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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赫里斯与亚莉珊 他们的成就与悲剧

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国王的功绩不胜枚举,但在大多数历史研究者眼中,首屈一指的要属他在位期间维持的长久和平与繁荣。杰赫里斯并不能完全避免冲突——任何凡人君王都做不到这一点——但他参与的战争总能速战速决、得胜而归,且多发生在海上或异国他乡。“无能的国王才乐于窝里斗,让自己的王国流血、燃烧、尸积如山。”巴斯修士后来写道,“陛下显然不会那么蠢。”

博士们或许对具体数字各执一词,但大都认同多恩领以北的维斯特洛人口在“和解者”时代翻了一番,君临人口更四倍于前。兰尼斯港、海鸥镇、暮谷镇和白港的人口也有显著增长(纵然没有扩充到四倍)。

战争的减少意味着更多青壮年可投入耕作,杰赫里斯朝的土地开垦面积遂不断增加,粮食价格则稳步下跌;鱼价便宜到普通百姓亦可承受,这是因为沿海的渔村日益兴旺,更多的渔船投入使用;从河湾地到颈泽,到处都在开垦果园;牧羊人们扩大牧群,羔羊肉和绵羊肉的供应水涨船高,羊毛的质量也步步高升;贸易活动虽不免受风向、气候、战争和突发状况的影响,但总体上增长了十倍;维斯特洛的手工业也欣欣向荣,蹄铁匠、铁匠、石匠、木匠、磨坊主、制革工、纺织工、制毡工、染匠、啤酒酿造师、葡萄酒酿造师、金匠、银匠、面包师、屠夫和奶酪师全都迎来了狭海以西前所未有的好时光。

当然,年景总是有好有坏,但公正地讲,在杰赫里斯国王与他的王后治下,生活中积极的方面远胜消极的方面。生活在这片大地的人们总会经历风暴、灾害和寒冬,但回顾过去,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将“和解者”统治时期形容为绿意盎然、和煦温馨的长夏。

不过当君临庆祝征服五十五年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杰赫里斯还看不到时来运转的迹象。前一年是残酷的“陌客之年”,它留下的伤口鲜血淋漓……国王、王后和御前会议忧心忡忡,因艾瑞亚公主和贝勒里恩依旧下落不明,雷妮亚太后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寻。

离开弟弟的宫廷后,雷妮亚·坦格利安径直飞到旧镇,寄望她那任性的女儿前去投奔双胞胎姐妹。唐纳尔伯爵和总主教分别热情接待了她,但对艾瑞亚之事全都无能为力。太后趁机见了雷哈娜,她生下的这对双胞胎外貌如此相像,性格却如此迥异……这次见面或许稍微缓解了太后的悲痛,但当她表示懊恼,悔恨自己没能当个好母亲时,见习修女雷哈娜抱住她说:“我已拥有孩子所能盼望的最好的母亲,也就是天上圣母,为此我感谢您。”

梦火载太后自旧镇北上,她先飞到高庭,然后去了从前招待过她的秧鸡厅和凯岩城。当地领主都说除了她骑的这条龙,没见过其他龙,也没有半点关于艾瑞亚公主的流言。抱着万一的希望,雷妮亚随即又来到仙女岛,再次面对福兰克林·法曼伯爵。五年时光匆匆而过,伯爵对太后敌意不改,发言也依旧欠缺智慧。“我妹妹逃离你的魔掌后,我本希望她能回家履行职责。”福兰克林伯爵说,“可惜我既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有你女儿的消息。对于公主我称不上了解,不过要我说,她能摆脱你再好不过,就像仙女岛一样。不必担心,就算她流浪到这里,我们也会像赶走她母亲那样把她赶走。”

“你确实不了解艾瑞亚。”太后答道,“如果她真的来到这里,大人,你会发现她的脾气没有她母亲这么好。噢,你想‘赶走’贝勒里恩,祝你好运。‘黑死神’很享受你弟弟的血肉,它肯定渴望再来一餐。”

雷妮亚离开仙女岛后的行程史籍失载,我们只知她在这年余下的时间从未返回君临和龙石岛,也没在七大王国任何领主的城堡现身。然而北至荒冢地和热浪河,南达多恩领的赤红山脉与湍流河的峡谷,皆有梦火的零星目击报告。雷妮亚和她的龙似乎刻意回避城堡和城市,她去过五指半岛,去过明月山脉,去过雾气笼罩、绿林繁茂的风怒角,甚至去过盾牌列岛和青亭岛……但总是避开人群,专挑荒蛮偏僻的地点,朔风肆虐的荒野、野草覆盖的平原、阴郁险恶的沼泽和高耸幽深的山崖成了她的栖身之地。她到底是在寻找女儿的蛛丝马迹,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独处愿望?我们无从得知。

某种程度上,雷妮亚没回君临算是件好事,因国王和御前会议对她的不满与日俱增。她在仙女岛与法曼伯爵的冲突震惊朝野。“她疯了吗,竟在别人的大厅里如此嚣张?”斯莫伍德伯爵评论,“如果是我,绝对会拔掉她的舌头。”国王对此回应道:“我希望你不会这么蠢,大人。不管雷妮亚为人如何,她仍是真龙血脉,是我的亲姐姐,深受我爱戴。”值得一提的是,杰赫里斯只提醒斯莫伍德伯爵注意言辞,没有反驳他的观点。

巴斯修士后来作了说明:“坦格利安家族的力量源于他们的龙,这些可怕的巨兽曾摧毁赫伦堡,并在‘怒火燎原’一役中杀死两个国王。杰赫里斯国王像祖父伊耿一样清楚这种力量及其带来的威胁,同时又深知雷妮亚太后没看透的另一个真相:不说出口的威胁最有效,想让那些骄傲的诸侯服服帖帖,决不能采用侮辱的方式。聪明的国王会顾全他们的体面,只消让他们注意到巨龙的存在,其余不必多说。公然宣称要烧他们的房子,拿他们的亲人去喂龙,这只会激怒他们,以致离心离德。”

亚莉珊王后每天都为侄女艾瑞亚祈祷,因其出走倍感自责……但她更怪罪姐姐;杰赫里斯在艾瑞亚身为王位继承人那几年里没怎么关注过她,现在也为自己的粗心而内疚,但他最关心的是贝勒里恩,他深知如此强大的巨兽落到年仅十三岁的愤怒女孩手中有多危险。雷妮亚·坦格利安寻找归于徒劳,本尼费尔大学士派出的无数渡鸦只带回谎言、托词和误导,没有任何关于公主或龙的确切消息。日子一天天过去,几个月后,国王开始担心侄女是不是死了。“贝勒里恩是条任性的猛兽,想必不接受小孩子的颐指气使。”他告诉御前会议,“从没飞过的女孩直接跳到它背上,试图操纵它……而且并非在城堡上空绕行,还想飞过大海……它很可能把她甩下去,可怜的孩子,她说不定早就沉入了狭海。”

巴斯修士不这么认为。他指出巨龙生性不喜流浪,它们通常会找个隐蔽场所,比如洞穴、废城或山顶,在这些地方筑巢,以之为据点外出狩猎。若真甩脱了骑手,贝勒里恩肯定会返回巢穴。他的推论是,既然在维斯特洛大陆没人见过贝勒里恩,艾瑞亚公主很可能骑它向东飞越狭海,去了广阔的厄斯索斯大陆。王后听了表示赞同:“如果那女孩死了,我会知道的。她还活着,我感觉得到。”

里戈·德拉兹派去寻找艾丽莎·法曼及失窃龙蛋的间谍细作们由此被多安排了一项任务:寻找艾瑞亚公主和贝勒里恩。狭海对岸各处的报告很快如雪片般传来,跟之前关于龙蛋的消息一样,其中大部分是毫无根据的谣言、谎话和误报,仅为了领赏而拼凑与捏造出来。也有一些是三四手消息,或是完全缺乏细节的只言片语,诸如:“我可能看见了一只龙,那也可能是某种带翅膀的大型动物。”

最有价值的消息来自潘托斯以北的安达斯丘陵,牧羊人们惊恐地述说此间有怪物出没,它会吃掉整个羊群,留下满地血淋淋的尸骨。遭遇这头猛兽的牧羊人也尽数遇害,看来它的胃口并不局限于羊肉……由于目击者没一个活下来,而所有的故事都没提到火,杰赫里斯认为贝勒里恩很可能与此无涉。无论如何,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派出十二名勇士渡过狭海,前往潘托斯猎杀这头猛兽,带头的是御林铁卫“黄蜂”威廉爵士。

与此同时,君临有所不知的是,狭海对岸的布拉佛斯造船工造出了大帆船“逐日者号”,艾丽莎·法曼用偷来的龙蛋实现了梦想。跟每日驶出布拉佛斯兵工厂的划桨战舰有所不同,“逐日者号”没有桨,她更适合深水航行,而非在海湾、礁群和内陆浅滩活动。作为四桅帆船,她的风帆数量堪比盛夏群岛的天鹅船,且船身更宽,吃水更深,能装下更多补给,以适应更长的旅程。某个布拉佛斯人询问艾丽莎是否打算航向夷地,她大笑着回答:“我可能会去……但不是按你以为的那条航线。”

“逐日者号”扬帆启航前夜,海王召艾丽莎进宫,用鲜鱼和啤酒——以及警告——来款待她。“路上小心,姑娘。”他对她说,“但你还是尽早上路吧。那帮家伙正在狭海上下到处打探你的消息,悬赏追寻你的踪迹,我可不希望你在布拉佛斯被人找到。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是为了逃离古瓦雷利亚的统治,你们维斯特洛的坦格利安家族正是瓦雷利亚人的后裔。我祝你顺风顺水,远走高飞。”

