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阅读 > 不可方思 > 89 >

89

小厮问:“你家是卖药的,那你是大夫吗?”

沈尧自谦道:“算是半个大夫吧。”

二人说话时,已走到了江连舟的房门前。这艘大船还在风雨中晃荡不止,江连舟扶着床头,倚在枕边,气息微弱而疲倦:“姐姐……”

江采薇坐在他床边,蹙紧了柳眉,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她拉住江连舟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一颤:“烧得好厉害。”

她回头,望着叔叔:“我们必须停船,尽早上岸,去给他找大夫。这样烧着,他抵不住。”

叔叔双手负后,厉声道:“外头风浪滔天,便是让所有人去划桨,也要小心触礁!”

江采薇的气势锋锐,丝毫不逊于比她年长十来岁的叔叔:“我们顺流向下走,明早天一亮,立刻靠岸。船上还储着几块冰,让下人们接着去拿,撑过这一个晚上……”

叔叔越发躁怒:“我告诉过江连舟,他武功太差!出门在外,须有大夫跟着!他倒好,宁愿带上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也不晓得照顾自己!你看看你弟弟现在什么样子!净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沈尧叩响船壁:“见过二位。”

江采薇的声调扬起:“你来干什么?”

沈尧的态度极为恭敬:“我略通医术。”

“你走吧,”江采薇像在招呼下人一样招呼他,“这里没你的事。”

江采薇惯用的那把大刀就立在她的脚边,刀锋闪着耀眼金光。她心中焦虑,反手握在刀柄上,不断□□。而江连舟趴在床上,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能发出气音:“姐姐……”

“江小姐,这两天用过止眩膏吗?那是我亲手做的。”沈尧道。他站到江采薇面前,弯腰拉起江采薇的右手,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

换作另一个大胆狂徒这样动手动脚,江采薇早就一刀砍过去、溅得满屋子都是血了。

奇怪的是,沈尧毫不避讳地摸住她的手腕,她并没有排斥之意。她略感疑惑,又听沈尧说:“江小姐身强体健,只是有些畏寒喜热,夜里偶发心脉不畅……近几日来,总是失眠多梦。”

修炼江家的独门武功“金相绝杀刀”,会使得体内阳气大盛。江采薇还没练到最高一层,体内阴阳无法调和,因而畏寒喜热,偶尔心脉不畅,并非什么大毛病。她只是没想到,沈尧摸一下脉就能猜出来。

她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抱拳说:“请大夫为连舟看脉。”

沈尧回礼。

江采薇的叔叔又说:“这位小兄弟,若是治不好,万不能胡乱下药。我们明天一早,靠岸去找名医。”

沈尧搭住江连舟的手腕,又查验了他的身体,心想:若是这点小病小痛,我都治不好,师父会把我骂死。

江连舟自小被娇养,受不得病痛折磨。放在普通人身上的三分病症,在江连舟身上能发作成七分。这真是正儿八经的少爷身子少爷命!沈尧不敢怠慢,连忙拿出看家本领,又给江连舟喂过两次药,这才松下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守在江连舟的床头。

江采薇探出手,盖住江连舟的额头,神色略显复杂:“多谢大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舟就退了烧。”

“嗯,”沈尧应道,“明天早晨,他会有一点头晕,但不碍事,用些膏药即可。到了明天傍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江采薇的叔叔仍然狐疑道:“既然如此,江连舟现在,为何不说话?”

沈尧一笑:“他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猜他一向睡得沉。不过,你们可以把他喊醒。”

江采薇抬手打量起沈尧:“你方才说自己略通医术?”

沈尧点头。

江采薇却道:“我弟弟在家时,发起风寒,至少要七天才能痊愈。我家里的大夫,全部出身太医世家。沭阳的居民生了重病,会去我家里找人。”

沈尧转移话题道:“为何你们这次出行,没有带上家里的大夫?”

江采薇轻声细语地回答:“前不久,魔教中人擅闯流光派,重伤了许多流光派弟子。家父派走一批大夫,专供流光派差遣。”

沈尧呼吸一滞,谨慎地打听道:“流光派的武功那么好,还会被魔教的贼人重伤吗?”

