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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惊坐而起,大口喘气,后背上全是冷汗,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胸腔闷痛至极,往事如一场倾泻的山洪般灌入他的脑海,把他呛得像是溺了水。

他不得不自言自语:“师父,师父……我对天起誓,一定会报仇。”

房间里寂静无声。

沈尧抬起头,才发现房梁上空无一人。

他立刻站定,点燃一支蜡烛。借着蜡烛的幽幽昏光,他看清了空荡荡的房间。段无痕不见了,赵邦杰和狄安也不见了。

夜半时分,窗外夜色更浓,月亮被乌云遮挡,留下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白光。

沈尧吹灭蜡烛,打开房门,缓步走了出去。

大堂里没有一盏灯笼,只是黑漆漆的一片,让人无法视物。

沈尧轻手轻脚地走下台阶,摸黑来到了客栈的正门前。他发现,这扇大门被锁得死紧,共有两道插销、三条铜棍挡在门后,就好像,半夜会有什么猛鬼来硬闯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再绕行到窗户的侧边。这扇窗户是由竹篾编制而成,坚硬的青竹被削为长条,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合为四层,几乎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

沈尧一刀砍在边角处,沿着竹子的纹理,狠狠切割。突然手指一抖,他松开了匕首。

四周仍然异常寂静。

偌大的客栈内,听不到一丝人声。

段无痕、剑客们、老板娘、店小二、还有那帮武夫,都像是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更可怕的是,沈尧觉得,他刚才用匕首劈开竹窗时,似乎刺中了一具躯体。

他太熟悉骨骼与肌理,甚至能猜到自己凿穿了那人的檀中穴。可是,他居然没听见那个人痛呼出声。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匕首,使出全身的力气,由上往下捅破竹窗一角,骤然炸开的竹条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洒在窗台上……他看清了窗外那个人的脸。

这人已经死了。

正是傍晚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一位武夫。

沈尧和武夫差不多一般高。那武夫刚死不久,瞳孔发散,面色青紫,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腹部靠着外墙,脸贴着竹窗,离沈尧极近。且因他死不瞑目,他和沈尧脸对着脸,眼对着眼,沈尧能瞧见他泛白的眼眶里发黑的血丝,还有死尸的恶臭味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

沈尧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一动不动,强逼自己去看这具尸体的脸。那武夫嘴边带着笑,唇角向上扬,沈尧扣住他的下巴,摸到那人的脸皮僵硬如岩石。这时,背后传来女人的笑声。

沈尧没有回头。

凉意乍起,一柄软剑缠上了沈尧的脖子。

剑锋出鞘三尺有余,反复游荡、剐蹭,割得他又流出一道血。

沈尧终于开口:“这么晚了,姐姐还没睡觉吗?”

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就站在沈尧身后。她右手提剑,左手牵紧沈尧的腰带,唤他:“小公子不也没睡?”

她立定于死人面前,笑出“咯咯”的声响:“你这小子,生得风流俊俏,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你不怕死人啊?”

沈尧赔笑:“我更怕你一怒之下杀了我。”

老板娘一手扯开他的腰带,使他衣襟大敞,袍子从左肩膀滑落,挂在他的手肘处。

而他纹丝未动。

因为那把软剑在他的脖颈周围绕成了一个圈,只要他挣扎一下,他就会被一剑封喉。

沈尧真没想到自己也有痛失清白的一天。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没有武功。换成段无痕、楚开容被女人这样玩弄,他们早就拍案而起了……啊,不对,楚开容说不定还挺享受的。

在窗外那位亡者的冰冷注视下,老板娘身热如火地贴上来,告诉沈尧:“你啊你,眼下还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你就早点上路,要么,你就晚点上路。”

沈尧装傻:“什么意思?”

