃坏了肚子下不了床今日未上场,熙朝绝无可能获胜之类。

大熙竟然赢了,成玉一方面为皇帝感到高兴,一方面觉得这个比赛应该也没有什么看头。

正是酉时三刻太阳西斜之时,观鞠台上仅余一二人,鞠场上东西两方倒是割据了两拨人马,乌傩素和大熙的球手是一波,成玉齐大小姐和齐大小姐的忠仆小刀是一波。

黄昏一向是宁静时分,鞠场上却并不宁静,主要是乌傩素和大熙的球手们一直在吵吵。成玉和齐大小姐并肩赏马时她们在吵吵;成玉和齐大小姐跨上马沿着半个鞠场疯跑时她们在吵吵;成玉和齐大小姐跑够了开始玩一刻钟里连着将十个球全打进球门时,她们仍在吵吵;当成玉和齐大小姐双双在一刻钟内连进十球后,她们的吵吵声才终于小了一些;而当成玉开始玩“飞铜钱”这个游戏时,小刀惊讶地发现,鞠场上居然安静了,且吵吵的人群全围到了她身边,有几个还围到了她的前头。

成玉和齐大小姐原本便是为了让吵吵的球手们有足够的空间能认真吵吵,才只划了半个鞠场自娱自乐。此时瞧见原本站在东边的球手们竟齐聚了过来,齐大小姐虽然不清楚她们搞什么名堂,本着善意还是提醒了一句:“有时候郡主打出的铜钱会乱飞,退远些,小心伤了。”

成玉此时却没有发现鞠场上这个新动静,她正凝神让胯下的骏马、手中的球杖和马匹左侧垒在地上的五枚铜钱“同为一境”。

所谓“飞铜钱”,乃是指将铜钱垒于鞠场之上,而后飞马过去扬杖击钱,每次只击出一枚。

相传不知何朝有位击鞠天才,鞠场上颤巍巍垒起十余枚铜钱,天才飞马而去,每扬一杖必打出一枚,而余者不散,且所击出之钱均飞往同一方向,还全是七丈远,一分不增,一分不减。

成玉一直很向往这位天才的神技,自个儿悄悄练了许多年,但一直没练到这个造诣。上一回成玉同齐大小姐玩儿这个游戏还是去丽川前,彼时她仅能挑战一下五枚垒成的铜钱柱,虽能一杖一钱而余者不散,但如齐小姐所言,她击出的铜钱是要乱飞的,且距离也是没个定数的。今日难得遇到明月殿前先帝爷花大钱造出来的这方豪奢鞠场开封,她一心要在此挑战成功击出的五枚铜钱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因此十分专注。

小刀眼尖,退到八丈开外了还能瞅见成玉一脸凝重,因此她谨慎地又往后退了几步,还一片好意提醒前头乌傩素的球手:“我们郡主用起力气来,打出的铜钱飞个七八丈远是常有的,”心有余悸地补充了一句,“打在身上真挺疼的,你们还是退后好些。”

站在小刀正前方的是乌傩素的一个前锋并一个后卫,矮个儿后卫往后头退了两步,挪到了小刀身旁,瞧着像是想同小刀搭话,但方才才同大熙吵了半日,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开这个口,因此神色有点纠结。还是小刀分了一点神出来:“你是不是肚子痛?”

矮个儿后卫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没有。”

“哦。”小刀点了点头。

矮个儿后卫黏糊了一阵,试探着向小刀道:“你们说这个游戏叫飞铜钱,飞铜钱的意思是,飞马拿球杖去击打地上那柱铜钱是吗?这是帮助练习瞄准?”