“魔教的贼人们,精通易容术,”江采薇想起了什么,坦诚地透露道,“他们使了下作的计谋,害死伽蓝派掌门,又骗走在场的武林高手,使得流光派孤军奋战。直到后来段伯父赶到,方才扭转了局面。”

沈尧从江采薇这里听来三言两语,便开始回忆当晚的情景。据江采薇所说,段永玄来了之后,流光派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沈尧怀疑,事发当晚,段永玄直奔卫凌风而来,然后才加入了流光派与魔教的争斗之中。换句话说,魔教一开始占了上风,而并非段永玄所描述的“损失惨重”。

“流光派的谭掌门呢,他还好吗?”沈尧昧着良心撒谎道,“谭掌门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林中的大善人。我希望他没事。”

江采薇如实道:“他和魔教妖女交手,受了些伤。”

“魔教妖女打得过他?”沈尧疑惑。

“打不过,”江采薇气定神闲,“那妖女也受了伤,伤得更重。所以,她被活捉了,吊死在城墙上。”

沈尧认为,云棠受伤是真,被吊死是假。如此一来,他更加担心卫凌风的处境。他随口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江连舟的房间,抽丝剥茧地回想过往那些经历,一直想到深更半夜。

这一夜,沈尧怀着一腔对卫凌风的惦念之情,心事重重地在一片昏昏沉沉中入睡。

*

诚如沈尧所言,次日傍晚,江连舟身体大好,再无一丝病容,甚至能大口吃饭、四处跑动。

江家众人对沈尧更客气了一些。

然而,江连舟听说沈尧治好了自己,反倒有些怏怏不乐:“你深藏不露,竟没告诉我,你还是个大夫。”

沈尧笑说:“大夫有什么好讲的?我盼着你将来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再也不用看大夫。”

江连舟竖起手指,在桅杆上“砰砰”敲了两下:“好吧。”他说:“我也盼着你平安无事,早日见到心上人。”

雨过天晴,鸥鸟齐飞,广阔的水面有了边际。沈尧向前方眺望,无数灯火倒映在沿岸码头边,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仿佛托起了一座名为“沭阳”的不夜城。

沈尧正想问一问沭阳的奇闻异事,江连舟突然低声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沈尧脸色一变:“啊?”

江连舟伸长胳膊,衣袖倚着桅杆荡漾:“我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发高烧,从没好得这么快,从没像现在这般,第二天就能下地,跟个没事人一样。今天傍晚,姐姐问我状况如何,我骗了她。我说还有些难受,其实早没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尧:“我爹说,身怀绝技的人行走江湖,多半要用化名。”他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有真名吗?我指天发誓,不会告诉别人。”

船只离岸更近,万千灯火映在他的双眼里,仿佛星辰落入了清澈山溪——这是一种未经世事的眼神。沈尧一时触动,不假思索道:“我姓沈,名尧。”

江连舟念了两遍:“沈尧,沈尧。”

沈尧点头:“是我。”

江连舟猛然想起什么,为之一振:“卫凌风是你师兄?你就是丹医派的小弟子?平息了安江城瘟疫的那个人?你还曾经在熹莽村,和段无痕并肩作战?”

沈尧后退半步:“我……哪有资格,去和段无痕并肩作战。我不给他拖后腿,我就要谢天谢地。”

这一刹那间,江连舟有好多话要说。然而,他瞥眼一望,看到了正从船舱往外走的姐姐和叔叔。他立刻取下腰间一块玉佩,交到了沈尧的手中:“这是江家的‘行者令’。你在外头,见到了江家的产业,拿着令牌去找掌柜的,他们不敢怠慢你,也不会出卖你。”

沈尧心跳一紧:“出卖我?”

江连舟道:“谭百清要在江湖上通缉你。我爹没同意。一是因为你出身清白,与魔教毫无干系。二是因为你在安江城救了许多人,我爹欣赏你。三是因为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就连赵都尉……赵老狗都挑不出你的错。”

沈尧忍不住笑道:“赵老狗,这是你给赵都尉取的诨名?”

“他明明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江连舟取笑道,“成日里计较来计较去,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白了,他不就是朝廷养的一条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