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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峰林农场

大门缓缓打开,皮皮向前走了几步,站住,驰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笼舍,一排排伸向远方。笼舍之间约有两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绿化带,绿树成荫,当中还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水泥道。

笼子里面养的当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报社时曾经跟着农村部的记者采访过养鸡场,规模也很大,但她觉得远不如这里干净和安静。

觉察到她的好奇,郑绍东问道:“贺兰太太,您这是第一次来养殖场吗?”

皮皮点点头。

“那我请余小姐带您参观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钟就可以了。”

“好啊。”

“贺兰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吗?”

贺兰静霆摇头:“不必了。”

“那我们俩先到餐厅坐一会儿?”他建议,“我们特地从城里请了位广东师傅给你们做粤式早茶,全素的罗汉宴。这边请。”

“稍等一下。”贺兰静霆从包里取出盲杖。他走路的姿势很优雅,盲杖轻点,从容尾随着郑绍东而去。

“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爱上了他。”看着贺兰静霆的背影,余曼宁忽然说,“那时我还是个实习生,后来就留在了农场。只为每年的这个时候能够见到贺兰先生。”

皮皮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不会吧?”

“当然是玩笑。”余曼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脸捉弄的神情。

她们沿着水泥道走入一排笼舍。笼舍距地面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扫得很干净。每个铁丝编成的笼子里都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她只听见狐狸在笼中走动的声音,没怎么听见它们的叫声。

“哇,这里比养鸡场安静多了。”皮皮说。

“是啊。狐狸是非常安静的动物,虽是犬科,却不像狗那样爱叫。而且,雌狐狸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好色。它们相当冷淡,一年只有三天的发情期。此外,狐类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单独狩猎,很少群居。”余曼宁一面说一面将笼子打开一条缝,用一根细长的钩子将里面的狐狸钩出来,抱在手中,“这是白狐,摸摸看这针毛的长度和光泽,再看底绒的弹性和密度。这一只有十五斤多,个头超过一米,一张这样的狐皮,在市场上至少卖五百块钱。”

那白狐温顺地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闪着乌光,仿佛有道光线从脑子里照出来。

皮皮微微一怔,这双眼似曾相识。

“我们这里是西部最大的芬兰原种狐养殖基地,主要养殖的是白狐和蓝狐,目前一共存栏六千只。狐皮的年均产量为四千张。贺兰先生是我们的主要买家,最近三年他垄断了我们所有的产品。”余曼宁熟练地介绍着。随手将那只狐狸放回笼内,带着皮皮走到另一个笼子跟前,“这只是种狐。”

皮皮的脑海中立即闪出修鹇的样子,低头仔细一看,里面的白狐个头更大,皮毛光亮,肌肉丰满,行动活泼。余曼宁将它抓出来给皮皮摸:“拥有良好的种狐是农场致富的关键。我们每年都要挑选三次。选出那些出生早、生长快、换毛早、针毛质量好的狐狸做种狐。你看这只,腹部圆平,毛绒丰厚。你再摸它的脊背,一点也不挡手,是不是?轻轻一压,就可以触到脊骨和肋骨。这只狐狸出来的皮草,肯定是世家皇冠级的。”

“世家皇冠级?”

“也就是最高等级的狐皮。”

皮皮觉得“狐皮”这两个字,今天听来特别刺耳。那只狐狸在她的掌中呜咽了两声,令她一阵心寒。她不知不觉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却听见余曼宁说道:“贺兰太太觉得这只狐狸的毛色如何?”

她应付道:“挺好的,看上去不错。”

余曼宁自豪地笑了,将狐狸往旁边一位工人的手中一送,说:“老谢,将它剥了,给贺兰太太做个披肩吧。”

“哎——”皮皮连忙拦住,皱了皱眉,“我不喜欢披肩。种狐得之不易,你们还是留着吧。”

越这么说误会越大,余曼宁以为她嫌少。

“别客气!老谢,多弄几只,冬天快到了,给贺兰太太做件狐皮大衣吧。记住,要最好的成色。”

那工人将狐狸一拎,便要往屠宰场里去,皮皮挡住他的去路:“老师傅您等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先生。”

手机一通,贺兰静霆在那边问:“皮皮,有事吗?”

