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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客厅里没人,灯是亮着的,他一眼就看到正前方挂着的幽兰的遗像,下面是祭台,插着鲜花,还摆着她写过的两本书,《双面人》和《爱杀》。他走近一点,看着遗像,伸手想去触摸,可是触不到,心被剥开了似的疼,精神和意志,思念和怨恨,顷刻化作滚滚泪珠滴落在祭台上。

“你来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质问。

他回过头去,是秦川,冷漠地站在楼梯口。

“我来接你,洪峰待会儿马上要过来。”他低头拭去泪水,疲惫地坐在了沙发上。

“我知道,我不走。”他走下楼梯,一身休闲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朱道枫对面坐下,还跷起了二郎腿,点根烟抽上,玩世不恭地吐出一口烟,“你走吧,别在这送死。”

“你想在这送死?”朱道枫反问。

“我在这陪她。”说着他把目光转向墙上的遗像。

“秦川……”朱道枫也望着遗像,“没用的,你怎么做她都活不过来。”

“我知道,你回去吧,别跟着我送死。”秦川狠狠地猛抽烟。

“是牧文要过来,他车坏了,我就过来看看,”朱道枫竭力劝他,“他说警察在找你,说是书稿有线索了……”

“是吗?在哪?”

“不清楚,他没说。”

秦川跳起来,来回地走,气愤难平的样子:“一说到书稿我就恨不得杀人,别让我知道是谁拿走了,否则我真要杀了他……”

“谁会拿走她的书稿呢?为什么拿走?”

“不知道。”

一阵风扑进来,门都被吹开了,外面已如同黑夜,狂风大作,朱道枫站起来,“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真想死在这?”

“你不是恨我吗?我死在这岂不如了你的愿?”

“你死不死跟我没关系,我毫不关心,可你死跟我们朱家有关系,已经去了两个兄弟了,我们这个家族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悲剧……”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

“秦川……”

“你走吧,快走,我真不想跟你死一块儿!”秦川看到屋外天色越来越黑,树都快被吹倒了,也急了起来,“马上走,还来得及……”

“你不走我就不走。”

“你脑子进水了?”

“你脑子才进水了。”

正争执不下,只听到外面“轰”的一声巨响,天塌了般,“溃堤啦……”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然后就是雷鸣般的轰隆声,从水库方向传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出屋外。借着花园里的路灯,看到湖对岸卷起几米高的滚滚浊浪瞬间吞没了村庄,咆哮着朝岛这边奔腾而来。秦川反应过来了,连忙往屋里跑,“你干什么?”朱道枫叫他。

“关电闸!”秦川满屋子转,“在哪呢,电闸在哪呢?”

“我知道!”朱道枫说着已跑进去,就在通往后门的走道上,一拉,世界一片漆黑。“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秦川的声音。

“我装修的房子我不知道吗?”朱道枫伸手到处摸,“你……在哪?我看不见。”

“在沙发这里。”秦川说着“啪”的一声点亮打火机。借着微弱的光亮,朱道枫赶紧摸了过去,绊到茶几差点跌倒,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怎么办?走不了了!”

“赶紧离开这里,这是木房子,一冲就垮。”秦川拽着他往屋外跑。可是来不及了,刚出门洪水就涌上了岸,瞬间就吞没了花园直扑过来,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就觉得脚下进了水,接着到膝盖,到腰际……

“秦川!”

“朱道枫!”

两个人都在喊。

水已经到脖子了!一个浪打来,两人都被卷进了洪水。好在朱道枫会游泳,踢掉了皮鞋,拼命往上游,保持身体平衡,可是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想喊,一张口就呛进满口的浊水。“在这,我在这,赶紧游过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回过头,有零星的火光,是秦川的打火机。

他借着那点光游了过去。

这才看清秦川是趴在屋顶上,水漫得这么快,竟然到了屋顶!