业已更名亚丽·西山的姑娘告别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时,君临的朝廷依旧处于忙碌之中。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如既往地压下挫折与失望,埋首政务,他在红堡安静的图书馆中开始了一件在后世看来具有莫大意义的壮举:经由巴斯修士、本尼费尔大学士、阿尔宾·马赛伯爵与亚莉珊王后(这四人被国王称为“我的核心班子”)的有力协助,杰赫里斯着手编纂、整理和改革王国的法律。

“征服者”伊耿征服的维斯特洛名副其实地由七大王国组成,每个王国有自己的法律、习俗和传统,即便在一个王国之中,地区间的差异也相当显著。诚如马赛伯爵记述的那样,“七大王国形成前有过八大王国,之前的历史时期维斯特洛还同时存在九个王国、十个王国、十二个王国甚至三十个王国,如此不断上溯……我们谈到英雄纪元时的‘百国争雄’,实际上有时是九十七个王国,有时又是一百三十二个王国,王国的数目永远在变,因为战争总有输赢,父亲的遗产又可能由多个儿子继承。”

法律的变迁更是常事。有的国王严苛,有的国王仁慈,有的国王向《七星圣典》寻求指引,有的国王秉持先民的古老律法,有的国王全凭心血来潮治国,有的国王清醒时一套、喝醉了另一套……结果几千年来积攒下无数互相矛盾的案例,任何拥有生杀予夺权利的领主(甚至没有这些权利的人)都能随意挑选对自身有利的先例,据此作出判决。

这种混乱与无序让杰赫里斯·坦格利安深感不满,在“核心班子”的协助下,他开始“打扫马厩”。他宣布“七大王国有了独一无二的君主,理当拥有独一无二的法律”。然而这项任务如此繁重,绝非一年时间所能完成,甚至十年都做不到,仅是收集、整理和研究现存法律就花去整整两年,之后的改订更将持续数十年,但《巴斯大法典》(巴斯修士最终对《法典》的贡献是其他任何人的三倍以上)的编纂委实始于那个秋天的征服五十五年。

国王的辛劳需要日久天长方能开花结果,但王后只需九个月。本年初,杰赫里斯国王及维斯特洛人兴奋地得知亚莉珊王后又怀孕了。丹妮莉丝公主也很高兴,她态度坚决地告诉母亲自己想要个妹妹。“你真像个女王,都开始发号施令了。”母亲笑着回答。

婚姻素来是联系维斯特洛各大家族的重要纽带,通过它可以建立联盟、消弭争端,正因如此,亚莉珊·坦格利安也像征服者的两个妻子一样热衷于牵线搭桥。征服五十五年,她促成了两场引以为豪的联姻,两场联姻的女方皆为自龙石岛时代便在她身边效力的“女智者”:詹妮丝·坦帕顿小姐嫁给高地城的穆伦道尔伯爵,普鲁内拉·赛提加小姐嫁给拥有星梭城、杜斯顿伯里和白园城这三座城堡的乌瑟·培克伯爵。由于男方身份均高于女方,这被视为王后的巨大胜利。

雷德温伯爵早先提议的庆祝龙穴完工的比武大会,最终于本年年中举行。长枪比武场搭在雄狮门和国王门之间的城墙以西的空地。据说这次赛事精彩绝伦,雷德温伯爵的长子劳勃爵士凭借高妙枪法跻身王国一流强手行列,伯爵的次子瑞卡德则赢得了侍从长枪比武,并由国王当场赐封为骑士,但最终的冠军乃黑港城英俊潇洒的西蒙·唐德利恩爵士,他将爱与美的皇后的桂冠戴在丹妮莉丝公主头上,此举赢得了百姓和王后的一致赞赏。

由于龙穴还没有龙,这座巨大的建筑遂被充作大型团体混战的场地。君临人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比试,七十七位骑士分为十一支队伍参与厮杀,选手们骑马出赛,落马后继续步战,用的是长剑、战斧、钉头锤和流星锤。场上只剩一队人马后,该队剩下的队员开始彼此攻击,直至产生最终的获胜者。

尽管选手们用的是未开刃的练习武器,战斗仍然惨烈血腥,让围观群众兴奋不已。比赛中有两人身亡,超过四十人受伤。亚莉珊王后明智地阻止了她最喜爱的琼琪·达克与“乱弹琴”汤姆参赛,但耐不住寂寞的老“酒桶”为博取群众的欢呼再次上场,而他倒下后,百姓们立刻拥戴了一位新秀——年纪轻轻就自侍从受封为骑士的哈瑞斯·霍格爵士,此人由于家族姓氏和猪首头盔得了个“火腿哈利”的称号。这场团体混战中脱颖而出者还包括曾在龙石岛效力的埃林·布洛克爵士,罗加·拜拉席恩的弟弟鲍里斯爵士、加龙爵士和隆纳尔爵士,臭名昭著的雇佣骑士“狡诈的”古莱尔爵士,以及西境代表、凯岩城教头阿拉斯托·雷耶斯爵士。但经数小时血战,最后胜出者是一位河间地的年轻人,他身形魁梧、肩膀宽阔、金发飘荡、壮硕如牛,他便是卢卡默·斯壮爵士。

比武大会结束后不久,亚莉珊王后骑龙离开君临,飞赴龙石岛待产。伊耿王子诞生三日便告夭折仍让王后耿耿于怀,她既不想置身艰辛的旅途,也不愿囿于宫廷事务,因此回到静谧的家族古堡以减轻负担。埃蒂丝修女和莱拉修女随侍左右,此外还有从一百名渴望得到陪伴王后殊荣的少女中甄选的十二位女伴。这群荣耀的少女包括罗加·拜拉席恩的两个侄女,还有艾林家族、凡斯家族、罗宛家族、罗伊斯家族和唐德利恩家族的人,甚至有一位北境人——白港席奥默伯爵的女儿玛莱·曼德勒。为丰富晚上的娱乐,王后还带去最受宠的弄臣“贤妻”(及他的玩偶)。

部分宫廷人士对王后执意搬往龙石岛表示担忧,因该岛夏日里也潮湿阴沉,秋季狂风暴雨更是常态,近期的几场悲剧又给城堡罩上一层疑云,有人甚至担心雷妮亚·坦格利安被毒死的那些朋友的鬼魂会四处作祟。亚莉珊王后认为这些想法不值一哂,她告诉质疑者们:“陛下与我曾在龙石岛度过幸福时光,我认为那里最适合迎接我们的孩子降生。”

征服五十五年安排了一场前往西境的巡游,王后像怀着丹妮莉丝公主时那样,没让国王取消或推迟行程,而要他独自前往。国王骑沃米索尔横越维斯特洛大陆,在金牙城与随从队伍汇合,然后造访了烙印城、峭岩城、凯切镇、卡斯特梅、塔贝克厅、兰尼斯港、凯岩城和秧鸡厅,但刻意略过仙女岛。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不会像姐姐雷妮亚那样出口威胁,但也有表达不悦的方式。

距产期还有一个月时,国王从西境返回,陪伴王后生产。孩子准确地在学士估计的产期内降生,这是个四肢强壮、身体健康的男孩,他有一双淡紫色眼睛,而长出的头发又白又亮、宛若白金,即便在古瓦雷利亚也相当罕见。杰赫里斯给他起名伊蒙。“丹妮莉丝会跟我闹了,”亚莉珊将小王子抱到胸前,“她一心想要个妹妹。”杰赫里斯大笑着说:“等下次吧。”当晚,在亚莉珊的提议下,杰赫里斯将一颗龙蛋放进王子的摇篮。

伊蒙王子的降生令国人欢欣鼓舞,一个月后,当杰赫里斯和亚莉珊返回君临时,成千上万的平民在红堡外夹道欢迎,渴望观睹新的铁王座继承人。人们热情洋溢的呐喊和祝贺感染了国王,他最后站到城堡大门的城垛上,将男孩高举过头,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据说那一刻响起的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连狭海对岸都能听见。

举国欢庆之时,国王得知姐姐雷妮亚的行踪。她现身伊斯蒙家族古老的家堡绿石堡,该城堡位于风怒角外的伊斯蒙岛,而她决定在那里暂住。前已述及,雷妮亚的第一个密友是表亲拉瑞萨·瓦列利安,此人又很快嫁给塔斯岛“暮之星”的次子。此时拉瑞萨夫人的丈夫已经逝世,但两人育有一女,新近嫁给上年纪的伊斯蒙伯爵。寡居的拉瑞萨夫人没留在塔斯岛,也没回到潮头岛,而是在女儿结婚后跟去了绿石岛——雷妮亚·坦格利安显然是被她吸引的,毕竟伊斯蒙岛本身实在缺乏魅力,那里空气潮湿、狂风肆虐、荒凉贫瘠。雷妮亚太后失去了女儿、密友和挚爱,想到童年伙伴处寻找慰藉也合情合理。

如果雷妮亚太后知道自己正与挚爱擦肩而过,想必会十分震惊(甚至暴怒):亚丽·西山的“逐日者号”在潘托斯补给后驶到了泰洛西,那里与伊斯蒙岛隔海相望,乃是狭海最狭窄的部分。由于前方航程危险,石阶列岛海盗肆虐,亚丽小姐像许多谨慎的船长一样雇佣了十字弓手和佣兵,保护自己平安通过海峡、进入外海。习惯恶作剧的诸神让雷妮亚太后和背叛者迎头错过,“逐日者号”最终安然穿越石阶列岛,亚丽·西山在里斯解散了雇员、补给过食水后调头向西,驶向旧镇。

征服五十六年,冬季降临维斯特洛,一同降临的还有来自厄斯索斯的噩耗:杰赫里斯国王派去潘托斯以北的丘陵、调查当地出没的巨兽的队伍以身殉国。带队的“黄蜂”威廉爵士雇了一个自称知晓怪物所在的本地人当向导,结果那向导将他们领进安达斯的天鹅绒丘陵中盗贼的包围圈。尽管威廉爵士及其手下个个身怀绝技,无奈寡不敌众,最终全部牺牲。据说威廉爵士是最后倒下的,后来里戈伯爵在潘托斯的某个眼线得到了他的首级。