“余小姐一定要……用几只狐狸……给我做件大衣。”她结结巴巴地报告。

“告诉她,如果坚持要送,就送活的。我们送回农场再处理。”他简洁地道。

挂了机,皮皮道:“我先生说既然成色这么好,他更喜欢要活的,回农场可以自己处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余曼宁的示意下执意进了不远处的屠宰间。皮皮抢步跟上去。只见那工人熟练地将一只很细的铜棒插入狐狸的尾部,另一只手正待按电源开关。皮皮不客气地冲过去大喝:“住手!”

余曼宁拍拍她的肩,柔声地说:“贺兰太太,你们的农场里,难道不是这样处死狐狸的吗?老谢,将它先放回去,别在贺兰太太面前收拾啊。当心吓着她了。”

“我们刚刚结婚,贺兰生意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贺兰先生不愿意他买来的毛皮有任何污染,宁肯全部运回自己的农场请专业屠宰师屠宰。”余曼宁宽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实他真是过虑了。司可林太贵,心脏注射太麻烦,实践证明,电击法是目前最快最节省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绝不会损伤和污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没听明白。

“也就是氯化琥珀胆碱,是一种肌肉松弛剂。”

“也就是毒药,对吗?”

“这种药会导致呼吸麻痹。注射三到五分钟后狐狸就会安静地死去,不挣扎不尖叫,也就不会损伤毛皮。体内无残毒,尸体还可以利用。你们农场大约都是用这种方法取皮,用贺兰先生的话来说,比较人道。不过这药比较贵,用的时候剂量也大,绝大多数农场是不喜欢在这方面多花钱的。”

说话时,皮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只饱受惊吓的狐狸。只觉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团自己无法识透的东西。那一刻它的样子很茫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知道自己的末日已来临。

“嗯,贺兰这么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着。

“这是当然。贺兰先生是我们的金主,这一带的专业户们想巴结他还巴结不上呢。他想怎么干自然是听他的。”余曼宁带着她到了另一个房间,用酒精擦了擦手。皮皮看见桌子上堆着一个大纸袋子,上面写着“维生素E”四个字,便问:“怎么?狐狸也吃维生素吗?”

余曼宁点头:“维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给的。特别是维生素E,一进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给。目的是促进狐狸的性器官发育,增加产崽数量。”

“嗯,看来这些狐狸真不是养出来的,是生产出来的。”

“当然是生产的。从配种、饲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序都要精心。我们有专门的饲料加工部门,目的就是为了把饲料转化成产品。现在养狐业成了这个县的主导农业,我们农场就成了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专业户到我们这里参观、学习。我们场主也经常上报纸。这不,上周市里的电视台还到这里来做他的专访呢。”

看着她一脸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狐狸有意识,会不会恨你们?”

“恨?”余曼宁愕然,“恨什么?既然来到了这个农场,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你说呢?”

皮皮一时间失语了。这种逻辑她似曾耳闻,仔细一想又没了线索。可不是吗?人有人的逻辑,狐狸有狐狸的逻辑。买主有买主的逻辑,卖家有卖家的逻辑。不管从哪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恶滔天。

“贺兰太太也吃素吗?”余曼宁忽然问。

“不吃。”

回到餐厅,早茶琳琅地摆了一桌。皮皮面前摆的是煎酿三宝、玫瑰腐乳、雪菜红椒焖豆腐、蒜蓉芦笋炒杂菌之类,还有各色点心。贺兰静霆的手里只拿着杯纯净水,筷子都没有摸一下。最后上了一盘拔丝苹果,碍不过余曼宁的强劝,他夹了一块,略尝一下,也就放下了。大约他一向如此,郑绍东也不介意。倒是皮皮在美食面前很不淡定,每一样都不错过,吃得有滋有味。

“贺兰太太,余小姐说您不吃素。这一碟是这桌上唯一的荤菜,您尝一下,味道如何?”郑绍东指着一碗类似红烧肉的东西,脸上有得意之色。

她夹了一块,细细品尝,又夹了一大块塞入口中:“好吃。又香又辣,又嫩又滑。”

“这是狐狸肉。”

“噗——”她差点吐出来,又怕坏了贺兰静霆的大计,三口两口强咽了下去:“原来狐狸肉也能吃,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扫了贺兰静霆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外人不知,皮皮却知道每当他反感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