小刀一直关注着成玉的神色,瞧郡主的神色越发凝重,经验丰富的小刀又往后头退了两步。她也没太听明白矮个儿后卫方才说了什么,含糊地回了一句:“嗯,是要瞄准才能打得出去。”

估计看小刀挺配合,矮个儿后卫信心大增:“这个我们队长也常练,”又矜持又自得地道,“不过这个铜钱柱还是太大了些,你们郡主要练瞄准,可以拿更小的东西挑战一下嘛,譬如我们队长就用一个葡萄大的小球练,就说我们队长眼神好,球技超群,策马而去,每一杖……”话未完脚下场地忽动,小刀拉了那小后卫一把,两人站定时只见驭马向着龙门跑了一段儿的白衣少女正灵巧地调转马头。

小刀目测调转的马匹同那五枚铜钱呈一直线,而后少女忽然俯身扬杖策马飞奔,马匹似一箭发出,有破风之势,转瞬已近至钱柱。眨眼之间球杖落下,一枚铜钱飞出,而飞奔的马匹未有丝毫停顿,向着龙门而去,再行半圈,而后再向余下的四枚铜钱而来。

就像飞驰的流星沿着同一轨迹五次划过天门,五枚铜钱便在这五次反复中被依次打出。

千步鞠场,马踏黄昏。因成玉自策马之始,至将五枚铜钱击打而出之终,从未停过疾行的马蹄,因此在场诸位都只觉那绝色少女贴在马背上的五次挥杖发生在顷刻之间。而破风的铁蹄中,大家唯一能看清的也只有白衣少女的五次挥杆,以及被打出的铜钱最终身在何方罢了。

以铜钱柱为原点,被打出的五枚铜钱飞出七丈远,均落地在正东方向,一分不增,一分不减,排成了个“一”字。

全场寂然。

成玉勒住马,立马在龙门之前,遥望数丈开外那一列排成“一”字的铜钱,习惯性地撩前襟擦汗,发现穿的并非男子的蹴鞠服,就拿袖子随意揩了揩。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淋漓尽致的挥杆中,并没有太在意鞠场上蓦然而至的寂静,只在擦净额头上的汗水后,手中闲捞着球杖,跨在马背上慢悠悠朝着齐大小姐踱过去。

齐大小姐在成玉向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一瞬反应过来,鼓掌道:“漂亮。”

大熙的球手们也反应过来了,但估计是被镇住了,且被镇得有点儿猛,一个个屏气凝神地,定定瞧着成玉。

而瞧过成玉玩儿这个游戏多次的小刀,她一向觉得郡主总有一日能练成今日这般神技,因此如同她家小姐一般,小刀震惊中也有一分淡定,还能继续同乌傩素的小后卫聊天:“对了,方才你似乎在同我讲你们队长,你们队长怎么了?”

小后卫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默默无言地看了小刀一眼,正巧站在前头的高个儿前锋也红红白白着一张脸转身欲走,小后卫就疾跑两步跟着自家前锋一道走了。

成筠一朝,国师虽已开始养老,但偶尔也会被皇帝召去议一议事。皇帝今日有兴致,击鞠赛后又召了国师议事。国师进书房时正逢着两个宦臣向皇帝禀报红玉郡主的动向,说郡主刚跪满时辰便撒腿跑了,他们跟去瞧了瞧,郡主是去了鞠场。

皇帝只点了点头,像是意料之中,也没有说什么。

既晓得了郡主的动向,国师想着要堵她一堵,因此一盏茶后他便寻机匆匆赶回了观鞠台。

已是红云染遍西天的酉时末刻。观鞠台中,国师却惊讶地发现三殿下竟还坐在他原本那个位置上。

鞠场尚未被封,也无甚赛事,只几个少女并几匹骏马占了西北角,几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国师在三殿下身边落了座,顺着三殿下的目光看过去,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的白衣少女便落入了国师的眼中。

国师微讶,那确然是红玉郡主。

他虽已数年不曾见过红玉郡主,但那张脸,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几年前那张脸的美还似含在花苞之中,今时今日却已初绽,那种含蓄竟已长成了一种欲语还休之意。红玉郡主她,是个成年的少女了。

国师斟酌了一下:“殿下是认出红玉郡主了?”