“根本没有怪物,”听到这个沉痛的消息,巴斯修士得出结论,“偷羊的是土匪,他们故意编故事吓人。”首相米斯·斯莫伍德力促国王惩罚潘托斯人的轻慢,杰赫里斯却不想因一些不法之徒的罪行对整个城邦宣战,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黄蜂”威廉爵士的事迹被记录在御林铁卫的《白典》,而为补缺,杰赫里斯将白袍赐给龙穴团体混战的获胜者卢卡默·斯壮爵士。

里戈伯爵安排在狭海对岸的眼线很快又传来消息。其中一则说巨龙在奴隶湾阿斯塔波城的竞技场出现。那条猛兽已被削去双翼,与奴隶主安排的公牛、穴熊及装备长矛和斧子的奴隶队伍对战,受到观众的狂热追捧。巴斯修士立刻驳斥了这份报告。“这无疑是一条长翼龙,”他宣称,“索斯罗斯的长翼龙经常被没见过龙的人当成龙。”

国王和御前会议更感兴趣的是不久前席卷争议之地的大火。由于风势强劲、长草干枯,火灾足足肆虐了三天三夜,吞没了六个村庄和一个自由佣兵团——冒险者团。该佣兵团夹在凶猛的大火和大君亲率的泰洛西军队之间,大部分人宁愿死在泰洛西人的长矛之下,也不想被活活烧死,最终全团无人生还。

起火原因不明。“肯定是龙。”米斯·斯莫伍德伯爵断言,“还能是什么?”里戈·德拉兹不那么肯定。“闪电、炊火或是举着火把找婊子的醉鬼。”他提出假设,“这些都有可能。”

国王同意里戈伯爵的看法。“如果是贝勒里恩干的,不可能没有目击证人。”

厄斯索斯的大火对业已抵达旧镇、自称亚丽·西山的女人没有丝毫干扰,她的目光投注于地平线另一端,投向风暴肆虐的西海。“逐日者号”踩着秋天的尾巴停靠入港,亚丽小姐旋即着手搜寻船员,她打算尝试的事只有极少数勇士敢于参与——横渡落日之海,寻找世人做梦也无法想象的大陆。她不需要会轻易丧失信心、乃至与她作对的水手,这势必导致航海无疾而终,她要的是跟她一样的梦想家,而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哪怕在旧镇。

时至今日,无知的平民和迷信的水手仍然认定世界是平的,遥远西方的某处是世界尽头。有人说那里有火墙和沸腾的海水,有人说那里为漫无边际的黑色浓雾,还有人说那里是地狱的大门。有识之士当然不这么想。其实,任何人都能发现太阳和月亮是球体,我们身处的世界同为球体乃最自然的推论,而经过若干世纪研究,枢机会的博士们更对此确信无疑。球体说亦非维斯特洛人的独特观念,瓦雷利亚自由堡垒的龙王们坚信这一点,奎尔斯、夷地、雷岛等遥远国度的智者们也得出了相似结论。

但关于世界的大小,观点就大相径庭了,哪怕学城的博士们对此都存在很大分歧。有人认定落日之海广阔无垠,人类不可能横渡,有人却说它至多等于青亭岛和大莫拉克岛之间的夏日之海——这段距离当然不容轻视,但胆大的船长加上优良的船只还是有可能克服。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谁能找到通往夷地和雷岛的西行航线,带回香料和丝绸,则必将富甲天下……前提是这个球形世界真如某些智者想象的那么小。

亚丽·西山不认为世界会如此狭小。从她留存于世的稀少文字中,我们发现她在顶着艾丽莎·法曼这个姓名的童年时代,就提出世界“远比那些学士想象的庞大,也更加奇妙”。她并非带着商人的贪婪试图向西航至乌尔特斯大陆和亚夏,她的视野更开阔,她认定在维斯特洛大陆以西、直到厄斯索斯大陆及乌尔特斯大陆的东端,有着从未被人发现的诸多陆地和海域,那将是另一个厄斯索斯、另一个索斯罗斯和另一个维斯特洛。因此她梦想见到汹涌澎湃的江河、狂风吹拂的原野和高耸入云的群山,见到阳光照耀下青翠碧绿的岛屿、未经驯服的珍禽异兽和不曾尝试的奇特果实,见到陌生的星空下闪耀的黄金都市。

她不是第一个做这种梦的人。早在伊耿征服的几千年前,在北境仍由冬境之王统治的时代,“造船者”布兰登便建造了一支舰队,意图横渡落日之海。他亲率舰队西航,却再没回来,于是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同样名为布兰登)焚毁了造船厂,并因此得到“焚船者”的外号。一千年后,一群铁民离开大威克岛后被风吹离航线,来到一片怪石嶙峋的岛屿,它位于已知海岸线的西北方,离最近的岛也有八日航程。这群铁民的船长此后以“法温”为家名,意为“远行者”,他在新发现的岛上建造了一座塔楼和一座烽火台,号称孤灯堡,其后代至今仍居住于此,坚守着那片海豹与人类的数量呈五十比一的岩礁。其他人,甚至包括铁民都觉得法温家疯了,有人管他们叫“海豹人”。

“造船者”布兰登及铁民们涉足的是北方海域,可怕的海怪和海龙、小岛般大小的海兽在那冷灰色的海水里巡游,冰冷的迷雾中还掩藏着浮动冰山。亚丽·西山不打算重蹈覆辙,她的“逐日者号”将采偏南的航线,穿过温暖湛蓝的水域。借助稳定的海风,她相信自己能横渡落日之海,为此必须找到一批可靠的船员。

有人嘲笑她,有人认定她是个疯子,乃至当面咒骂。“珍禽异兽,没错,”一个跟她竞争优秀水手的船长对她说,“而你多半会被它们吞下肚。”但亚丽小姐将龙蛋卖给海王所得的金子还有很大一部分安全地存在布拉佛斯铁金库的地窖里,有这笔财富作支撑,她可用三倍于其他船长的工资诱惑旧镇水手。她就这样慢慢募集到了合适人选。

她的活跃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海塔尔伯爵的注意。伯爵派孙子尤斯塔斯和诺曼前去盘问……这两人都是优秀的船长,一旦察觉不妥,便会就地将她捉拿。结果两人竟出人意料地和她签约,领着自己的船只和船员加入她的计划,从此以后,水手们挤破脑袋也想加入这支探险队——既然海塔尔家的人愿意参加,说明有利可图。征服五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逐日者号”终于启程,她经由低语湾驶向外海,同行有诺曼·海塔尔爵士的“秋月号”和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的“玛莉提丝小姐号”。

她们离开得正是时候……因亚丽·西山其人及其对优秀船员的渴求辗转传到君临,杰赫里斯一眼便看穿了艾丽莎小姐的假名,立刻放出渡鸦传信给旧镇的唐纳尔伯爵,命他拘捕这个女人,押往红堡审问。可惜渡鸦到得太迟……或像如今许多人推测的那样,“拖延者”唐纳尔又一次展现了拖延的特性。不过为搪塞国王,伯爵在亚丽·西山和他的孙子们出发后派麾下最快的十二艘船前去追赶,但最终这些船一艘接一艘空手而归。这是必然的结果,因为唐纳尔伯爵的快船等于是大海捞针,况且风势顺遂的话,那些船无一追得上“逐日者号”。

艾丽莎·法曼逃脱的消息传回红堡,国王沉思良久,仔细考虑要不要亲自去追。他相信龙比船快,沃米索尔或能达成海塔尔伯爵的快船办不到的事。但这念头吓坏了亚莉珊,她指出龙也不可能永远在天上飞,而落日之海已知部分的海图显示那片海域既没有岛屿也没有岩礁。本尼费尔大学士和巴斯修士同意她的观点,在他们的合力反对下,国王勉强打消了念头。

征服五十六年四月十三日的清晨阴冷灰暗,肆虐的狂风从东面吹来。根据宫廷实录,当日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与布拉佛斯铁金库的使者共进早餐,这位使者是来收取铁王座本年的借款利息。席间发生了争执,因艾丽莎·法曼的事一直萦绕在国王的脑海,而他确信她的“逐日者号”建造于布拉佛斯。国王要求使者说明,铁金库是否为这艘船提供了资金,铁金库又是否掌握失窃龙蛋的线索,银行家自然全盘否认。

红堡别处,亚莉珊王后一上午都陪伴孩子们——丹妮莉丝公主总算对弟弟伊蒙亲热了些,虽然她还是吵着要个妹妹——巴斯修士打理图书馆,本尼费尔大学士照料鸦巢。君临城中,科布瑞伯爵正视察都城守备队东营的士兵,里戈·德拉兹则在龙穴下方的豪宅中与一位风骚迷人的年轻妓女嬉戏。

众人的余生里都难以忘怀那天刺破清晨空气的明亮号角声。“那声音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顺着我的脊柱而下。”王后后来形容,“但我说不上是为什么。”孤零零地矗立于黑水湾边的瞭望塔上,一名守卫瞥见远方黑色的翅膀,随即吹响警报。当翅膀逐渐变大时,他又吹了一次,当能清晰地看到云层下的黑龙时,他第三次把号角凑到嘴边。

贝勒里恩回归君临。

“黑死神”已多年不曾盘旋在都城上空,此情此景不禁让君临人心生恐惧,仿佛“残酷的”梅葛骑着它死而复生。然而,紧紧攀附在它脖子上的并非死去的国王,而是垂死的孩子。

贝勒里恩漆黑的身影扫过红堡的庭院和厅堂,硕大的皮翼鼓动着空气,它最后降落在梅葛楼旁的内院。它刚落地,艾瑞亚公主就从它后背滑了下来,然而连宫中最熟识她的人也几乎认不出她——落地的女孩几近赤裸,只剩胳膊和大腿还缠着些碎布,她的头发纠缠成块,四肢细如木棍。“救命!”她朝围观的骑士、侍从和仆人们哭喊。看到他们朝自己跑来,她又喊道:“我没想……”但没说完便瘫倒在地。

