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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直到晨曦微露时,赵邦杰才听见一群陌生人的声息。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向外偷看,看见十几个药王谷弟子走出马车。每一位弟子的肩头都扛着布袋,那布袋长约三尺,装得鼓鼓囊囊,缝得严严实实。

赵邦杰正疑惑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段无痕就摘下一片树叶作为暗器。

凉风掠过,树叶如刀,以不可阻挡之势削向一只布袋的绳口。布袋敞开了,药王谷的弟子“啊”地一声,袋子里掉出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垂髫女童。

那女童穿着夹袄,戴着一块长命锁,尚有呼吸,双眼紧闭,大概是中了迷药导致昏厥。

药王谷的弟子将女童装回麻袋,疑道:“袋子破了?这小孩忒晦气。”

另一位弟子说:“你跟一个过两天就死了的人计较什么。”

众位弟子先后踏过门槛,再关上大门。微亮的天光中,两座镇宅的石狮子阴森可怖,像是荒野上竖起的孤坟。

段无痕冷声道:“他们在京城作奸犯科,官府不管?”

“少主……”赵邦杰欲言又止。

片刻后,赵邦杰吐露实情:“世家大会召开前,我听闻京城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走失了。新君快要继位,楚家和江家把守城门,药王谷的弟子出不了城,才会在京城动手。”

段无痕背靠树干,手握长剑:“药王谷为什么要杀童男童女?”

“属下不知,”赵邦杰思索道,“属下只在志怪小说上见过……”

段无痕侧目看他:“见过什么?”

赵邦杰道:“见过妖怪……生吃童男童女。”

段无痕笑了一下。虽然他眼底并无笑意,但他毕竟容色出众,仅仅微露一个笑容就让赵邦杰心神一凛,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赵邦杰抱紧怀里的剑,错开目光,进言道:“少主,卫大夫自称侍奉药王谷多年。少主何不再去问问卫大夫?”

段无痕凝视着他:“卫凌风在哪里?”

赵邦杰抬起头:“在公馆。今日他给我送信,写明了公馆的地址。”

段无痕又问:“沈尧也在公馆?”

赵邦杰道:“属下并未见到沈大夫。”

段无痕蹙眉:“沈尧不在京城?”

“他在,”赵邦杰回答,“卫大夫说,沈大夫住在另一间客栈。”

段无痕不禁思忖:剑客们一旦与药王谷争斗,难免受伤流血。小孩子解毒化毒都需要大夫,多一个沈尧,多一份保障。

第二天,段家的剑客们频繁出没于京城各大药房。

沈尧早起出门买药。返程的路上,他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他猛然回头,向后一望,只见满街的寻常百姓,还有几位怀春少女被他盯红了脸。

奇怪,难道是我想多了?沈尧腹诽。

回到客栈后,沈尧分拣好药材,在顶楼的小灶房里磨药。两位师叔坐在他身边,手脚麻利地烹制药膳。

何师叔问:“黄半夏叫你大哥,他是你什么人?”

沈尧道:“他是我……我认的干弟弟。”

何师叔点了点头,又问:“你,订亲了吗?”

沈尧惊了,没想到师叔一下跳到这个问题上,忙不迭道:“订亲?”

何师叔谆谆教诲:“先帝降旨于罪臣,通常要灭人九族。因此,我和你王师叔迟迟不愿娶妻成家。我们在京城毫无根基,误入皇宫,身无武功,跑也跑不掉。你和你师兄不一样,你们都是自由身,时候到了,就该早点娶妻生子,这才是正道。”

正在疯狂捣药的钱行之马上来了劲,狂吼道:“师叔,师叔,看我!我已经有家室了!”

沈尧介绍道:“对!九师兄有四个老婆。”

钱行之握着药杵,抒怀道:“哎,我家中那四位老婆,都做过一些让我羞于启齿的勾当。但我仔细想过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会责怪她们。”

几人正说着话,店小二敲门,告诉沈尧,有人找他。

沈尧匆匆下楼。

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位老熟人。此人的长相十分年轻俊美,武功深不可测,还穿着一件料子极好的黑衣,沈尧立马招呼道:“程雪落……左护法大人,你怎么来京城了,你何时来的?”

