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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自己人

陈见夏的父亲成功转去了天津第一中心医院,全国最知名的器官移植中心之一。

病房环境很好,是小套间,一室一厅还带一个放行李的小储物间,见夏妈妈本来做好了艰苦陪床打地铺的准备,被吓到了,将见夏拉到一边问,这一天得多少钱?

见夏说,没有ICU贵,住一个星期也比不了ICU两天。

“没有更便宜的吗?”她避着见夏爸爸,掐了她胳膊一下,“我俩都不是讲究的人,是不是让人给坑了?”

“有更便宜一点的,但住在这儿是有原因的,”见夏低声说,“跟你解释不清。你就当是必要的开销吧,支持创收,排队更容易优先考虑我们,我不会乱花钱。”

“你掏钱?”

见夏不解:“我不跟你们抢,家里有积蓄,那就给我减轻点负担吧。”

郑玉清又拽她,见夏烦了,“你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总扒拉我!”

郑玉清说,我以为,是那个男的出。

“那个男的”就是李燃,帮忙办手续免不了和见夏的家人见了几次面,郑玉清看他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她以为妈妈会问她,这是不是你男朋友?那么爱问问题的人,竟然没有问。

“我们早就说好了,他已经帮了我们非常多,钱的事,肯定是我们自己来。”

“那还是不想帮,关系没到那个份儿上。”郑玉清也急了,“你别嫌我说话难听,没什么心意是钱衡量不了的,你心里有点数!”

陈见夏冷冷看着妈妈。

她省略了中间太多曲折,现在都不知道妈妈讲出这样天真残忍的话究竟是该怪谁,或许怪她自己承担太多,让妈妈和小伟把整件事情都看得轻飘飘。

“你知道有多少人有房有车,也愿意倾家荡产换条命,却不知道去哪里换吗?一年才几个名额,有多少人能转到这里来?我再说一遍,不是钱的问题,他做了多少,这件事本来就不方便拿到台面上说,你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我听着不舒服。”

郑玉清撇撇嘴,想说点什么,忍住了。现在女儿是最得罪不得的人,她嘴上说是“我们”的钱,其实都是陈见夏一个人在掏腰包,即便如此,郑玉清依然心疼,陈见夏知道妈妈是把她的钱也当作全家共同财产在珍惜的,她的钱就是家里的钱,是弟弟的钱。

只是现在不敢明说也不敢惹她罢了。

李燃叹息豆豆是个傻子,弟弟拿着她给的钱夹几个娃娃,就感动得到处说,我弟只听我的话,谁的话都不听。

而陈见夏自己也是给弟弟买了婚房的人,只是没把那么多傻话讲出口,看上去没那么蠢罢了。

在天津爸爸每天做常规检查和治疗,而她自己只有一件事:等。

为了节约开支,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少开一间房,小伟暂时留在了家乡,他在电视台外包的节目组当场务,买了车便注册了好几个平台的网约车司机,偶尔跑跑赚点外快,工作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竟还是要经常去点个卯,现在反而没有见夏自由。

等待的过程极为煎熬。

多等一天,扩散的风险就大一点,每天的检测数值并不能完全反映真实情况,到达某个质变的标准,就无可挽回了。没有人知道爸爸的身体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他吃一顿饭、打一次针、翻个身、咳嗽一声,是不是就惊动了附在血管上的恶魔?

肝脏已经长得像菠萝,到处都是结节。

大夫私下也和陈见夏说过,家属不要看着他平平静静的,尤其是打了止痛之后没事人一样,其实随时都可能……以前有个门静脉瘤的患者,没事人一样,觉得自己都不需要住院,坐在公交车上忽然吐了一身血,没了。

“也可能喝水突然呛了一下,人就没了。”

见夏笑笑说,大夫你放心,久病成医,我们家属查资料查多了,也快成半个大夫了,我们都有心理准备的。

大夫说,还是读过书的好沟通,那就好。

见夏说您多费心。

她走出诊室就哭了。

见夏从小就没几个朋友,大多事情憋在心里,无论是 的少年还是无趣的成年,忍气功夫一流。只有短暂的两段时光,嘴里闲不住,像个松鼠一样絮絮叨叨什么都讲。

全都是和李燃。

他是她的初恋,最好的朋友,最信任最赤裸的爱人。

不需要陪床的时候,陈见夏每一天都向李燃无度索取,她只想哭泣、讲话和吻他。有一天李燃刚进房门,见夏就扑了上去,李燃后脑勺猛地撞在门上,撞得眼前出现了重影。

见夏尴尬,蹲下说,对不起,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李燃还有心思开玩笑,“对不起你错过了我最好的年纪,我现在真有点吃不消,要不你也去医院看看,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见夏说。

死亡和无望的等待让她特别渴望身体的温暖。

“你抱抱我,好吗?”