卢卡默·斯壮爵士当时在环绕梅葛楼的干涸护城河上的吊桥站岗,他推开围观者,用双臂抱起公主,穿过城堡去找本尼费尔大学士。事后他告诉所有愿意倾听的人,说当时怀中的女孩发着高烧,满脸通红、浑身滚烫,皮肤的热度甚至隔着珐琅鳞甲也能感受到。他更强调公主双眼充血,而且“她体内有什么蠕动的东西,迫使她在我怀中颤抖抽搐”(这些故事他没能多说几次。次日,杰赫里斯国王就召见他,命他不许再提公主的事)。

国王和王后闻讯立刻赶去,本尼费尔却拒绝让他们进入学士房间。“你们不会想见到她现在的样子,”他告诉他们,“让你们进去将是我的失职。”门口的守卫将仆人也都拦下,只有巴斯修士得以进入,为着主持安息仪式。本尼费尔竭尽全力拯救奄奄一息的公主,他喂她喝下罂粟花奶,还将她浸泡在冰桶中降温,但统统无效。成百上千人涌入红堡圣堂为她祈祷,而杰赫里斯和亚莉珊一直守候在学士房间门外。当太阳落山、蝠时将至时,巴斯修士走出房间,宣布艾瑞亚·坦格利安已经过世。

次日日出时分,人们将她火化,她的尸体从头到脚裹着上好的白色亚麻布,本尼费尔大学士亲自准备火葬堆——据雷德温伯爵对儿子们的说法,这项工作仿佛让大学士丢了半条命。国王宣称侄女死于高烧,要求全国上下为她祈福。君临哀悼了一段时日,然后生活恢复如常,这件事就算是落幕了。

但其中疑点重重,即便几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对真相仍知之甚少。

曾为铁王座服务的大学士总计超过四十人,这些人的日记、信件、账簿、回忆录和宫廷日历是我们了解他们亲历之事的最好途径,但各人的用心程度不同。有的大学士产出海量的无聊信件,巨细无遗地记录国王晚餐的菜单(以及国王对每道菜的评价),还有的大学士一年到头留不下半打文书。本尼费尔在记录方面十分优秀,他的信件和日记为我们详细还原了他为杰赫里斯及其叔叔梅葛效力期间的所见、所为与所感。但在本尼费尔留下的堪称浩繁的文件中,极蹊跷地只字未提艾瑞亚·坦格利安与被她偷偷骑走的贝勒里恩回归君临之事,也没有小公主逝世情形的记载。所幸巴斯修士不若大学士这么谨慎,我们在此引用他的记录。

巴斯写道:“公主走了三天,我仍难以入睡,真不知余生中还能不能安眠。我始终坚信圣母慈悲,而天父会公正地审判每个人……但从可怜的公主身上,我看不到慈悲与公正。诸神怎能如此盲目、如此冷漠,以致世间有这等惨祸发生?不,或许宇宙中当真存在其他主宰,诸如红神拉赫洛的祭司矢志不渝地警示世人的恐怖邪神,在那庞然的恶意面前,人类的君王和神灵都微不足道。

“我不知是否真是如此。我也不想知道答案。就算这种想法让我成了不虔诚的修士,那也罢了。本尼费尔大学士和我约定,不能把我们照料那个垂死的可怜女孩时的见闻泄露出去……无论对国王、王后、太后,还是对学城枢机会……然而那天的记忆如疽附骨、片刻不离地困扰着我,我只好把它们写下。假设有朝一日,有人发现并阅读了这些文字,但愿人们能更深刻地理解那种邪恶。

“我们告诉全世界,艾瑞亚公主死于高烧,笼统地讲这的确没错,但那是一种我毕生未见、也不希望再见到的高烧。女孩是在燃烧啊!她的皮肤充血通红,当我把手放到她额上试探时,感觉像是伸进沸腾的滚油里。她的骨架上几乎没有血肉,整个人枯瘦干瘪,但我们又能看出……她的身体在向外膨胀,导致皮肤不断凸起又收缩,就仿佛……不,不是仿佛,而是她体内确实有异物,某种活着的东西正不断蠕动扭曲,可能是想钻出来。那些东西带来了剧痛,连罂粟花奶也无法安抚。我们报告国王——日后也将如此禀报雷妮亚太后——公主未曾开口,但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祈祷自己能彻底忘记从她破裂流血的唇间传出的低语,但我做不到……啊,她无数次地哀求一死了之。

“学士的技艺对她的高烧(如果这种可怕的状况还能用‘高烧’来形容的话……)完全无能为力,简单来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由内至外被烤熟了。她的血肉颜色越变越深,直至开始爆裂,最终她的皮肤就像,我的天啊,就像烤过的猪皮。她的口鼻以及……阴唇……都冒出盘旋的青烟。她终于不再哀求,但体内的东西还在动。她的两颗眼球经不住高温炙烤,终于炸裂开来,像沸腾已久的鸡蛋一样流下脸颊。

“我以为那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景象,但我很快发现自己错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人理智崩溃。我和本尼费尔将可怜的孩子放进桶中,用冰块覆盖,突如其来的降温让她心跳骤停,但我告诉自己这对她算是解脱……因为就在此时,她体内的东西出来了……

“那些东西……噢,圣母在上,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它们是……有脸的虫子……有手的蛇……那些扭曲、滑腻、不可言喻的生物蠕动、挣扎、翻滚着从她的血肉中一下子全钻了出来。有的不过我小指头大小,但其中一条至少跟我的胳膊一样长……噢,战士庇佑,它们发出的声音……

“幸好它们已经死了,我必须牢记这点,并反复提醒自己。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生物,它们属于热与火,厌恶冰,噢,千真万确,谢天谢地,它们在我眼前一个接一个扑腾扭曲着死去。我不打算给它们命名……它们太恶心了。”

巴斯修士的记录第一部分到此结束。几天后,他又续写道:“艾瑞亚公主虽然走了,但没被遗忘。教会日日夜夜都为她甜美的灵魂祈祷,而在圣堂之外,人们抱有相同的疑问:公主失踪超过一年,这期间她去了哪里?她经历了什么?她为何回来?贝勒里恩是传言出没在安达斯天鹅绒丘陵的巨兽吗?它的火焰引发了席卷争议之地的大火吗?‘黑死神’有没有飞到阿斯塔波,成为竞技场里的玩物?不,不,不,这些都是讹传。

“排除谣言后,整件事更显扑朔迷离。艾瑞亚·坦格利安逃出龙石岛后究竟去往何方?雷妮亚太后的第一反应是她会飞来君临,公主本人也从不掩饰想要返回宫廷的愿望。发现公主没来君临,雷妮亚随即去仙女岛和旧镇寻找,这两个地方勉强可算公主的第二选择,但依然毫无收获。整个维斯特洛都寻不到蛛丝马迹,于是许多人——包括王后和我在内——认定这说明公主没有西行,而是向东飞了,应该能在厄斯索斯大陆某处找到。或许艾瑞亚认为逃到自由贸易城邦便能摆脱母亲的掌控,这种猜想尤其得到亚莉珊王后的支持,王后坚称她不只想逃离龙石岛,更想逃离母亲。可里戈伯爵的间谍和探子在狭海对岸也没探访到她的真实足迹……连那条巨龙也无迹可寻。这又是为什么呢?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如今我可以较有把握地推断,我们之前的着眼点存在偏差。艾瑞亚·坦格利安逃离母亲城堡的那个早晨,尚未度过自己的第十三个命名日纪念,她虽对龙不陌生,但没有真正骑过龙……出于我们无从得知的原因,她选择了贝勒里恩,而不是其他小一些或温顺一些的龙。这可能是因为跟母亲的冲突,使得她只想找一条比雷妮亚太后的梦火更大更凶猛的巨兽,也可能是她渴望驯服杀死父亲及其坐骑的凶手(不过艾瑞亚公主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我们难以断定她对父亲和父亲的横死抱有怎样的感情)。无论如何,她骑走了‘黑死神’。

“如她母亲猜测的那样,公主很可能想飞往君临,或飞到旧镇找双胞胎姐妹,或去寻曾承诺带她冒险的艾丽莎·法曼小姐。无论她作何打算,最终都没有成功,因为能骑上巨龙不等于巨龙会乖乖听话,尤其是那条又老又凶的‘黑死神’。我们之前的着眼点是,艾瑞亚骑贝勒里恩去了哪里?但更应该探究的其实是,贝勒里恩带艾瑞亚去了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合理答案。回顾历史,在伊耿国王及其姐妹征服维斯特洛所骑的三条龙中,贝勒里恩体型最大、年纪最长,它不像瓦格哈尔和米拉西斯那样在龙石岛孵化,而是随‘流亡者’伊纳尔和‘梦行者’丹妮思一起迁移而来。坦格利安家族带来了五条龙,贝勒里恩是最小的,在之后一个世纪里,四条年长的龙纷纷死去,只有贝勒里恩活下来,并愈发庞大、凶残和任性。除开某些巫师和江湖骗子的传闻(这些理应排除),它或许是世上唯一见证过‘末日浩劫’之前全盛时期的瓦雷利亚的生物。

“瓦雷利亚,这就是它载着背上那个可怜又倒霉的孩子飞去的地方。我相信她肯定不情愿,但她不知道如何改变巨龙飞行的方向,也无法强迫巨龙遵从自己的意志。

“她抵达瓦雷利亚之后的经历我就难以揣度了,就她回归时的状态,我也根本不愿去探究。要知道,瓦雷利亚人不只能驭龙,还研习血魔法和其他黑暗伎俩;他们向地底深处挖掘,探寻那些最好被永远埋藏的秘密;他们将人类和野兽的血肉结合,擅自创造出怪异恐怖、不可名状的妖物。正因这些罪行,震怒的诸神才将他们毁灭。所有人都认同,瓦雷利亚遭遇了诅咒,再胆大包天的水手也会远远避开那片冒烟废墟……但我们不能据此以为废墟中没有活物。就我看来,艾瑞亚·坦格利安体内蠕动的东西正是目前瓦雷利亚的原生物种之一……当然,除开这个,那里还存在其他我们无法想象的可怖生物。我之前详述了公主的死状,实际上,还有更可怕、更骇人的征兆……