老板娘握住他的肩膀,尖锐的指甲伸长,在他左膀上插出五个血印:“说出你们一行人的姓名、来历、武功高低,我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啊,你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小子,别怪姐姐我心狠手辣……”

她手中一把软剑像个活物,剑尖“刷刷”抖动出声。

她说:“我看你像个大夫。我要趁你还能喘气,把你的心、肝、脾、肺、肾统统挖出来!摆在地上,叫你亲眼见见自己的五脏六腑!”

沈尧却问:“我和你有仇吗?”

老板娘剑柄一转,人已踱步到沈尧面前。她和他对视片刻,咧嘴笑说:“谁说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人了?”

沈尧又道:“我家少爷已经被你杀了?”

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脸:“你很聪明,脑筋转得快,晓得从我这儿套话。”

沈尧含笑:“我这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变着法儿多和你讲两句话吗?”

老板娘坐上窗台,双腿岔得大开,裙子都扯破了半截,还骂他:“油嘴滑舌!”

说着,她收紧软剑,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之意:“还不跟老娘讲实话,老娘立马送你上西天!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好脸,嘴巴甜,老娘就舍不得对你动手。”

沈尧抬起左臂,一根手指搭在软剑上,向她卖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你所说 ,我确实是个大夫,医术还算过得去,安江城的瘟疫是我……治好的。我随身携带灵丹妙药,定能药到病除 ……”

老板娘夸赞道:“呦,你挺有一手的嘛。”

沈尧模仿起卫凌风的做派,十分谦逊道:“不敢当,雕虫小技。”

老板娘打断了他的话:“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什么人?我瞧他很面熟。”

沈尧尽力拖延道:“他是我家少主,你听我给你仔细介绍,我家少主这个人可不简单。他年芳二十,正当妙龄,冰清玉洁,尚未婚配,武功高强,出身高贵,气宇轩昂,衣冠甚伟……”

老板娘两指托住沈尧的下巴,脸上没了笑意。她一双柳眉拧成八字,显出眼角和额角的条条细纹:“你家少主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儿?你再讲一句废话,我可就要开始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了!臭小子,敢跟我耍滑头?”

这位老板娘行事古怪,言语和举止都很粗俗。今晚打从沈尧进门开始,她一直缠着沈尧说话,刻意避开与段无痕相处的机会。眼下,她又不依不饶地问起了段无痕的消息,为什么呢?沈尧静思片刻,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敢于试探道:“我家少主的姓氏是……程、程……”

老板娘登时脸色大变:“程什么!”

沈尧心道:果然如此。

这个老板娘一定和魔教脱不了干系,但又不是常年追随在云棠身边的人。她大概见过程雪落,今晚又见了段无痕,分不清程雪落和段无痕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毕竟,段无痕神出鬼没,心高气傲,不爱与人打交道,江湖上同时见过他、又见过程雪落的人,实在是很少。想通了这一点,沈尧干脆叹了口气,使诈道:“你在等教主吗?”

老板娘并拢双腿,在窗台上摆出一副端庄坐姿。她红唇轻启,问道:“伏为应时,正是何时?”

沈尧猛地一惊,记起这是魔教的暗号。

谁曾说过,谁曾说过?

他屏住呼吸,终于想到那天柳青青硬闯流光派时,曾经因为这个暗号被段永玄耍了一通。

沈尧看向老板娘,复述他当天听来的暗号:“月为之停时,云为之遏时,风为之静时。”

老板娘二话不说,收了剑,又问:“你在总坛?你是总坛的大夫?”

沈尧向她拱手抱拳:“教主有命,我便听命,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死人,无论在不在总坛,我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教主……”的哥哥。沈尧暗暗补充道。

老板娘审视他良久,面上仍有狐疑之色。沈尧怕她多问,那就要穿帮了。他赶忙先开口:“我家少主去哪儿了?”

老板娘却问:“你们为何称他为少主?”

沈尧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行走江湖嘛,图个方便。难道我们还要一口一个左护法的叫他?那不是招人怀疑,招人惦记嘛。”

老板娘点了点头,好像被他说服。随后便说:“他被我略施小计,支走了。”

沈尧一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