李燃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

李燃离开过两次,她知道他也很忙。他不在的时候,见夏无法入睡,自己坐大巴去了北京,跟着举小旗子的大叔大妈一起爬长城,然后赶大巴回到病房替换妈妈陪床,硬生生把自己累到睡着。

死神在倒计时,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心里越紧迫,读秒却越慢,她本以为自己会盼着时间走慢点。

早上,李燃打来电话,说他刚下飞机,这次陪喝效果很好,“舒叔叔”终于肯介绍最牢靠的关系。

“你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吧。午饭,都是医生,他们不喝酒。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叫上你妈妈,毕竟是全家的事。”

见夏几乎没有思考:“不用叫她。”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耳熟极了。

当年她告诉爸爸新加坡留学项目的事,问他有没有跟妈妈商量,爸爸也轻描淡写地说,不用。

吃饭的地方是李燃安排的,陈见夏紧张得满手冷汗,她知道这顿饭至关重要,大夫和中间人会亲自衡量这件事“值不值得”——患者家属人品如何,情绪是否稳定,会不会因为钱扯皮,会不会做完后因为效果不理想反身举报投诉……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现,坐在包房里等待的时候,一个劲儿问李燃,到底几个人,分别都是谁,我应该坐这里吗?主位应该留给谁,真的不喝酒吗?……

李燃轻轻地亲了她额头一下,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有我在。

见夏想起那次在“舒叔叔”的酒局里和李燃没能展开的争吵。她无法忘记李燃脆弱的眼神,他问她,你还是觉得我不能保护你,对吗?

她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想要重新回答他。

门这时候被推开,第一位客人到了。

一共来了四个人,他们彼此认识,李燃也在问过名字之后和他的信息对上了号,但直到最后吃完,见夏都没分清他们究竟分别是什么身份。

大概是故意模糊的。

整顿饭陈见夏都很安静,他们知道她是患者的女儿,陪床几天,又焦急等了一个星期肝源,人没有什么精神头,但很有礼貌,温温柔柔的,通情达理的样子。

他们没有半句提到见夏爸爸的病情,只是谈天。李燃和他们聊得很愉快,一度让见夏忘记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而聚在一起。她默默听着他们聊中国的肝胆外科世界一流,无论科研还是实操水平都极高,因为曾经一度是乙肝感染率高的大国,从大三阳到肝硬化、肝癌的不可逆发展,还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困扰国人。

除了高谈阔论,也听到一些让见夏感到安慰的话:移植技术在国内已经相当成熟,下不来手术台的概率极低,三天、七天内的死亡率也极低,两个月之后才开始增高,三年存活率可以达到50%以上,因为技术成熟和配型谨慎,排异反应也没有普通人想象的那么高。

见夏喝了口茶水。她生怕自己追问了,会让他们觉得家属偏执,影响对她的印象。

但其中最晚进门、一言不发开始埋头吃东西的人忽然开口了,说:“但门静脉瘤不一样。我要没记错,舒总之前是肝上长了四颗,血管上麻烦多了,换完三年内死亡率也……最近是多少来着,90%?93%?复发的也多。”

他是全场看上去最年轻也最邋里邋遢的人,不像大夫,倒像个跑片场的导演,扎个小马尾,穿着口袋很多的卡其色渔夫马甲,一边说话,一边抬眼瞄着陈见夏。

陈见夏没急着“表忠心”。她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但不换就是百分之百。”见夏叹口气,是对着李燃说的。李燃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投来赞许的眼神。

一个胖胖的男人打圆场:“老许是老‘飞刀’了,他不一样。”

那个叫老许的谦虚笑笑。

渔夫马甲继续埋头吃饭,也不知道见夏的表现是否让他放下了心。

四个人是分别进门的,吃完饭也是陆续离开的,那个老许最先离开,因为他在武汉和广州分别要赶两台手术,胖男人调侃他说武汉都快成老许第二个家了。

渔夫马甲第二个走的,临走之前终于说了几句算是和见夏爸爸相关的:“不一定等得到,这过程反反复复的,有的是折磨等着你呢,一会儿哭,一会儿觉得充满斗志,过一会儿又哭。有希望还不如没希望。”

陈见夏蒙了,李燃笑着接话:“他们家就她一个说了算的,她能撑得住,您就多费心,折腾几次她都扛得住。”

渔夫马甲笑笑,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胖胖和事佬和另一个伙伴一起离开,他笑眯眯地对见夏和李燃说了几句鸡汤:“好多病患都是第一次治疗的时候充满信心,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很有精神头,二次复发时候撑不住了,信心崩塌了。人的精神状态很影响病情发展,不是玄学。病这个东西很奇怪,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你爸爸的情况,是在跟癌细胞抢时间,他能给自己抢多少时间,我们真帮不了忙。平时多跟他聊聊。”