“贝勒里恩也受伤了。要知道那可是凶残庞大的‘黑死神’,维斯特洛的天空无可争议的统治者,但它回到君临时带着尚未愈合的伤势,那些绝不是以前留下的。其中一道伤口位于左侧身躯,歪歪扭扭将近九尺,当时通红的血肉还翻在外面,炽热冒烟的鲜血不断涌出。

“维斯特洛贵族十分骄傲,教会的修士和学城的学士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但世上的确存在许许多多我们并不了解、甚至无法理解的东西。或许,这反而是种慈悲。天父让人类保有好奇心,有人说是为了检验我们的虔诚。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原罪便是凡事都禁不住刨根究底,可某些门扉最好永远关闭,艾瑞亚·坦格利安就是这样的一道门。”巴斯修士的记录到此为止,他未在其他地方提及艾瑞亚公主的命运,以上记录也被他封存在私人文件里,过了近百年才被发现。但与结尾宣称的不同,他所见证的这份恐怖反倒唤起了他的“原罪”,日后巴斯将在求知欲驱动下展开一系列调查研究,最终写成《巨龙、龙虫和长翼龙:它们的非自然演化史》,这部被学城驳斥为“新颖但充满谬误”、被“受神祝福的”贝勒下令收缴焚毁的著作。

巴斯修士很可能跟国王探讨过他的观点,因御前会议虽无相关议程,杰赫里斯却于同年晚些时候颁布王家谕令,严禁任何疑似去过瓦雷利亚岛或烟海的船只停靠七大王国的口岸和港湾,七国臣民也被禁止前往瓦雷利亚,违者处死。

此后不久,贝勒里恩成了第一条住进龙穴的坦格利安巨龙。在龙穴内部,砖块铺就的长长甬道深入山体,乃是仿造洞穴而建,且比巨龙在龙石岛上的巢穴大上五倍。继“黑死神”之后,又有三条年纪较小的龙来到雷妮丝丘陵,但沃米索尔和银翼仍留驻红堡,跟它们的主人待在一起。为确保艾瑞亚公主偷骑贝勒里恩的事不再重演,国王下令所有的龙不管住在哪里,必须日夜有人看守。一支崭新的卫队——龙卫——因此设立,这支卫队由七十七名精壮汉子组成,他们穿着寒光闪闪的黑甲,盔顶到后背装饰着一排由上至下逐渐变小的龙鳞。

雷妮亚·坦格利安听闻女儿的死讯自然便从伊斯蒙岛赶了回来。实际上,当渡鸦把消息带给身处绿石堡的太后时,公主已经火化,这位骑着梦火赶回红堡的母亲只见到女儿的骨灰。“看来,我注定每次都迟到。”太后说。国王提出将艾瑞亚的骨灰带到龙石岛,埋在伊耿国王及其他坦格利安族人身旁,但雷妮亚拒绝了。“她讨厌龙石岛,”雷妮亚提醒国王,“她渴望飞翔。”雷妮亚在孩子死后终于达成了孩子的愿望,她骑上梦火将骨灰撒到风中。

为平复哀思,杰赫里斯告知姐姐,她可继续保有龙石岛,但雷妮亚同样予以拒绝。“那里留给我的只有悲痛和鬼魂。”亚莉珊问她是否要返回绿石堡,她也摇头。“那里的亦是个鬼魂,虽然友善,却同样让人心碎。”国王又建议她留在宫中,甚至加入御前会议,姐姐闻言不由得大笑:“噢,弟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恐怕我提出的建议你都不会喜欢。”

亚莉珊王后抓住姐姐的手,“你还年轻。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为你找个善良温柔的领主,他将如我们这般珍视你。你还能再生孩子。”雷妮亚对此嗤之以鼻,她抽出被王后握住的手,“我让龙吃了上一任丈夫,要是你再给我找一个,我会亲自吃了他。”

最终,杰赫里斯国王安置雷妮亚的地方出乎所有人意料:赫伦堡。乔丹·塔尔斯是最后仍忠于“残酷的”梅葛的领主之一,他后来死于胸闷,将“黑心”赫伦的庞大废墟传给了自己唯一活着的儿子,那孩子以君主之名命名为梅葛·塔尔斯。梅葛的兄长们全死在梅葛国王的战争中,作为家里仅存的血脉,他自幼体弱多病、穷困潦倒,终致这座可容纳数千人的城堡只剩一名厨子和三个老兵。“赫伦堡有五座巨大的塔楼,”国王指出,“塔尔斯家的小子占用其中一座足矣,剩下的都归你。”

雷妮亚被国王的决定逗乐了,“我占用一座也够了,我的随从还没他多呢。”亚莉珊提醒她赫伦堡据说也有鬼魂出没,雷妮亚耸耸肩。“那些鬼魂跟我没关系,它们不会打扰我。”

雷妮亚·坦格利安——一位国王的女儿、一位国王的妻子和一位国王的姐姐——就这样在赫伦堡内恰好名为寡妇塔的塔楼中度过余生,而跟她隔庭相望的恐怖塔住着那个顶着她杀夫仇人之名的病弱小孩。神奇的是,据说雷妮亚与梅葛·塔尔斯后来产生了某种友谊,以至梅葛于征服六十一年去世后,雷妮亚接收了他的仆人,并一直任用,直到自己也于征服七十三年去世。

雷妮亚·坦格利安享年五十岁,她在女儿艾瑞亚死后再未造访君临和龙石岛,也不曾参与王国政治,但每年会飞往旧镇一次,看望唯一在世的女儿——繁星圣堂的雷哈娜修女。雷妮亚晚年时银金色的头发褪成了白色,河间地百姓畏她犹如女巫。那些年间,来赫伦堡请求招待的旅行者会得到面包、盐和一晚住宿,却没有谁能获得面见太后的殊荣。那些侥幸见过她的人,描述的无外是偶然瞥见城垛上的剪影,或远远看到龙背上的身姿,因雷妮亚坚持骑梦火飞翔,这是她毕生的爱好。

她去世后,杰赫里斯国王下令在赫伦堡就地火化她的遗体,并将骨灰也埋在那里。“我的兄长伊耿于‘神眼之下’一役死于我叔叔梅葛之手。”在雷妮亚的火葬柴堆前,国王如此致辞,“他的妻子——我的姐姐——雷妮亚虽没与他同上战场,其实也死在那天。”雷妮亚过世后,杰赫里斯将赫伦堡及其所属领地和收入赏给鲍尔文·斯壮爵士,他是御林铁卫卢卡默·斯壮爵士的兄弟,自身也是有名的骑士。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陌客直到征服七十三年才将雷妮亚·坦格利安带走,我们就此打住,回头继续讲述此前君临和维斯特洛七大王国发生的形形色色的事件。

征服五十七年,诸神又赐给杰赫里斯和他的王后一个儿子,两人为此欢喜不已。他们给孩子起名贝尔隆,与征服战争前的一位龙石岛主同名,后者亦是次子。新生儿出生时比哥哥伊蒙的体型小一些,但声音洪亮、精力充沛,奶妈抱怨说从没见过吸吮乳头如此有劲的孩子。在他出生前两天,白鸦从学城飞来,宣告春天的回归,贝尔隆立刻被冠以“春晓王子”的名号。

伊蒙王子当时两岁,丹妮莉丝公主四岁,姐弟俩大异其趣。公主活泼好动,生性爱笑,没日没夜地在红堡上蹿下跳,骑着最喜欢的玩具——一把扫帚扮的龙——飞来飞去。她总弄得身上泥垢点点、草汁斑斑,又总是突然不见踪影,让母亲和侍女们担心不已;伊蒙王子正相反,他天性严肃、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他虽然还不认字,但喜欢听别人读书,亚莉珊王后经常笑着说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便是“为什么”。

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本尼费尔大学士可以更近距离地观察他们。许多年长的领主对“征服者”的儿子伊尼斯和梅葛的对立仍记忆犹新,由此带来的伤痕亦未完全愈合,本尼费尔有理由担心杰赫里斯的儿子们也可能反目成仇,让王国再度陷入血海深渊……然而事实很快证明,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杰赫里斯·坦格利安的两个儿子关系之亲密,就像双胞胎一样。贝尔隆能走路以后,哥哥伊蒙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哥哥做什么,他就模仿什么。当伊蒙得到第一把木剑开始习武时,贝尔隆还太小,教头拒绝让他加入。但他并未放弃,而是自行用木棍做了把剑,不管不顾地冲进院子里向哥哥发动进攻,惹得教头忍俊不禁。从那天起,贝尔隆一直带着那把木棍剑,连上床都不放开,母亲和母亲身边的侍女都对此束手无策。

根据本尼费尔的观察,伊蒙王子起初有些怕龙,贝尔隆正相反,传闻他第一次进龙穴就打了贝勒里恩的鼻子。“他要么太勇敢,要么太疯癫。”老迈的酸山姆如此评价,于是从那天起,“春晓王子”又被称为“勇敢的”贝尔隆。

两位小王子对姐姐抱有显而易见的痴迷,丹妮莉丝也喜欢这两个男孩,“尤其喜欢指挥他们”。本尼费尔大学士还注意到另一件事:尽管杰赫里斯深爱着三个孩子,但自伊蒙出生后就将其视为继承人,这引起了亚莉珊王后的不满。“丹妮莉丝年长,”她提醒国王,“她是头生子,理应成为女王。”国王对此从不反驳,只回答说:“待她和伊蒙结婚,自能荣登宝座。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共治天下。”本尼费尔看出国王的话没有完全让王后信服,他在信件中特意指出了这点。

