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阅读 > 龙城三部曲(龙城) > 西决 第八章 千山万水 >

西决 第八章 千山万水

是陈嫣。

我已经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怎么反应。我只记得,当我注视着同样惊慌的她的时候,我几近空白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非常荒谬的场景。我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提问满屋子的学生:“现在我们假设,大伯生病住院的这个情况是可以像摩擦力那样被忽略不计的,也就是说,我们不去考虑它,那么眼下甲,乙,丙这三个人,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为了求解,首先要做的——非常好,当然是受力分析。那么我现在想请一位同学上黑板来为我们画一下甲,乙,丙这三个人,或者说三个物体之间的受力分析图,这个情况比较复杂,受力分析很容易搞错,谁来画?”

谁来画?你们帮帮我吧。反正老师我也不会画。

“西决。”小叔在身后叫了我一声,语气惊悚,就像是一个惹了大祸的孩子。

我咬咬牙。一阵空白的,就像正午日光的眩晕终于过去了,我想了想——准确地说,我做了几秒钟的努力试图想一想,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我只能说:“先跟我走,三婶一个人,在医院里应付不来。”

“噢。好的,走,马上走。”小叔像得了大赦那样慌乱地开始穿外套,“我们走了,家里出事了,我们得马上去医院。”我知道他后面那句话不是跟我说的,可是他说话的时候,像是不敢看着陈嫣。

“别忘了钥匙。”陈嫣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钥匙。”小叔自言自语,环顾四周,六神无主地作了一下寻找状。是我从写字台上把钥匙拿起来放在他衣袋里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有点同情他,同情他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窘态毕露。他是多要面子的一个人,我清楚得很。

我用力把陈嫣关在门里面,希望老旧的门那一声家常的巨响可以惊醒我的噩梦。

小叔比我还糟糕,他又把那串钥匙掏出来企图锁门。他已经颤巍巍地把钥匙送到锁孔那里了。“你干吗?”我说,“里面还有人。”我故意这样讲。似乎里面不过是随便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他如梦初醒:“我——”

“行了,”我挥挥手,“先去医院吧。”

大伯躺在我的面前,陷入非常深的沉睡。他的脸看上去比我印象中的要胖很多。圆圆的像是个动画人物。呈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紫红色。硕大的氧气罩遮掩住了他飞满红丝的鼻头。他的头发已经稀疏,我就是看见他发丛中若隐若现的天灵盖的时候,才惊觉,我似乎已经很多年没看见他了。

他已经这么老。但是他肥胖,苍老,和沉睡的样子,比他年轻的时候可爱得多。

大妈目中无人地坐在他的床边,我叫了她一声,她没理我。

郑东霓精巧的脸型和微陷的眼窝都继承自她,昔日的钢铁西施。大眼睛的美女迟暮之后,多数是可怕的。因为她的眼角会下垂。大妈也不能例外。她的皮肤干燥,飞满了斑。头发也一样,烫得不好,看上去就是涩的,就算洗干净了,也像是存着龙城的风沙。我相信,当她在郑东霓这个年龄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允许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门。长久沉堕的生活泯灭了她所有娇滴滴的傲气。她早在20年前就已修成正果,可以随时随地在公共场合投入地骂出不堪入耳的词汇。

不过她的脊背依然挺拔着。不像大多数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她潜意识里似乎不能纵容自己的身体那么懈怠,这可能是那些风华正茂的岁月留下的唯一的遗迹。她沉默着,似乎没话可讲。然后她伸出关节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大伯紧闭的眼角一粒眼屎。她细细地端详了一会那粒污秽的人体分泌物,然后把它精致地弹到空气里。

然后她轻轻地抓起了大伯的手。她用自己的双手捧着大伯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似乎周围的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小叔说他去跟三婶一起办住院手续和交钱,我相信她没有听见;我应付了一个进来交待事情的护士,她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纹丝不动,似乎那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然后我跟她说:“大妈,我去下面的超市买点洗漱用具上来。”她如梦初醒,恍惚地说:“好。”她说“好”的时候,把大伯的那只手抱得更紧,好像在轻轻托着一只受了伤的小鸟。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轻轻地说:“你就喝酒吧。”然后,她嗔怪地笑了。

当我们大家重新回到病房里来的时候,她转过身,灰黄,暗淡的脸庞上掠过一丝非常温暖的表情,安静地跟我们说:“辛苦你们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吧。”