三殿下虽回了他,却答非所问。“她该穿红裙。”三殿下道。

国师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愣了愣:“殿下说……什么?”

三殿下没有再开口,只是撑腮坐在椅中,面上看不出他对目中所视的鞠场、乃至对目中所视的红玉郡主的态度,国师觉得这样的三殿下难以捉摸,不知他在想着什么高深之事。

白裙亦可,但她还是该穿那种全然大红的衫裙。这就是三殿下此时想着的东西。可以看出绝没有什么高深之处。虽离得远,但他却将鞠场上一身白裙的成玉看得十分清楚。

她身下骏马走了两步,带得她脚边雪白的纱绢亦随之而动,堆叠出的波纹如月夜下雪白的浪。那浪花一路向上,裹出她纤细的腰身,再往上,便是整个她。那纱绢是很衬她的,裹住她如同裹住晨雾中一朵白色的山茶。美,却是朦胧的。使她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含着天真。白色总让她过于天真。

三殿下思量着,因此需要大红的颜色将她裹起来,那便实在了,大红色贴覆着她时,当使她更有女子的韵味。想到此处,三殿下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血阳之下她脸颊微红,额头上有一层薄汗,眉心一朵红色的落梅,显然今晨她妆容精致。此时却残留得不多了,只能辨出眉是远山黛。那有些可惜。但额上的那一层薄汗,却使她的肌肤泛了一点粉意,更胜胭脂扫过,天然地动人。

此时她身旁有人同她说话。她微微偏头,很认真地聆听似的,然后就笑了。笑着时她浓密的睫毛微垂,微微一敛,而后却缓缓地抬起来,就像一只自恃双翼华美的蝶,吝惜地拢住双翅,而后却又一点一点展开,戏弄人、引诱人似的。那种笑法。

三殿下的眼神蓦地幽深。

她自然美得非凡,但因年纪尚小之故,世人看她,或许都还当她是个孩子。他初次见她,未尝不是同世人一般,只当这是个美得奇异的孩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她时,眼中便不再是孩子,而是妩媚多姿的女子了。平心而论,她妩媚的时候其实不多,且当她做出那妩媚的姿态时,她还常常不自知。但这种不自知的妩媚,却更是令人心惊。

国师因见三殿下沉默了许久,着实想问他几句郡主之事,故而试探着叫了他一声:“殿下?”

三殿下收回了目光,却还有些发怔似的,半晌,他突然笑了笑,扇子轻轻在座椅的扶臂之上点了点,问国师:“她脸上的妆容叫什么,你知道吗?”

国师莫名其妙,他本来预感三殿下要同他谈的是如何从成玉口中套出红莲子的下落,乍然听到这离题十万八千里的一个问句,感到了茫然。好半天,才十分不确定地问连三:“殿下是说,红玉郡主的……妆容?”

三殿下玩味似地念出了那个名字:“红玉。”

国师稀里糊涂地隔着大老远遥望郡主许久,凭着伺候后宫三千的先帝时增长来的见识猜测:“落、落梅妆?”

“落梅妆?冰绡为魄雪为魂,淡染天香杳无痕,一点落梅胭脂色,借予冬日十分春。”三殿下笑了笑,“倒是很衬她。”

国师虽然是个道士,但文学素养还是够的,隐约觉得这几句咏梅诗却不像是在咏梅,倒像是在咏人。再一看场上的郡主,国师的眼皮一跳,那一张脸肤光胜雪,殷红一点落梅点在额间,可不就像是在那难描难画冰雪似的一张脸上增了几分春意?

三殿下站了起来,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开了。

国师眼皮又一跳,不禁上前一步,诚恳规谏:“殿下,您候在此处的初衷应该不是来夸赞郡主的美貌的吧?您在这里待这么久,不是为了堵住她会会她么?”

三殿下头也不回:“改日吧。”

暮色已然降下,国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暮色中,他感到了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