让我们继续讲述征服五十七年的事件,在这一年,杰赫里斯将国王之手米斯·斯莫伍德伯爵解职。米斯伯爵的忠诚无可挑剔,他为人勤勤恳恳,但不适合列席御前会议,诚如他自己所言:“我是个马上将军,而非坐垫上的朝臣。”国王的资历和智慧均比三年前有所成长,他对重臣们表示不想再浪费半个月时间梳理几十个候选人,而要直接任用心仪的首相:巴斯修士。当科布瑞伯爵再次提请注意巴斯修士低微的出身时,杰赫里斯国王予以无视。“他父亲是打造长剑和蹄铁的铁匠,那又如何?骑士需要长剑,马匹需要蹄铁,而我需要巴斯。”

新首相上任伊始就离开君临,乘船前往布拉佛斯去与海王和铁金库谈判。随行人员包括盖尔斯·莫里根爵士和六名护卫,但只有巴斯修士本人与会。他此行怀有非常严肃的使命,是战是和全在他一念之间。

巴斯告诉海王,杰赫里斯国王非常钦佩布拉佛斯这座城市,正因如此,国王才没有亲自前来,为的是尊重布拉佛斯与瓦雷利亚及龙王们之间的历史纠葛。但若那个刻不容缓的问题无法友好地解决,国王别无选择,只能骑着沃米索尔前来,参与到“激烈的讨论”之中。海王询问“刻不容缓的问题”是什么,修士无奈地笑了,“真的有必要玩这种游戏?我们指的是三颗龙蛋。还需要解释吗?”

海王说:“我没有那些蛋。假设我有的话,那也必定是用真金白银购得。”

“从贼人手中。”

“你有证据吗?这贼你抓住了吗?审问了吗?定罪了吗?布拉佛斯是一座讲求法律的城市,谁是那些蛋的合法拥有者?能出示凭据吗?”

“陛下胯骑的巨龙就是凭据。”

海王听了笑道:“暗示与威胁,你的国王很擅长这个。他比他父亲强大,比他叔叔狡猾。没错,我能想象杰赫里斯将采取什么措施,布拉佛斯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我们都记得古时的龙王。不过,我们同样有反制手段,需要我详细阐述吗?还是你更喜欢暗示与威胁?”

“殿下您尽管表达。”

“那好吧。你的国王可将我的城市烧成灰烬,对此我毫不怀疑,成千上万布拉佛斯人会死于龙焰,男人、女人、孩子……我却难以对维斯特洛造成同样的伤害,我的佣兵很可能在你们的骑士军团面前四散逃命,我的舰队也许能歼灭你们的海军,但船毕竟是木头造的,木头怕火。可这座城市中有一个……姑且称为行会吧……其成员的专业技能出神入化。他们无法毁灭君临,不能让街道躺满尸体,但确实能杀人……杀死由我精心挑选的目标。”

“陛下日夜都有御林铁卫保护。”

“你指的是那些白骑士,确实如此,在外面等候你的人就是其中之一——假设他真的还在等你的话。如果我告诉你,盖尔斯爵士已经死了,你怎么做?”巴斯修士连忙起身探查,海王又挥手让他坐下。“不要轻易下结论,拜托,别着急。我说的是‘假设’。我的确考虑过这么做,那些人的技能也的确如我所言出神入化,但若我真这么干了,你很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万千无辜者会因此而死,这可不行。说到底,我不喜欢相互威胁,你们维斯特洛人是战士,我们布拉佛斯人却是商人。做个交易吧。”

巴斯修士坐回座位。“什么交易?”

“我没有那些蛋,”海王说,“你们也没有证据。不过,假设我有的话……你瞧,它们在孵化之前不过是石头,难道你的国王连三颗漂亮石头都舍不得?除非我真的拥有三只……小鸡……否则我完全不明白他的顾虑。我说过,我很欣赏杰赫里斯,他比他叔叔优秀得多,布拉佛斯也不想得罪他。所以,我们别再谈论扫兴的石头,不如谈谈……金子。”

他们开始真正的讨价还价。

时至今日,仍有人坚持认为海王愚弄和诓骗了巴斯修士,认为新首相有辱使命。他们紧抓不放的就是巴斯返回君临时连一颗龙蛋都没有拿回来。这点的确没错。

但巴斯换得的利益绝非不值一提。由于海王出面,布拉佛斯铁金库承诺免除铁王座所欠债务的本金,王室的负债总额顿时减半。“所付的代价不过是三颗石头。”巴斯报告国王。

“海王最好祈祷它们永远是石头。”杰赫里斯说,“假设我听到任何流言……孵出了小鸡……第一个被烧毁的就是他的宫殿。”

与铁金库的交易在未来的岁月里对七大王国影响深远,其效应在数十年后愈发彰显。巴斯修士回归后,精明的财政大臣里戈·德拉兹仔细核算了王室收支,最终断定原先打算还给布拉佛斯的金钱可以安全投入到国王心心念念的建设工程,对君临实施进一步改造。

杰赫里斯此前已下令拓宽并平直城市的街道,并给原本的泥路铺上鹅卵石,但这些远远不够。君临的现状不但无法与旧镇相比,甚至赶不上兰尼斯港,更别说狭海对岸辉煌壮美的自由贸易城邦。国王志存高远,决定追上后者,因此设计出一整套排水和下水系统,好将城市的垃圾和粪便从街道下方送进河里。

巴斯修士让国王注意到更紧迫的问题:君临的水早被公认只适合饮马喂猪,这是因为黑水河多泥沙,而新计划的排水系统会让水质变得更糟。至于黑水湾里的海水,则更咸涩难饮,甚至发齁。国王、宫廷和上流社会可饮用麦酒、蜜酒和葡萄酒,穷人却往往只能喝脏水。为解决这个问题,巴斯提议大规模凿井,一些井开凿在城内,另一些开凿在北面城墙以外,通过一系列上釉的陶制管道和水渠将新鲜的水引入城市,贮存在四座巨大的水池中,再输送到特定的广场和十字路口的公共喷泉,提供给平民。

巴斯的计划显然造价高昂,里戈·德拉兹和杰赫里斯国王都不情愿……直到下一次开会时,亚莉珊王后给了他俩每人一大杯河水,质问他俩敢不敢喝……结果那水没人敢碰,水井和水渠的建设计划迅速得以通过。整个工程花去超过十二年时间,“王后的喷泉”最终为后世的君临人提供了清洁干净的水。

上次巡游已过去了两三年,杰赫里斯和亚莉珊计划于征服五十八年首次拜访临冬城和北境。他们当然会骑龙前去,但过了颈泽以后人迹难寻、路况糟糕,而国王厌倦了总是飞到前方等待随从队伍赶上,此次便命御林铁卫、仆人和廷臣们提前出发,做好接驾准备。三艘船遵令从君临启航前往白港,那是国王和王后北境之行的第一站。

但诸神和自由贸易城邦另有打算。船只北上期间,潘托斯和泰洛西的使节来红堡觐见国王。这两座城市的战争持续了三年,如今它们渴望和平,却对谈判地点难以达成一致。由于这场冲突严重打击了狭海的贸易,杰赫里斯国王无法置之不理,他力图让双方消弭敌意。经过漫长的讨论,泰洛西的大君和潘托斯的亲王同意在君临见面解决争端,条件是杰赫里斯必须居中调停,并为最终达成的协议做保。

这项提议国王和御前会议都无从拒绝,但它势必会推迟计划好的北境巡游,而临冬城公爵的苛刻众人皆知,只怕他会将此视为轻慢。亚莉珊王后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她按原计划先行出发,国王留下招待亲王和大君,待和谈结束立刻与她汇合。大家赞同这个方案。

亚莉珊王后的旅程从白港开始,数以万计的北境人在那里热烈欢迎她,他们带着景仰和些许恐惧目睹银翼从天而降。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龙,而人群的规模吓了当地领主一跳。“我不知道城里有这么多百姓,”据说席奥默·曼德勒当时感慨,“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曼德勒家族在北境各大家族中独树一帜,该家族若干世纪前发源于河湾地,后被竞争对手逐出富饶的曼德河沿岸,为求生存方才落脚在白刃河河口。他们对临冬城的史塔克家族极其忠诚,但也保留了从南方带来的信仰,供奉七神并延续骑士传统。亚莉珊·坦格利安一直致力于加强七大王国之间的联系,而曼德勒伯爵那人丁格外兴旺的家族让她看到了机会。她立刻着手安排联姻,待离开白港时,她身边有两名女伴和伯爵的两个小儿子订了婚,还有一个指定给伯爵的侄子,而伯爵的长女和三个侄女加入王后的随从队伍,以期陪伴王后返回南方,将来与宫中合适的领主或骑士结合。

曼德勒伯爵热情隆重地招待王后,接风宴烤了一整头野牛,伯爵的女儿詹丝茉亲自充当王后的侍酒,为她斟满浓烈的北方麦酒,王后宣称这酒比自己喝过的所有葡萄酒都好喝。曼德勒甚至以王后之名举办了一场小型比武会,意在展示麾下骑士的能耐。其中一名战士(但不是骑士)本是游骑兵们在长城以北俘虏的野人女孩,后为曼德勒伯爵驾前的一名亲随骑士收养。亚莉珊很欣赏那女孩的勇气,便命自己的护卫琼琪·达克上场,于是在北方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中,野人女孩和“红影”一人持矛、一人用剑,展开精彩的对决。