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在和平共处。他们吼叫了这么多年,厮打了这么多年,互相羞辱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偃旗息鼓了。他像个婴孩一般终日单纯地需要照顾,她像个母亲一样满怀着牵肠挂肚的温柔。这真是一件让人不习惯的事情。

不过,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习惯的问题。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终能习惯大妈对大伯的无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终还是能习惯小叔现在和陈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愿意想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这不是修辞,是真的恶心。一种很生猛的力量蛮不讲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没有回忆的力气,更没有力气来用我的大脑为这件事情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我经常待在医院里,还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确实有很多,这样我就可以减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机会。

我在病房里度过每一个夜晚。因为总得有人来接替大妈,让她睡上几个小时。不过只要她醒着,我就像是个摆设。大妈几乎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条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帮大伯翻身,看点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来和婴儿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后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时睡时醒,就算睁着眼睛的时候也不能讲话。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总是一副在发呆的样子,就连眼神也是日复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余生里只能这样呀呀学语地活着了。他嗓子里不断地发出断裂的,没有意义的音节,带着沉重的嘶哑的喘气声。

可是大妈总是笑着,煞有介事地回应那些零乱的声音:

“太烫了是吗,对不起。”

“痒?哪里?我帮你抓。不对啊,不是这儿,那是哪儿?别急嘛,我又没有让你指给我看,我知道是什么地方。真是的,事儿还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么办呢,你现在连嚼东西都不会,你怨谁?真难得你还操心我吃什么。我的伙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是这样自说自话,并且配合着措辞微妙地调整着表情。那种场景看多了很恐怖,就像一出永远没有高潮,也永远没有落幕迹象的独角戏。

我并不觉得那个躺在床上的苍老的婴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喂他吃米粉的时候总有食物的残渣从他嘴角留下来,一路畅通无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颊上划着腌臜的轨迹。我替他难为情,他自己却理直气壮地维持着呆滞的神情,大妈也一样理直气壮得很。一边替他擦嘴一边笑话他。

他们俩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对糟糕的父母,而是两个被贬入凡间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海中,笨拙地维持自己的无邪和原始,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得不把无能为力变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于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里听见了这样的对白。

先是大伯没有意义地发出“嘶,嘶”的声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固执,把这个单调的声音沙哑地重复了很多次。

然后大妈抓住他的手,语气充满宽容:“你别做梦了。东霓她不会回来的。”然后她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来回地摩擦。

“嘶,嘶”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是还在不屈不挠地持续。

“我跟你说了多少年啊,”大妈非常抒情地叹气,“东霓她是你的女儿,是我们俩的孩子。没错,为了从清平县调回来,我是和那个人睡觉了。其实他也不是个坏人,至少他没有骗我,他得到他要的东西,也真的帮了我的忙——要知道那个时候,想要骗我这么个什么都没有,但是还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们男人最怕的就是丢面子。但是现在你不能上来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诉你,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一点都不恨他。谁愿意待在清平县那个穷地方过一辈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肥大的脸,“东霓不是他的孩子。东霓的脾气多像你呀,死犟死犟的,什么道理也说不通。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地退到了病房门外的走廊上,深夜里悠长的走廊里,总会刮着一股长驱直入的穿堂风,穿透了我的身体。医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坚信,总是会有几个刚刚辞世的灵魂和我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虽然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我能感觉得到,那种被世人称做“鬼”的,温柔的呼吸。

这个时候我看到小叔从远处的灯光深处走出来,因为明暗的关系,有种风尘仆仆的错觉。他羞赧地对我说:“我来接替你。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我主动说:“小叔,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就不是错。你不用想太多。只是我往后,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对你推心置腹,我没有什么话好和你讲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后我一个人来到医院的大门口。深夜的龙城就这样和我撞了个满怀。医院门口的这条街,夜夜灯火不熄。全国各地的风味小吃店静静地待在各自盘踞的地方,等待着那些照顾病人的人们进来吃宵夜。庸常生活总是会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给人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提醒你,活着这件事,并不总是那么艰辛。

我的电话接着响了。里面传出来一个疲倦的声音:“西决,是我,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一个女孩子出国以后会长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还好,郑东霓没有。

我像个博物馆讲解员那样,带着她穿越人民医院那些复杂的走廊。她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着,她脸上就带着妆。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笑,她说:“嘲笑吧,我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黄脸婆。”