“把手给我!给我!”秦川冲他伸出手。

朱道枫也伸出手……

谢天谢地,秦川拽住了他的手,狠命往上拖,嘴里还在喊,“别松手……”可是朱道枫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没有力气往前游了,“你放手,我不行了,过不去……”一张嘴又呛了口洪水。

“你他妈少废话,抓住,要死也不能死在这……”秦川死不放手。

“你才******呢……”朱道枫也骂。这是他第一次骂人。这一骂就来了力气,求生的欲望战胜一切,他硬是被秦川拖上了屋顶。

两个人都趴在上面喘气。

“你刚才骂谁呢?”一缓过劲秦川就开始兴师问罪。

“是你……先骂的。”朱道枫到底年纪大些,还没缓过来。

“我是骂你混蛋,要你滚不滚,好啦,现在想滚都滚不了了!”秦川火冒三丈,张嘴又是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不是说这岛不怕水淹,水涨多高岛就长多高吗?”

“谁告诉你的?”

“幽兰!”

朱道枫翻过身躺在了屋顶上,笑了起来:“是我告诉她的。”

“见鬼!”秦川也翻过身子躺下了。

“这感觉真好,天地合一……”

“好个屁,你建的什么破房子,用木头,撑不了多久就会垮的!”

“垮就垮呗,命在老天爷手里了。”

“你真是浪漫到死。”

“嗯,我这辈子就是死在浪漫上。”

“一定泡了不少女人吧?”

“那是,你见过的女人都没我泡的多。”

“很好啊,现在你都泡水里了。”

“你呢,只怕也不少吧。”

“我二十三岁前还是处男。”

“哈哈……”朱道枫笑得快背过气,“死小子!”

“笑什么,赶紧打电话求救!”秦川想到了正事,四处掏手机,还好,在裤袋里,可是进水了,死摁都没反应,“完了,咱们真要死在这了。”

“试试我的。”朱道枫也掏出手机,怪了,也进了水,可是一摁居然有反应。

“凭什么?”秦川不服气。

“我这是进口原装。”

“我呸!拿来……”秦川一把夺过手机,“打谁呢?谁能救我们?”

“先打给牧文,说我们困在这,要他赶紧想办法!”

电话打通了。牧文一听说他们被困,急得在那边要昏厥。秦川就骂:“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赶紧想办法啊,哭个鸟啊,我们死了你再哭好不好?”

挂掉电话,他又打给110。

“怎么样?”朱道枫问。

“他们说马上来人,派子弟兵来。”

“那就好,那就好……”朱道枫放下了心。

“好个鬼!”秦川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房子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最大的洪峰还没过来呢。”

“别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那是,肯定会来!我跟他们说,本市着名的慈善家朱道枫先生也困在这,他们立马就说来人,马上就来,你的命比我值钱些啊。”秦川冷嘲热讽。

“干吗这么说呢,小川。”

秦川一愣。他说什么?小川?

朱道枫也愣住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

屋顶的风很大,秦川只穿了件薄薄的休闲衫,又湿透了,冻得缩成一团。朱道枫脱下自己的外套,“穿我的吧……”

“算了吧,就你那身子骨,自个穿吧。”

“我的身子骨怎么了,虽然没你会游,不过体质还是不错的。”

“我看你游泳的姿势,估计除了洗澡水和泳池里的水,你没碰过别的水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呵呵……”秦川笑起来,很看不起他,“你是关在笼子里养大的,我就跟你不一样,野地里自生自长,就说游泳,河里、池塘里、湖里、水库里,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我都游过,小时候在乡下一放下书包就往河里跑,我妈为这事没少揍我……”

“羡慕,我小时候爸妈基本不管,都是保姆奶妈围着转,干什么都得经过他们的允许,所以上大学的时候就不好好用功,满世界跑,就图个自由,”朱道枫还是把外套披在秦川身上,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所以此刻他的脸上淌着泪秦川也看不到,“小川,我这辈子很失败,什么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失去’,可我现在真的不想再‘失去’了,包括你……”