比武会结束几天后,王后又在曼德勒伯爵的大厅举办“女庭”。北境人对此前所未闻,最终有超过两百位女人和女孩前来对王后说出自己的想法、顾虑和冤屈。

王后的队伍告别白港,沿白刃河逆流而上,在湍流处下船再取陆路前往临冬城,亚莉珊则骑银翼先行。北境之王的古堡没像白港那样热情欢迎她,当她的龙降落在城门前时,只有阿里克·史塔克和他的两个儿子出来迎接。阿里克公爵恶名在外,众人异口同声地说他很难相处,严苛而不近人情,斤斤计较到悭吝的程度,并且毫无幽默感,态度异常冷漠。连身为封臣的席奥默·曼德勒也不否认这些传言,他说史塔克公爵在北境备受尊敬,但不被爱戴——曼德勒的弄臣则以另一种方式表达:“照我看,公爵阁下打十二岁起就便秘,所以才顶着一张臭脸。”

亚莉珊王后抵达临冬城时感受的一切,似乎都应验了之前对史塔克家族的种种担忧。阿里克公爵甚至在下马跪拜之前就开始评论王后的穿着,“我希望您带了比身上这套更暖和的衣服。”他又宣布不希望她的龙进城堡。“我没见过赫伦堡,但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但他表示会为王后的骑士和女伴安排住处,“还有国王,只要他没迷路。”条件是他们不能逗留太久。“这是北境,而凛冬将至,我们可没法长期养活一千个闲人。”王后表示国王的随从只有这数字的十分之一,阿里克公爵仍然喋喋不休,“这还不错,但再少点就更好了。”正如之前担心的那样,他对杰赫里斯国王没能与王后同行表现出明显的不快,更坦承不知该如何招待王后。“您想要假面舞会或歌舞表演的话,显然来错了地方。”

阿里克公爵三年前丧妻,王后表达无缘见到史塔克夫人的遗憾时,这个北方人却说:“她出自熊岛的莫尔蒙家族,不是您这种生长在宫廷的贵妇。她十二岁时提着斧子对付狼群,杀了其中两只,并用它们的皮毛缝了条斗篷。她给我生了两个强壮的儿子,还有一个绝不逊于任何南方小姐的甜美姑娘。”

王后顺势表示乐意撮合公爵的子女与南境大诸侯联姻,又遭到史塔克公爵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北境人信奉旧神,”他告诉王后,“我的儿子娶妻必须在心树前举行仪式,而不是在南方佬的圣堂里。”

亚莉珊·坦格利安从不轻言放弃,她告诉阿里克公爵,很多南方领主同时礼敬新旧诸神,而据她所知,绝大多数城堡既有圣堂也有神木林。有的家族甚至和北境人一样从未皈依七神,其中最出名的是河间地的布莱伍德家族,除此之外还有十多个。哪怕严肃呆板到阿里克·史塔克的程度,也无力招架亚莉珊王后坚持不懈的个人魅力,公爵最终松口答应会加以考虑,和儿子们讨论这份提议。

随着亚莉珊王后在临冬城逗留时日的增加,阿里克公爵对她也渐渐热情起来。王后发现关于公爵的传言并非句句属实:他的确很在乎金钱,但决不到悭吝的程度;他并非毫无幽默感,只是他的幽默带着棱角,如刀子般锋利;此外,他的子女和临冬城的臣民非常爱戴他。初见时的冰霜融去后,公爵领王后到狼林狩猎马鹿和野猪,带她去看巨人的骸骨,又允许她在城堡简朴的图书馆内随意翻阅。他甚至愿意接近银翼,虽然始终保持警惕。临冬城的女眷与王后熟络后也被她的魅力所征服,阿里克公爵之女阿莱拉又与王后最为亲密。当王家随从队伍终于艰难地穿过无路可寻的沼泽,顶着飘飞的夏雪来到城堡大门前时,临冬城用仿佛取之不尽的烤肉和蜜酒来招待他们,哪怕国王本人仍未现身。

君临的和谈并不顺利,费时远比预期要久,这是因为杰赫里斯低估了两个自由贸易城邦之间的成见。每当国王试图达成某种平衡,两方都会指责他偏袒,而当亲王和大君在谈判桌上争论不休时,他们的手下也在君临城的旅馆、妓院和酒肆里大打出手。一名潘托斯护卫遇袭身亡,三日后,停泊港内的大君座舰莫名起火。杰赫里斯焦头烂额,启程日期一拖再拖。

在北方,亚莉珊王后等得越来越不耐烦,遂决定暂别临冬城,前去拜访黑城堡的守夜人军团。这段距离对于飞行也相当可观,于是王后又在沿途的最后壁炉城及其他几座较小的城堡和庄园降落,让当地领主又惊又喜,而巡游队伍的一部分人辛苦地跟在后方(剩下的留在临冬城)。

亚莉珊后来告诉国王,她在天上第一眼看到长城时,简直忘记了呼吸。王后原本有些担心自己在黑城堡不受欢迎,因许多黑衣兄弟乃是被坦格利安王朝取缔的穷人集会和战士之子的成员。不过史塔克公爵预先派渡鸦知会过她的到来,而守夜人军团总司令罗索·伯莱利集结起八百精锐过来迎候,当晚又用长毛象肉、蜜酒和烈啤酒为她接风洗尘,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次日破晓,伯莱利总司令引领王后登上长城之巅。“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他指着长城外茫茫无际、绿意森森的鬼影森林对王后说,又为黑城堡粗陋的饮食和住宿而道歉。“我们尽力了,陛下,”总司令解释道,“无奈这里床板坚硬,厅堂寒冷,食物——”

“——营养丰富。”王后替他说完,“这样就够了,我很乐意享用你们的饮食。”

守夜人军团的弟兄们也像白港人一样,对王后的坐骑深感震撼,只是王后发现银翼“并不喜欢长城”。时值夏季,长城“哭泣”,但风起之时,那道冰墙仍能带来凛冽的寒意,而银翼每每感受到这股气息便会嘶吼咆哮。“我骑着银翼飞到黑城堡上空三次,每次都想让它越墙北进,”亚莉珊在给杰赫里斯的信中写道,“但每次它都自行朝南调头,拒绝前行。它以前从没违拗我的意愿。我降落时故意开起玩笑,没让黑衣弟兄们看出什么不妥,但实际上此事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至今亦是如此。”

在黑城堡,王后还第一次见到纯正的野人。某支野人掠袭队试图攀上长城,但在此之前就被发现,激战过后,十二名俘虏被关在笼子里,供王后检视。王后问起这些人的处置方式,得到的回复是他们将被割下双耳,再放回长城以北。“除了那三人。”陪同王后的黑衣弟兄指着三个没耳朵的囚犯说,“我们会砍下那三人的头。他们被抓过一次了。”他告诉王后,但愿其他人能放机灵点,把失去的耳朵当做教训,老老实实待在墙的北边。“可惜大部分人学不乖。”他又补充道。

有三位黑衣弟兄披上黑衣前是歌手,他们在晚上轮流为王后表演,献唱抒情歌谣、战争歌曲以及营房里流传的下流小调。伯莱利总司令又亲领王后进入鬼影森林考察(一百名游骑兵骑马随行护卫)。当亚莉珊表达想参观长城上其他要塞的愿望后,首席游骑兵本顿·葛洛佛带她沿长城顶部向西进发,经过风雪门,到达长夜堡,并在那里降下冰墙过夜。王后认为这是她经历过的最动人心魄的旅行,“又冷又刺激,就是长城顶上的风力太强,我一直担心我们会被吹下去。”不过她觉得长夜堡阴沉压抑,“它太巍峨了,衬得人类仿如侏儒,就像老鼠站在废弃的大厅中。”她在给杰赫里斯的信中写道,“它内部还有一种奇特的黑暗……空气中的味道……我很庆幸没在那里久住。”

需要澄清的是,王后在黑城堡并非全用旅行和享乐来打发时光。她也代表铁王座与伯莱利总司令商谈,花去很多个下午与总司令及其他高级军官讨论野人、长城、守夜人军团的需求等问题。

“王后最重要的素质是懂得聆听。”这是亚莉珊·坦格利安的名言,而她在黑城堡证明了这点。她通过各种方式聆听守夜人的需求,并用实际行动赢得了对方世世代代的爱戴。她了解到风雪门和冰痕城之间的确需要一个中继站,但现在利用的长夜堡破破烂烂、大而无当,很难发挥作用。于是她向伯莱利总司令提议不如废弃长夜堡,在更靠东面的地方建一座小城堡。总司令赞同这个提议……无奈经费短缺。这个困难亚莉珊早已料想到了,她告诉总司令,她将典当自己的珠宝为筑城提供资金。“我有很多珠宝。”她说。

新城堡历时八年落成,名为深湖居。在这座城堡的主厅外,一座亚莉珊·坦格利安的雕像至今屹立不倒。长夜堡在深湖居落成前夕被弃用,也算了却了王后的一桩心愿,伯莱利总司令更下令将风雪门改名王后门,以纪念亚莉珊的功德。

亚莉珊王后还想聆听北境女人的呼声。伯莱利总司令向她解释长城没有女人之后,她仍坚持己见……总司令最终只能不情不愿地陪同她前往长城以南被黑衣弟兄们称为鼹鼠村的村落。总司令承认在这里能找到女人,只是绝大多数都是妓女。他解释说守夜人不能娶妻,但毕竟还是男人,总有生理上的需要。亚莉珊王后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些清规戒律,她就在鼹鼠村的妓女娼妇们当中召开“女庭”……而她在这里听到的一些故事,随后将永远改变七大王国的风俗。

与此同时在君临,泰洛西的大君、潘托斯的亲王和维斯特洛的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国王终于签署《永久和平条约》。该条约的签订堪称奇迹,主要归功于国王暗示若最终无法达成一致,维斯特洛也将参战(这种行为虽促成了谈判,却造成不良影响。据说大君回到泰洛西后痛斥君临不过是个“臭水沟”,根本算不上城市,而潘托斯的总督们对条约如此不满,乃至按城市传统把亲王献祭给当地奇异的诸神)。杰赫里斯国王终于得以骑沃米索尔飞往北方,与分离长达半年的王后在临冬城重聚。