其实她不施脂粉的样子更年轻。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让她朴素了下来。她穿了一件很简单的格子外套和一双平底的靴子。衬得她的脸更干净。

我们终于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门口。

她说:“你先别进来。”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单独待一会。

但是两秒钟以后她就跑了出来,一副惊疑的表情:“西决你开什么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惊讶。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里面床上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根本就是条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儿去了?”她突然间住了嘴,顷刻间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我陪着你进去。”

大伯还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泽奇怪,看上去肿胀的脸。大妈这个时候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空脸盆。

大妈看到郑东霓,点点头,说:“他还要睡几个小时才醒。你跟着西决回三叔家,过一会再来。”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刚刚经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来。”郑东霓冷冷地说。他们家的人就是这样,从来不称呼对方。

“先回去吧。”大妈笑了笑,“你在这里也没有用,一会你三婶会来。多你一个人,我们都碍手碍脚的。”她自如地说,“其实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情还是没有脑子,你三叔三婶这几天都挺辛苦,你跑回来人家还得照顾你。”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郑东霓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一瞬间被仇恨点燃的东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脸,慢慢地说:“他情况严不严重?”

大妈漠然地说:“他现在不会讲话了,面瘫,也不大能走路。不过医生说,恢复得好的话,还是可以拄着拐杖走走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跟你要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能想办法应付。”

“是吗?”郑东霓像她少女时那样,粲然一笑,“他怎么还不死啊。”

大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当他死了。反正我会照顾他。没有人会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来。”

“给我一点他的头发我就走。”郑东霓紧紧地盯着大妈,“这件事情你已经拖了好多年。”

“我说过,”大妈嘴角边深刻的纹路紧张地若隐若现,“我活一天,你别想。你这辈子就是他的女儿,你不甘心也没用,想做鉴定除非我死。”

“我不会罢休的,”郑东霓恶狠狠地说,“总有一天我要证明,我和这个人没关系。”

“那你想做谁的女儿?”大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当初和我有过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钢铁公司的副总,你想去当人家的女儿?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儿女双全,凭什么认你。就凭你,十几岁就到新加坡去卖色相,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敢要这样的女儿?”

“彼此彼此。”郑东霓扬起脸,“你又不是没卖过。我从小就看着这个男的因为你去卖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点廉耻都不要,到头来还满嘴都是替嫖客说话。贱。就凭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你‘妈’?”

大妈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水杯:“当初我要是不去卖,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县的发廊里给人洗头。100块钱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儿还有今天,能卖到美国赚美钞去?你凭什么不叫我‘妈’?饮水总得懂得思源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自己父母双亡。

“你妈了个B。”郑东霓娇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妈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从后面把郑东霓紧紧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倔强地挣扎。我在她耳朵边说:“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这样有什么意思?这儿是医院。”

我忘记了,他们家的人早就可以无视公共场合和私密场合的区别。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时候,也只好跟着学习无视整个病房的人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听到她肩膀的关节轻微的声响。

我们终于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面。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坛的边缘,然后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问我:“给我烟,行吗?”

我点上一支,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吸毒者那样,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她抬起惨白的脸,满眼无助的悲凉。

“你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丢人出丑,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大家就是这么讲话的。一点都不奇怪。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说,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她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没见识过吧西决?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西决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对那么相爱的爸爸妈妈,我真的愿意和你换,就算是做孤儿我也不在乎的。因为做你爸爸妈妈的孤儿一点都不丢脸——”

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地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28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远处传来了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喊声,她远远地朝我们跑过来,一只手费力地管束着她肩上那只斜跨的运动背包的带子。

“我不就是国庆节大假跟同学出去玩了几天吗?”她气喘吁吁地说,表情一贯的无辜,“我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呢?大伯是不是变成植物人了哥哥?怎么什么话也听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郑东霓脸上的泪痕,她夸张地伸出双臂准备熟练地扑过去:“姐姐——”我在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轻一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的。”南音脸上顿时被一层惊喜点亮了。

“真的啊?”她欢呼,“我很快要当小姨了,对不对,姐姐?”我点了点头,可是郑东霓依然呆若木鸡,南音不耐烦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后她慢慢地蹲在郑东霓面前,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视着郑东霓的腰带:“小家伙——”她笑了,“小家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探了探东霓的肚子:“小姨——记住了没有,我就是你的小姨。”