秦川没有回答。他的脸上也有泪,朱道枫同样看不到。

“是我让你‘失去’她的。”他颤声说。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她真的不属于我,该‘失去’的我终究会失去……”

“她属于你,人在我这,心一天也没离开过你,你真是个乌鸦嘴,当初我要娶她你就说纵然得到她,却不可能拥有她,我真的从来就没拥有过她。”

“我是个乌鸦嘴!”朱道枫再也控制不住,哽咽起来,“你们结婚前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希望她最好是活着,而不是最后死在这岛上,是我咒死她的……”

“可她是因为我死的,是我说要拿孩子复仇,她才不顾一切拿命来跟我搏……”秦川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再怎么样她也活不过来。”

“所以我才想死,想一个人死在这岛上,谁知道你跑过来……”

“你不能死,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朱家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悲剧,”朱道枫摸索着抓住了秦川的手,“小川,我们兄弟失散三十多年,谁也不能离开,爸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要我护着你,因为我们是兄弟,只有今世没有来生……”

“……”

风还在咆哮。

暴雨眼看就要来临。

屋顶已经开始在摇晃了。

正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天空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声,是直升机,探照灯自上而下四处扫射,寻找求生者。秦川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掏出打火机对着天空晃,“在这,我们在这……”

“在这,这边……”朱道枫也跟着喊。

直升机得到信号立即降低高度朝这边飞来,空中还传来喊话声:“下面的人听着,我们放绳子下来,不要慌,抓住绳子套在身上就不要放手,我们会救你们上来的!”

说完真的有一根套着救生圈的粗绳从直身机上放下来,风很大,浪一层高过一层,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了,可是一次只能上一个人,秦川抓住绳子二话没说就往朱道枫的身上套,朱道枫推开他,“你先上,我没关系的。”

“你先上,我的水性比你好!”秦川推辞。

“你上,刚才我就欠你一条命!”

“你他妈闭嘴好不好,你上我上不是一样吗?”

“既然是一样,那你就上啊!”

“你上!”

“你上!”

两个人争执不下,探照灯打在他们身上,上面的人看到了就喊:“快点!时间不多了,洪峰过来了!你们不要命了吗?”

房子也在剧烈地抖动起来。

朱道枫不由分说果断地抢过绳子套在秦川身上,拽着他的衣领说:“我是哥哥,理所当然应该让着你,从前没有让、不肯让才酿成这么多悲剧,现在开始我要学会让……”

“你……”秦川满脸都是泪,说不出话。

“上去,小川,我看着你!”说着朱道枫就把他的身子往上抬,直升飞机上的人开始拉绳子,秦川的身体缓缓升向空中,探照灯将屋顶照得通亮,他看见朱道枫站在屋顶拼命朝他挥手,喊着:“小川,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好好做兄弟……”

秦川抓着绳子号啕大哭,绳子越升越高,他离生的希望越来越近,可是下面的朱道枫却在风雨中飘摇,一个巨浪打过去,房子轰然坍塌……

“哥!”秦川咆哮起来,生平第一次叫哥哥,可是来不及了,朱道枫已经卷入巨大的旋涡,不可能听得到了,探照灯也在四周扫射,不见人影。

“哥啊,你要我怎么活……”

秦川被拉上直升机时已经疯了,挣扎着就要往下面跳,周围的人连忙按住他,按的按手,压的压腿,牢牢控制住他,迅速飞离了现场。秦川绝望地望着下面沉沉黑夜和汹涌的洪水,还在歇斯底里地哭喊:“哥,我错了,哥,是我错了啊……”

谁会听到呢?

风吗?

雨吗?