“是啊,贺兰先生。每次您到我们这里来都是买活兽,这次能不能直接拿皮子回去?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一次性屠宰,四千只狐狸的皮板很快就能风干打包,您用两辆卡车拖运就可以了。价钱我还可以给您便宜一点。”

“郑先生,”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我要的是上等狐皮,不想在剥制过程中出现任何事故损伤皮质,因此特意请了有经验的工人来操作。这样也省了你们屠宰的麻烦,您何乐而不为呢?”顿了顿,他不紧不慢地道,“听说你们这一带盛产松木,养殖场喜欢用松木的锯末洗皮。您知道,松木油对皮毛的污染是灾难性的。此外,我做过调查,有商家购买你们的皮张,出售时却发现了霉点。听说你们为了早日上市,有些皮张的含水量高于百分之十五就下了楦板。我做的是出口生意,面对的是挑剔的西欧和俄罗斯客户,他们一贯信赖我的质量和信誉。所以这种事情是绝不能发生在我身上的。”

“哎呀,贺兰先生。我们是长期合作的老朋友,这一点小事您还不能信任我吗?技术我们早就改进了,特地聘请了老师傅当监工。卖给别家的皮呢,老实说,人手不够的时候的确有点赶。可是贺兰先生,您的货,我们绝对是精心加工,保质保量,绝无纰漏。余小姐,去拿几件最新的样品给贺兰先生过目。我说个笑话哦,贺兰太太。您先生与我们合作三年,每年从我们这里拿走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百的货,却从没看过一件皮板的样品。好歹您也得给我们一个机会不是?贺兰先生?我们农场是这一带最大的,钱也是赚得最多的,同行不免眼红。那些充满恶意的小道消息都是空穴来风,您不必太往心里去。”

贺兰静霆的眉头微微一皱:“郑先生,我收购的价格并不低。您何必执意要亲自屠宰呢?我实在看不出这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郑绍东指了指那碗狐狸肉,干笑了两声:“好处就在这里。我刚刚发现狐狸肉也很受欢迎,可以做成特色菜。这附近的餐馆都来向我要。如果由我们农场取皮,每年光是肉类的销量就可以挣个几十万。”

“二十万够不够?”

“五十万。”

“郑先生,如果一只狐狸有十五斤的话,四千只狐狸就有六万斤肉。狐狸并不好闻,肉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您以为这些肉可以轻易地卖掉吗?二十万是最高价。我打包票,如果由您自己一家一家地去推销,绝对卖不了这个数。”

“好吧,四十万怎么样?”

“二十万,郑先生。不然,我另找别家,这四千只狐狸我一只也不要了。”

“……好吧。二十万就二十万。贺兰先生您太精明了。”

贺兰静霆拿出支票本,让皮皮写了张支票,自己签了字递给他。

郑绍东看了一眼支票,将它递给手下。早有工人进来,将两件准备好的皮毛样品递给余曼宁。

“贺兰先生,您摸摸看,这是我们刚刚做好的样品,代表我们的最高工艺。这一件是白狐,这一件是蓝霜狐。如果您放心让我们就地取皮,现在就可以拿着这些样品和现货直接去参加十二月份的芬兰、莫斯科皮草拍卖会了。”郑绍东锲而不舍地说。

贺兰静霆笑了笑,推辞:“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也许我太太愿意替我看一看样品,她对我的生意一直很感兴趣。”说罢,对众人点点头,很礼貌地退出了餐厅。

郑绍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尺,对皮皮说道:“贺兰太太,这是刚刚做好的芬兰原种狐样品,您看这毛质、这弹性、这亮度。同样的蓬松效果,本地的狐毛要拉五厘米,芬兰狐只要拉一厘米就可以了。”

不得已,皮皮只好摸了摸,干巴巴地评论:“手感不错,做成大衣一定很暖和。”

“是啊!”他将一个巨大的衣袋递给她,“这件大衣是一位朋友用我们的皮做的样品,他一共做了三件,大中小三个号,打算参加今年的哈尔滨皮草展销会。我看您适合中号的,没请裁缝过来量身,也不知合不合适。眼看冬季快到了,先送给您挡挡寒。贺兰先生也真是的,朋友一场,结婚也不通知我,弄得我措手不及。我正让工人替您重新选料,按您的身材再定做一件,只怕得过两个月才能拿到衣服。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贺兰太太若是不要,就是嫌我们是乡巴佬,瞧不起我们了。”

皮皮无从拒绝,只得将袋子里的大衣掏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展,真是白晃晃、亮闪闪、又轻又暖的一件上等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

大家继续喝早茶,过了很久也不见贺兰静霆回来,其间郑绍东问道:“贺兰先生怎么还不回?会不会迷路了?要不要派个人去看看?”