见夏终于说了一句切身相关的:“他总睡觉。”

和事佬说,睡觉比摔东西好,肝昏迷表现不一样,有的犯困,有的发癫。看来你爸爸脾气不错。

人都走了,一看手机,才下午一点半,她累得要虚脱。明明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

李燃也不轻松,长出一口气,开始吃圆桌上已经冷掉的饭菜:“饿死我了,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都没吃,刚才也不敢吃。”

原来他也一样慌。陈见夏把椅子挪到跟他紧紧靠在一起的位置,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

李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她说,这次见面最关键的是那个穿马甲的,能不能找到肝源,全靠他了,另外仨人是后面才用得上的,肝源送去哪儿,我们就飞去哪儿,许大夫是飞刀,也会跟我们一起。

“那人很厉害,背景不简单,年纪只比我们大一点点,舒老头说,他已经摘了一百多个了,只负责摘,而且有很多资源。舒老头唯一提醒我的一句就是,他性格很古怪,别惹他,也别奉承他。”

“订金给了吗?”

“你当我下飞机之后一上午去干吗了?预约了天津分行大额取现,早就装包里给他了。”李燃强调,“找不到,也不退的。”

数目李燃之前跟她都说好了,见夏说,好,我下午转账给你。

李燃在这件事上彻彻底底尊重她,早就给了她正确的银行卡号。

他想了想,说,你今天表现很好。

“表扬小孩吗?”她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你的确变了非常多。但跟我高中时候猜的差不多,属于……”他用了一个古怪的词,“属于同一个大类型里面的。”

“意思就是你都预料到了,没惊喜?”

“抬杠有意思吗?”

“有意思,”见夏把下巴搁在他肩窝,“特别有意思。他们终于走了,我终于能说话了。”

李燃夹了一粒宫保虾球,递到肩前,见夏一口吞掉。

“那你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她问。

“都喜欢。”

“别敷衍我。”

“爱信不信。我以前是想陪你变成这样的,我说了,我早就觉得你会变成这样,而且,你自己不是也想变成这样么?”

他说夏天迟早会来,而她的确摘下围巾,去了夏天。

变成了今天的陈见夏。

李燃不知道自己哑谜一样乱七八糟的话,让陈见夏红了眼眶。他背后又没长眼睛。

她忽然说:“舒家桐没加我。你拉的那个群,没有人讲话。”

“怎么又跳到这儿来了?”

“她爸爸知道你给谁介绍这些大夫吗?舒家桐知道她爸爸给你介绍这些大夫吗?”

“她管得着吗?大夫忙得很,也不会什么事儿都去跟舒老板汇报,舒老板也从来没觉得他女儿很重要,他更希望我爸赶紧死。”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群里面你们两个用的是同样的头像,直到今天。”

李燃笑出声了。

“你也没加我的微信啊,你每天都去看一遍我换没换头像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个问题到底憋了多久?怎么才问?”

“晚就不能问了吗?”

“能,”李燃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但是问得太晚了,我都等着急了。你问我,我才觉得,你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倏忽间她好像又是那个高中小女孩了,彻底被洞穿。

“你以前问凌翔茜的事,没这么沉得住气。你长大了,对外人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这一点我不喜欢。”

她默默用脸颊蹭他的T恤,棉T恤带一点点绒,很温柔。

“那现在不是问了吗,你到底要东拉西扯多久?”

李燃往后一靠,把她揽进怀里。

“其实就是碰上了,我不是在英国读的大学吗,毕业前跟同学一起去大阪玩,他们要去橙街买潮牌,我跟着一起,碰到她和一群女同学。她那时候……好像还在上高中吧?还是初中?我真记不住了,我爸和她爸还没闹翻,就合了张影。”

“然后?”

“然后我最近不是给她爸爸当孙子嘛,她就强抢民男,她爸摇骰子让我卖车,她跟着去上海看我找朋友挂牌,唱KTV也跟我玩了一把,我他妈又输了,她说要我换微信头像,要挂三个月。”

“你还挺守信用。”

“我那时候又没女朋友,她喜欢我,长得还漂亮,她爸还捏着我爸的命,我惹她干吗?换微信头像又不掉块肉。”

见夏不吭声了。

“我去不是吧你哭了?!”李燃手忙脚乱把圆桌上的纸巾盒转到自己面前,抽了几张递给她。

“吃醋了?”

“嗯。”

“晚了点吧?”

“嗯。”

“妒忌?”

“嗯。”

李燃愣了:“我说让你别沉住气,你也不用这么沉不住气吧?”

他又高兴又无措,像个傻子。

过了一会儿,李燃反应过来,刚才大夫说家属情绪不稳定,你是不是就是找借口哭一下?

“嗯。”

随便吧,见夏想,我也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