还是洪水?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武器就是爱情。谋杀自己才能谋杀你……”这是印在《蔷薇祭》扉页上的前言。

就在水犹寒去世半年后,这本书出版了,轰动一时。

她不是死了吗?书稿不见了,谁出版的?谁替她续写的结局?前面大家看到的就是不知名的人根据她的遭遇续写而成,也就是《蔷薇祭》的结局!很凄惨吧,还谈什么爱情,谈什么谋杀,都死了!恩怨情仇,演绎到最后只不过是小说里的一段文字。谁来替她续写的这段文字呢?大家猜猜,是谁续写的?

秦川?很有可能,他本身就是个作家,是水犹寒的丈夫,又是出版社的副社长,更重要的是,他也是当事人之一,他来续写《蔷薇祭》的结局名正言顺,也合乎情理!可惜啊,世事难料,不是他……

因为他在市面上看到这本书后所有的反应就是――崩溃!他仔细察看书的出处,是一家海外出版机构出版的,作者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水犹寒,一个是落凡。他立即责令全社的工作人员去查证落凡的真实身份,并给这家海外出版社发了律师函,起诉他们侵权,因为书稿的原作者去世,他作为作者的丈夫是书稿着作权的直接继承人,未经授权擅自出书就是侵权。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对方立即回了函,说明书稿是经过作者授权的,并出具了授权书的复印件,经过技术鉴定,授权书的确出自水犹寒之手。

秦川这回是真的崩溃了!他给牧文打电话:“明天是周末,你们哪都不能去,都给我在画廊候着,把脑子凑齐了借我用……”

“你自己没脑子啊?”

“你才没脑子呢!”

第二天在“云中漫步”画廊,果然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刚好六个。对于秦川的臭脾气,大家都有点怵,这家伙一说要见面或是要干吗,那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否则他就耍赖,跟你吵个没完。“这厮只怕是乌龙山出来的土匪。”吴昊被他整过几次只有求饶的份。于是秦川就有了个正式的外号:土匪。

这半年来,“茶话六君子”又恢复了聚会,只不过秦川取代了朱道枫空缺的位置,六个人轮流坐庄,轮流请客,但地点大多还是在牧文的画廊和哲明的王府茶楼,只是买单的人轮流转而已。今日非同往昔,大家都是小富之人,不像当初有个万贯家财的朱道枫撑腰,花费上不可能像以前那么铺张奢华,出入聚会低调了许多。

“都给我想,今儿个你们的脑子就是我的,谁要不帮我想谁就买单。”秦川一进门就露出土匪禀性。六个人围坐在一起,抽的抽烟,喝的喝茶,还真都在想。

“谁得到的授权书呢?”牧文甚为迷惑。

“出版方拒绝透露详细情况。”秦川说。

“我看啊,谁得到的授权书谁就是续写结局的人,”善平缓缓吐出一口烟,分析道,“你们想想,能取得授权书的肯定是幽兰熟识的人,而且知道她在写这本书……”

“嗯,没错,幽兰一去世,书稿就不见了,可见这个人肯定是经常出入巨石岛……”哲明也表示认可。

“……”

大家正讨论到热烈处,秦川的手机响了,是秘书打过来的:“秦社长,《蔷薇祭》有消息了,我已经找到了落凡的住处……”

挂掉电话,他像是遭了电击般从椅子上弹起来,拔腿就往外跑,“喂,你去哪?”东坡在后面喊。“别喊,估计他知道是谁了。”牧文笑。

秦川跑出画廊跳上自己的奥迪车,踩足油门就往前面冲,差点就撞上路边的一个看报纸的男子,“你他妈赶去投胎啊!”那家伙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骂。

奥迪车“吱”的一声刹住,车窗摇下,秦川伸出脑袋吼了句:“我他妈就是去投胎!”说着戴上墨镜,一溜烟发了疯似的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后,奥迪车停在了一个花园小区。秦川跳下车就往电梯里冲。按照秘书提供的地址,他到了十一楼的一个单元房,按门铃没反应,就用脚踢。“来了,来了,谁啊?有没有教养?”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

门开了,一张涂满绿泥的脸迎出来。秦川愣愣地看着这张脸,前世的渊源,今世的宿命,逃不脱,从一开始就陷进去,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此刻真相猝然揭开,让他当头一棒,措手不及,舌头都打结,大口大口喘着气:

“……是你?”