段无痕与沈尧对视,却没反驳。

由于近日国丧,城中百姓自觉穿起深褐色麻衣,段无痕一身白衣混在人群中过于扎眼,他才改穿了黑色。然而沈尧一直是凭借衣服颜色辨认程雪落与段无痕——程雪落常穿黑衣,段无痕常穿白衣。

他们这对同胞兄弟,实在长得一模一样,武功难分高低,剑术不相上下,他们的亲娘恐怕也认不清这两个儿子。沈尧弄错了,更是情有可原。

沈尧带着段无痕上楼:“你找我有事吗?”

段无痕道:“嗯。”

沈尧又问:“何事?”

段无痕如实道:“药王谷是熹莽村一案的主谋之一。安江城的瘟疫与蛊虫有关。药王谷的弟子正在京城劫掠童男童女……”

沈尧停步站在台阶上:“左护法大人,你也会关心这些事?”接着又点了点头:“从我见你第一天起,你便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最后感叹道:“药王谷那个死老头!真是多年如一日的阴险歹毒!药王谷经常用蛊毒,我这就去准备解药。”

段无痕却问:“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沈尧十分郑重地回答:“你救过柳青青,救过秦淮楼的姑娘,还有谁?我不太记得了。”

登上四楼时,萧淮山捧着一壶酒,正从一间客房里走出来。

魔教的“黑面判官萧淮山”恶名远扬。段无痕认出了他,左手倒转剑柄,起了杀心。

萧淮山携着酒后醉意,走到近前:“左护法大人?”

段无痕默不作声。

萧淮山恭恭敬敬对他行礼,又问:“教主近来,可还安好?”

段无痕本想回答:你问错了人。

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反问:“你觉得教主平日里,待我如何?”他料想程雪落在魔教就像云棠的一条狗,妖女的面前毫无尊严可言。

锦瑟曾经是魔教中人,今时今日,仍然满口污言秽语。云棠的名声更为恶劣,私下的行径一定更加无耻。

段无痕已经做好准备,聆听程雪落的悲惨遭遇。

萧淮山却说:“教主对你……”

他黑脸一红,赧然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全教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吗?”

他甚至大手一挥,豪迈道:“兄弟,我和人打赌了,等着喝喜酒!祝你和教主永结同心,儿女双全!”

段无痕一言不发,手握剑柄,隐隐有杀伐之势。

萧淮山被他吓到,疾步后退。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尧也摸不着头脑,圆场道:“不怪萧兄误会,我也以为……”

段无痕应道:“心无大志的平庸之辈,才会执着于私情私爱。”

沈尧被这句话狠狠击中。

连日来对卫凌风的一腔思念和牵挂,都化作“平庸之辈”四个大字烙印在沈尧的身上。

沈尧掌心拍往墙面,发声道:“程雪落,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全凭你一句话!当务之急,救人要紧……何况是一群小孩子,片刻不能耽误。”

魔教的众多高手近在身旁,段无痕缓缓踱步,拿定主意:“今夜亥时。”他寡言少语又雷厉风行,简直像极了程雪落。周围没有一人怀疑他。

左护法的地位仅次于教主。他的话,正是命令。

萧淮山抱拳,领命道:“属下明白。”

魔教高手们齐声道:“谨遵大人吩咐。”

这些高手的内功全部强于段家剑客。他们的参战,能为段无痕解决后顾之忧。

当夜亥时,京城宵禁。

魔教的高手们全是黑衣蒙面,手握刀剑,袖揣暗器,潜伏于药王谷府邸的周围,毫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

与段家剑客们相比,魔教高手显得经验十足——夜闯他人宅邸,偷袭他人老巢,果然是魔教的看家本领。

段无痕指着段家剑客,对萧淮山说:“他们是我带来的人,不可误伤。”

萧淮山犹疑道:“大人,他们……可是今年新来的侍卫?为何他们不懂得收敛声息之术?深夜偷袭,最忌讳打草惊蛇。”

段无痕辩解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他们擅长剑道。”

萧淮山不再多言。沉沉黑夜,冷风似刀,割得他脸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