皮皮连忙说:“我去一下。”

她独自去了洗手间,找到了坐在马桶盖上发呆的贺兰静霆。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中浮出亘古以来孤寂的神色。

皮皮想起他曾经说过,小时候,一旦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个洞躲起来。无论外面有什么诱惑他都不会出来。

“没事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该谈的生意谈了,该送的礼也送了。”

他仍在发呆。过了半晌,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父亲说得不错。我不是个称职的祭司,我不愿意看见同胞的血和人类的暴行。”

“人类是可恶的!”皮皮颇有些同仇敌忾。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时候。这位郑先生还算文明,从不逼我看样品。他的农场也算整洁,可以说,狐狸们在死前还算是幸福的。其他的地方——呃——”他没再说下去。

皮皮明白。所以这么大的生意,他选择白天来,白天他什么也看不见。

“有时候我庆幸我是个瞎子。”他喃喃地说,“每年我都把上万只狐狸从农场里救出来,以为外面要比里面好,以为是解放了他们。其实,外面何尝是天堂?这些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狐狸绝大多数会在一年之内死去,葬身于天敌之腹。但我问其中的任何一位狐狸愿不愿留下来,没有一位是愿意的。他们毕竟是狐狸,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每天我都问自己,我这么做,对吗?”

“当然对!”

他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幸福是由自己来定义的。如果它们觉得在野外比被圈养要幸福,那么就算出去会死得很快,也是幸福无憾地死去。”

他站起来,忽然紧紧抱住她:“皮皮,我们要时时刻刻在一起,这样才能幸福无憾地死去。”

她咯咯地笑,拧了拧他的脸:“我才二十几岁,什么生啊死啊的。原来祭司大人也有‘眸冷骨累’的时候!”

他愣了愣,没听懂:“眸冷骨累?”

“M e l a n c h o l y。读过徐志摩的诗没?有一首叫《青年杂咏》:在眸冷骨累的河水边。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还夹着些残枝断梗,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看她怪腔怪调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

签完了合同,郑绍东问:“贺兰先生,您订好了运货的时间吗?”

“我已经订好了车皮。麻烦您派人帮我装一下笼,从这里先运到西安,再从西安运往哈尔滨。”

“老路线,哦?”郑绍东呵呵一笑,“装货的事情您放心吧。从这里到西安我亲自负责,已经安排好了,请给我一天的时间。到了西安还是您自己押车吗?”

“是的。”

“太太也陪着?这一路可是很辛苦呢。”

“我太太是陪我过来散心的,她还有别的事。”

“我有现成的饲料,给您准备一些路上用吧。从这里到哈尔滨说什么也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谢谢,不用了。饲料还是我自己来准备吧。”

两人握了握手,贺兰静霆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忘了问防疫的情况。”

“这还用您老弟交代吗?我已经提前十五天打了犬瘟热、病毒肠炎及脑炎的疫苗。《检疫合格证明》及《运载工具消毒证明》都给您开好了。最近火车站管得严,没这俩证您押不了货的。”

“郑先生,您太周到了。这里的事我就放心交给您来安排了。我们西安货运站见。”

农场的轿车将他们一路送回西安。在车上不方便交谈,回到宾馆,刚刚放下包,贺兰静霆忽然说:“皮皮,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你真要把这些狐狸运到哈尔滨吗?”即将分别,在路上她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又沉重起来。

“具体地说是大兴安岭,我在那里有个农场。有一部分狐狸会放回大兴安岭及附近的一些山麓和森林,剩下的一部分我会送到西伯利亚,最后到达北极。”他说,“这些农场里长大的狐狸,谋生能力很差,我们要先对他们进行训练。同时,我们也不能一次性全部放归到一个地区,这样会扰乱当地的生态结构。所以只能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放归自然。”

皮皮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西伯利亚,你岂不是要出入海关?”

“我有所有的证件。”

她忽然想起了那件狐皮大衣:“把大衣带上吧。北极会很冷的。”

“这是郑先生送给你的礼物,你不要吗?”