郑东霓突然紧紧地搂住了郑南音。郑南音也非常熟练地搂住了郑东霓。

“小兔子你还记得吗?”郑东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郑南音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体里面,“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开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带着你去买。然后你到我们家楼下等我一起去商场。我要你上楼来,你死活都不肯,就是要在楼下等着,你说,我不去你们家,我害怕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吗——”

我弯下腰,有点紧张地摸摸她的脸。“郑东霓?”我叫她。

她不理会我,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脸上的表情是种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们打架经常就是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决。”她笑了。她慢慢地说着,都是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什么都记得。一点一滴,都是她深藏着的屈辱。

郑南音这个时候很费力地从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这么箍着我,我出不来。”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落水的人奋力地挣脱一团乱麻般地水草。

被我救出来的南音很惶恐地问我:“她怎么了?”

我们两个束手无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带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顺从地跟着我们。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来。她不停地说,语气都是很平缓的,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起伏。可是声音源源不断。上车,下车,走在小区里,按电梯按钮,上楼——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压迫我大脑里的神经。南音每隔两分钟就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试,忧心忡忡地说:“她并没有发烧啊。”

她蜷缩在沙发上,看上去很美很懒散。但是正是这样的懒散才让我们害怕。

“西决,你知道吗?有一回因为2000块钱,他们打起来。我不记得他们要用那2000块钱做什么了。我爸爸要去银行取,我妈妈不准。我妈妈说那样会损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于是他们就打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的,谁都不肯让一步,打完了恐怕都忘记了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家,我想去跟三叔借2000块钱,因为我马上就要考试了,我想要用这2000块钱让他们安静一晚上,给我一点时间看看书。我已经走到了三叔家门口,可是我还是没有敲门。因为我知道三叔一定会借给我的,所以我才觉得丢人。然后我就去找我们班里一个男生,他家很有钱,他一直都在追我,只不过我嫌他长得太丑,一直不肯给他好脸色。我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他受宠若惊的。我说我现在就和你好,跟你谈朋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2000块钱。后来,他因为偷他爸的钱被暴打了一顿,可是我呢,我并没有遵守诺言跟他好,我只让他亲了我一下,没几天我就和别人在一起了。他质问我的时候,我说,你有证据吗,你凭什么说我拿了你的钱?他一定恨死我了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钱,14岁,一旦开始,就是真的开始了——”她笑了,笑给自己听。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俩互相把对方打死就好了。他们为什么一直那么健康地活着呢。他们死了,我就可以和你一样,跟三叔三婶,还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个人跟我说,他是酒吧经理。他把麦克风给我,说你上去唱一首,你要是唱得好,我就带你去新加坡赚钱。我那时候什么衣服都没有,也不懂得化妆。可是我只是觉得,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的话,台上的灯光打下来会不好看的。那个酒吧的吧台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谁的口红。很旧,很脏,都有一点干了。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的。我偷偷地把它涂上了。可是我太用力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支口红弄断了。我当时心里很慌,我赶紧把断了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拧上盖子。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口红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会回来发现是我干的。我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把歌唱完。我想我铁定砸锅了。可是没有想到,那个人问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吗,难得你一点都不做作,脸上那种伤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郑东霓终于安静了下来,两行泪非常干净,非常迅速地沿着她的面颊滑行,她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在她的这声叹息里嗅到了一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理智”。她看着我的眼睛,她说:“他说,我会红。我会颠倒众生。可是,我没有。”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她呼吸的声音变得缓慢。我知道她睡着了。

南音帮她盖上了一床被子,然后难过地看着我说:“她是不是疯了?”

“乌鸦嘴。”我瞪了她一眼。

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着实让我们俩非常恼火。还好郑东霓只是有些不满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依旧沉睡。

“西决,我是——我知道你这两天很忙。但是我还是想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我深呼吸了一下,非常无奈地说:“陈嫣,没什么可说的。你我已经分手,原则上你愿意跟谁在一起,我都没有资格过问。”

“西决,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释——”

“不用解释。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电话那头的陈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决心,终于咬了咬牙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那你知道吗,我就是唐若琳。”

这个世界就在一秒钟之内归于寂静。我想可能是响彻我的耳朵的那种尖锐的耳鸣声,帮我掩盖了真实世界里一切琐碎的杂音。就在这么一片灰白的像堵墙的寂静中,我听见她说:“现在,你愿意来见我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