“是我!”

秦川走出大厦的时候已经极度虚弱了,身子发轻险些摔倒在地。开了车游走在大街上,没有方向,感觉两边的高楼都要塌了似的,让人惶恐窒息,倍感压抑,而看到路边行道树上的落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总也舍不得落地,似乎还在留恋大树的恩情。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傍晚时分,他把车开到了巨石岛,通往岛上那条唯一的小道已被洪水冲垮,临时性地由几块大石头填着,车是没法过去的。只能步行。冬日的岛上满目萧瑟,落叶缤纷,枯黄的野草长到了腰身。拨开荒草,昔日的鹅卵石道依稀可辨,只不过隔了半年,却像荒芜了一百年。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他心头,凝神呼吸,空气中似乎还有蔷薇的味道,过往的爱情,此刻只剩一点可怜的气息。

谁赢了谁?

谁又失去了谁?

阴谋与爱情演绎到这个地步,谁也没赢谁,谁也没得到谁,都以为自己是主角,却不料真正的主角在幕后。就像落凡说的,这场戏已经落幕了,你们几个主角已经演完了,当然应该轮到我这个配角上场,是谁导演的这场戏呢?就是我!

“是我取得的书稿。”

“是我帮她写完了《蔷薇祭》。”

“当初也是我引导她嫁给你,让朱道枫‘失去’。”

“是我一直躲在你们背后看着你们厮杀。”

“我这个卑微的小人物,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可以看着你们厮杀,我再将你们的结局以她的名义记录下来……”

“我才是真正的谋杀者,我在书里谋杀了你们所有的人!”

“……”

秦川靠着一棵沧桑的树痛哭。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其实眼泪一直就在心中流淌,无法抑制的悲伤,终于让他的心崩溃,汇聚成一条孤独的河流。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只有身后这棵苍老的树宽容地接纳了他的悲伤和悔恨,他已无力回到岸边,太过强烈的爱恨终于使他累了。他踏着荒草继续前行,穿梭于荒草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部残酷的电影,阴谋或暗算,毁灭或重生,一幕幕呼啸而过,恩怨情仇也好,生离死别也罢,每回忆一次,他觉得身心就要损耗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痛苦的离别,也不能换得他丝毫的痛楚。他故意让自己麻木,为了不再承受痛楚。可是现在所有的麻木都如归巢的倦鸟,再也没有力量抵御黑夜的来袭,天色一暗下来,他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落日已经沉下去了,他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上,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已是一片枯败的山林,再也无法萌芽,他怀疑自己等不到来年的春。直到月亮升起,倒映在湖面上,他才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点根烟抽上,一种渗透灵魂的孤独蔓延开来,身后曾经是美丽的花园,而今只剩下疯长的野草,对手、兄弟、爱人,如今都已成故人,从一开始,他就是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瞬间的光亮毁灭了他们,也毁灭了自己。如果可以,他真想将自己和过往的记忆锁在这座孤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与时光隔绝。

半夜,他回到停靠在岸边的车内,天黑路不好走,他只能在车里过一夜了。夜色出乎意料的美,皎洁的月光洒在湖面上,细细碎碎,满湖都是璀璨的银波,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让寂寞的岛变得热闹喧嚣,像无数夜的精灵在吟唱。

秦川完全陶醉了,摇下车椅,枕着月光入眠。像是约好了的,幽兰在寒冷的梦境里飘然出现,那双明亮的眼睛溢满星辰般的光芒,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说:“秦川,这不是结局!”

他一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汗。

“幽兰,我也不希望这是结局,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不会的!”他望着湖面升腾起的薄雾,眼角渗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