“我?我怎么可能要?”她差点跳起来,“你的同胞不也是我的同胞吗?我连碰都不要碰它。”

“呵呵。”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这么快就嫁狐随狐了?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我不需要这件大衣。不过我会带上它,将它送到北极的冰川中埋葬。这是我们狐族的仪式,也是所有死者的心愿。我们宁愿饿死在大自然中或者成为天敌的晚餐,也不要被人类豢养、剥皮,死无葬身之地。”

他忽然很激动,手紧紧地握着,上面青筋凸现。

食人的祭司大人,一向淡定的祭司大人,原来也有如此愤怒的时刻。

“贺兰,”她握住他的手,轻轻说,“北极,那是你的故乡吗?”

他点点头。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想看看北极,顺便也能给你打个下手啊。这四千只狐狸难道就你一个人押车吗?那也太辛苦了!”

他怜惜地笑了,拍拍她的脸:“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是狐族的祭司,这些都是我的职责。而你跟着我会有危险,我一时也不能专心顾你。放心吧,我不是一个人,修鹇会和我一起去。他现在就在大兴安岭的农场里等着我呢。”

皮皮的脚步不禁停住:“危险?什么危险?”

“你知道,北纬三十度以南是我的地盘。而我要去的地方,是赵松的地盘。我和他有些过节,最近几年摩擦比较大。”

“那他会伤害你吗?”

“我们有过几次冲突,是在我自己的地盘上。目前他还没有打击我的能力。”

皮皮觉得,贺兰静霆讲话很讲究措辞。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这两个字。但她还是很快地联想起阿归的那次音乐会,他受了伤。这几天,他身上也有些伤痕,虽不明显,但内伤一定很重,居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她亲热。若不是功力减退,他是断无这个勇气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够一统狐界,对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中间很复杂,几百年的纠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皮皮瞪了他一眼:“原来你们狐族和人类一样重男轻女,认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让你介入到这些事情当中。”他淡淡地解释,“你有你的事,你应当专心考研。”

他们路过一个住宅区。有一户人家有个很大的后院,里面姹紫嫣红种满了鲜花。贺兰静霆忽然站住,对着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皮皮,这里有花。”

“是啊。不知是谁种的,开得这样好,肯定没施过化肥。”

他在空气中捕捉花的气味:“菊花、芭蕉、枇杷、蜀葵,还有月季。月季是什么颜色的?”

皮皮踮起脚看了看:“有红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吗?”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了喝水,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连忙问:“你饿了吗?”

“有一点。我们需要找家花店……”

“不需要,你在这里等着。”她身形矫捷地从院墙爬了进去,从里面摘了一把月季。低矮的院墙上插了不少玻璃片。皮皮只顾得摘花,从墙上翻回来时,不小心让玻璃划了一下。

“给,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贺兰静霆愣了半晌:“你……偷花?”

“对。偷了。”

“这不好吧?”

“当然啦,对人类来说这是不好的,”皮皮两手一摊,“不过,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们对道德和人类一样敏感。”他摸出两张票子,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抱歉,我们拿了您的花。

写的字他自己看不见,有几个不在一行,又有两个字重叠了。不过,还是可以读的。他将钞票留在那家人的门口,用一块石头压好。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你身上出血了?”

“手指划了一下。没关系的。”她把手藏在身后,却被他拉出来,放到口中轻轻吮吸。

她的脸蓦然间红了,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很紧。

“需要……需要这么久吗?”

“总要止住血,对不对?”他没戴墨镜,看她的目光冰凉而虚无。

而她却总觉得在那目光的深处,有一盏灯在闪亮。

前面就是公园,他们双双躺在草坪上。贺兰静霆一片一片地掰着花瓣。他吃得很多,显然真是饿了。

“味道好吗?”

“很好,没有化学添加剂,很甜很脆,要不要尝一下?”

“好啊。”

她将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好吃,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苦。她强行咽了下去,做了个鬼脸:“不好吃。”

他笑了。

“有个问题要问你,”她躺在他的胳膊里,暖暖的阳光从树影里泻下来,她用披肩遮住了眼睛,“我一共有多少个前世?”

“没数过。”

“不可能。”她反驳,“好吧,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既然我没有爱过你,你也从没有和我结过婚,你怎么能够找到我?”

“知道吗?灵魂是有气味的。”

她怔了怔,随即不相信地摇摇头。

“灵魂是有气味的。你在地上行走,灵魂经过的地方,弥漫着你独特的气味。只要你还有一点点回忆,哪怕是极渺茫极零星的记忆,当你想起我时,我就会闻风而至。”他茫然看着天空,思绪飘远了。

接着,他忽然讲起了过去。

“……那一天,我对你说,躲在那里别出来。等我跟那些人走了你再逃。无论你逃向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闭上眼,听见了雨声。

“那一天下着雨?”

“很大的雨,大雨冲刷了一切气味。我们饿极了,躲在山洞里,不敢发声,也不敢出去。我父亲的人就在附近。你饿得连地上的虫子也抓来吃了,还告诉我味道不错。”他呓语喃喃,陷入深深的回忆,“我知道他们想抓的人是你,所以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想把他们引开。我对你说,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别出来。我父亲不会杀掉我的。

“你还是中了计。我父亲的人说,他数十下,你若不出来,他就立即杀掉我。他只数一下你就出来了……你真傻。

“行刑那天,你咬紧牙关不吭声。你以为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就会少难受些吗?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作想象?”

皮皮从没见过他的脸如此苍白,牙关紧咬,全身颤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想开点,”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一切都过去了,几百年都过去了。你是个很忙碌的祭司,为什么反反复复还在想那一天的事?我是慧颜也罢,不是也罢,我都要开导开导你:生活是美好的,未来是光明的,不要老是停留在过去。我的话你愿意听吗?”

皮皮觉得,这话说出来,口气很像是她大学时期的辅导员。

他坐起来说:“你的话,我从来都很愿意听。”

“那就好,那就好。”心理辅导这么快就完成了,皮皮有一种成就感。

“你曾经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会在来世等着我。让我记得一定来找你。”他抱着她,亲吻她的脸,“你说的话,我怎么会忘记?我永远都记得!”

“贺兰,”皮皮轻轻地推开他,“你的故事我很感动。不过,我真的不是慧颜,我是皮皮。我知道你很想念她,想念到发疯。可是,我是我自己,我不可以为了你扮演另一个人。我不能,也不会。我是小人物,但我也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我不会扮演别人故事里的一个角色,无论那么做会得到多少好处或喝彩。我无法配合你,贺兰。请你原谅我。”

他们之间,出现了微妙的冷场。然后,贺兰静霆释然一笑,站了起来,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对不起,我错了,不应当向你提起另外一个人。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皮皮扬起头,笑眯眯地说:“怎么补偿我呢,祭司大人?”

“对我们狐族来说,蜜月不是指你的爱人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度假,”他搂了搂她的肩,“蜜月指的是那个人有能力让你在任何地方都觉得在度蜜月。”

他们回到宾馆,不分晨昏地嬉戏。

他将她搂在怀中,用下巴蹭她的脸:“关皮皮,你是不是贺兰静霆的妻子?”

她大声说:“是!”

“关皮皮,你爱不爱我?”

“爱!”

最后,她累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裹着,很暖和。

那是一条狐狸的尾巴,白得像雪。

她居然没有吓一大跳。

“就这么多吗?”她沿着尾巴摸下去,摸到一个男人的身体。

“就这么多。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睡眼惺忪。

“其他部分呢?”她凝视着他的脸,完美无缺的人类的脸。

“没有了。”尾巴扬起来,轻轻拍了拍,像一只拂尘在她赤裸的身上扫来扫去。

她将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好可爱啊!我好喜欢它!”

“嗯,我若死了,一定把它留给你做个围巾。”尾巴霎时间消失了,他披上睡衣坐起来,“早上想吃什么?”

皮皮擦擦眼,死死盯着尾巴消失的地方。又用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我刚才是不是做了个梦?”她想起了庄生梦蝶的故事,“会不会是我一直都在梦中?”

他的身形顿了顿:“有可能。”

“你以前说,你不可以变回去的!”

“我怕你害怕。”

“我不害怕,那我还能不能再看一下你的尾巴?”

“要看多久?”

“半个小时,行吗?”

“最后一次满足你,小丫头。”那尾巴伸过去,将她卷了过来,和他紧紧地卷在一起。

“干什么嘛……把人捆得跟粽子似的。”

“等我办完事回来,要天天这样把你绑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