国王的临冬城之行一开始就不顺,刚抵达目的地就被阿里克·史塔克带到城堡下方的墓窖参观他哥哥的坟墓。“正因为你,沃顿才会长眠于黑暗之中。星辰武士团和圣剑骑士团,这帮七神的走狗跟我们北境人有什么关系?你把数以千计的渣滓送来长城,守夜人根本养不活……他们当中的坏种,也就是那些背誓者趁机造反,我哥哥却为讨伐他们献出了生命。”

“惨痛的代价,”国王同意,“也是我们的无心之失。公爵大人,我想亲自向您表达我的歉意和感激。”

“我宁愿我哥哥活过来。”史塔克公爵阴郁地答道。

史塔克公爵和杰赫里斯国王没能成为亲密伙伴,沃顿·史塔克的阴影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只有透过亚莉珊王后的斡旋两人才能达成一致。王后巡视了“布兰登的馈赠”,那是长城以南的大片土地,由“筑城者”布兰登赠予守夜人军团以维持其日常运转。“那根本不够。”王后告诉国王,“那里的土壤贫瘠、多石,丘陵间无人居住。守夜人极度缺钱,而当冬天来临时,他们连食物都深感匮乏。”她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新赠地”,即在“布兰登的馈赠”以南再划出一大片领土让渡给守夜人军团。

但阿里克公爵对此并不热衷,虽然他与守夜人维持着牢固的友谊,却深知王后提及的那片土地上的领主们绝不乐意封君将土地转赠他人。“公爵大人,我对您有绝对的信心,您一定能说服他们。”王后鼓励他。阿里克·史塔克最终还是折服于她的魅力,同意照办。赠地的总面积就这样扩大了一倍。

亚莉珊王后和杰赫里斯国王在北境停留的最后时光就没太多值得叙述的了。在临冬城又住了半个月后,他们前往托伦方城,接着又到荒冢屯,此地的达斯丁伯爵带他们参观“始祖王”的坟墓,还以他们之名举办了一场姑且算是比武会的赛事(但与南方的正经赛事相比显得过于穷酸)。杰赫里斯和亚莉珊在此骑沃米索尔和银翼飞向君临,随行人员则再度踏上艰苦的旅程,先由陆路前往白港,再从那里乘船返回。

随从队伍尚未抵达白港,杰赫里斯国王已在红堡召开御前会议,商议一份来自王后的请愿。巴斯修士、本尼费尔大学士和其他重臣落座后,亚莉珊讲述了自己的长城之旅,尤其是在鼹鼠村与妓女娼妇们共度的一天。

“我见到一个姑娘,”王后说,“她不比坐在你们面前的我年纪大。她很漂亮,但我认为她从前更漂亮。她父亲是个铁匠,曾把十四岁的她许配给自己的学徒,那时她还是个处女,跟那男孩两情相悦,到了定下的日子就结婚了……但两人刚说完婚姻誓词,领主便带着士兵来到现场伸张初夜权。他把女孩带回塔楼中享用,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派人送回给她的丈夫。

“她失去了童贞,也失去了小学徒的爱情。学徒不敢出手反抗领主——那多半会送命——便将气撒在妻子身上。发现她怀上领主的孩子之后,他狠狠地打她,直到她流产,并且从那时起只管她叫‘婊子’。女孩忍气吞声多年,终于认定既然每天都被称作婊子,干脆真去鼹鼠村当婊子算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在那里讨生活,她的人生就这样毁了……而与此同时,王国乡下的村庄里还有无数童贞少女等待成婚,领主们也随时可能在她们身上伸张初夜权。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绝非个例。在白港、在鼹鼠村、在荒冢屯,许多女人提及自己的初夜。我从不知道问题如此严重,诸位大人,哦,我当然知道这项传统,即便在龙石岛,我们坦格利安家的人也会和渔民或仆人的妻子发生关系,生下孩子……”

“他们管那些孩子叫‘龙种’。”杰赫里斯很不情愿地补充,“这些事并不光彩,但的确存在,而且很可能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要多。好歹由此诞生的孩子享受了优待。奥里斯·拜拉席恩就是个‘龙种’,作为我们祖父同父异母的私生兄弟,他是否为初夜权的产物我无法断言,但众所周知,伊利昂大人的确是其生父,而大人赠与女方丰厚的礼物……”

“礼物?”王后用讽刺的口吻厉声打断丈夫,“这毫无荣誉可言。我知道此项陋习在数百年前屡见不鲜,但做梦都没想到它能延续至今。也可能是我不愿去想,不愿去看,幸好鼹鼠村的女人迫使我睁开了眼睛。初夜权!陛下,诸位大人,是时候终结它了。我恳请你们。”

据本尼费尔国师的记录,王后说完这番话后,众人陷入沉默。重臣们不安地在座椅上扭动,面面相觑,最终国王开口表达了同情,但也表示为难。他说王后的提议难以实施,因为国王若想维护王国的和平,便不能擅自剥夺领主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他们珍视自己的领地、财产、权利……”

“……以及妻子?”亚莉珊替他说完,“我还记得我们的婚礼,陛下。假如你只是个铁匠,而我不过是个洗衣女,领主在我们宣誓结婚那天宣称要行使初夜权,夺走我的贞操,你怎么做?”

“杀了他。”杰赫里斯说,“但我不是铁匠。”

“我说的是‘假如’。”王后强调,“然而铁匠和你一样也是男人,不是吗?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霸占侵犯的男人,不就成了懦夫?当然,我们并不希望铁匠去杀领主,”她转向本尼费尔大学士,“但我知道戈根·科何里斯是怎么死的。‘婚宴客’戈根。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

“多到难以计算。”本尼费尔承认,“为防人们起而效尤,我们不常提起,但的确……”

“也就是说,初夜权已然破坏了王国的和平。”王后总结道,“它不仅是对女性的冒犯,也冒犯了她们的丈夫……以及领主们的妻子,这点也不该忘记。当领主们蹂躏处女时,他们高贵的夫人在做什么呢?缝纫?唱歌?祈祷?换作我的话,我会祈祷夫君完事回家时跌下马去、摔断脖子。”

这番话让杰赫里斯笑了起来,但笑声中明显带有不安。“初夜权是领主享有的一项古老权利,”他无力地反驳,“其渊源堪比城壕与绞架的权利。虽然据我所知,颈泽以南很少有人行使,但它的存在本身即彰显着领主的地位,那些较强势的诸侯不可能轻易放弃。你讲的道理没错,吾爱,但俗话说得好,最好不要唤醒睡龙之怒。”

“我们才是真龙血脉,”女王立刻回应,“而那些舍不得初夜权的领主不过是狗。为什么一定要在心有所属的少女身上泄欲?他们没有妻子吗?他们找不到妓女吗?他们的手不能用了吗?”

法务大臣阿尔宾·马赛伯爵开口:“王后陛下,初夜权不等于泄欲,这一习俗非常古老,甚至早于安达尔人和七神教会的到来。我敢肯定,它可上溯到黎明纪元。要知道,先民是野蛮的民族,跟长城外的野人不相上下,他们只追随强者,他们的领主和国王都是战士、勇者与英雄,而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如果哪个战争首领肯在婚礼上为女孩撒下自己的种子,这被视作……一种祝福;新人因此怀上孩子就更好了,丈夫会以抚养英雄的儿子为荣。”

“一万年前可能如此,”王后态度坚决,“但如今想要伸张初夜权的领主绝不是什么英雄。你没听到女人们的评价,但我听到了:老头、肥佬、野兽、强奸犯、废物小子、流口水大人、疮藓男、伤疤男、疖疮男、虱子头、油腻头、半年不洗澡的猪猡……这些就是您所谓的强者。从女孩们的语气听来,没人觉得自己得到了祝福。”

“安达尔人在安达斯的时代并没有初夜权传统。”本尼费尔国师补充,“直至他们来到维斯特洛、夺取了先民的王国后,方才接触到本地习俗,并选择保留下来,就像保留心树一样。”

巴斯修士此时方才发言,他直接对国王呼吁:“陛下,恕我直言,这件事王后说得对。先民或许觉得这项传统很有意义,但先民也用青铜武器战斗,还用鲜血浇灌鱼梁木。我们不是先民,不必延续他们的陋习。况且这完全违背骑士精神,我们的骑士发誓保护少女的童贞……但在他侍奉的领主想要侵犯童贞时却必须置身事外;我们在天父和圣母面前许下婚誓,承诺对彼此忠实、直到被陌客带走,而《七星圣典》没有任何一个段落提及领主不用遵守誓词。陛下的顾虑并非无源之水,部分领主会颇有微词,尤其在北境……但正如王后指出的那样,全国的少女都会感谢我们,还有所有的丈夫和父母。这肯定也能取悦教会,总主教大人毫无疑问会发声支持。”

听完巴斯修士的话,杰赫里斯·坦格利安无奈地举起双手。“我认输。好吧,就这么办。”

百姓们口中的第二项“亚莉珊王后的法律”就此颁布,它废除了领主古老的初夜权。根据法令,从今以后,一对新人无论在修士面前还是在心树之下结合,新娘的处子之身只属于她的丈夫,而在新婚之夜或其他夜晚强行占有她的人,无论领主还是农夫,统统以强奸罪论处。

伊耿征服后第五十八年行将结束,杰赫里斯国王在旧镇的繁星圣堂举行了加冕十周年的纪念典礼。当初接受前任总主教加冕的青涩男孩已经消失,站在这里的是个处处显露王者风范的二十四岁男人。他在统治初期即有意蓄须,而今稀疏的髭须长成金黄中夹杂着丝丝银白的茂密胡须,未修剪的头发则编成一根粗厚的辫子、几乎垂到腰际。杰赫里斯国王风华正茂、高挑英俊,举止潇洒,无论在舞池还是校场都应付自如,据说其笑靥足以温暖七大王国任何一位少女的心房,而一旦眉头紧锁又足以让任何诸侯都浑身冰凉。他的妹妹成了比他更受爱戴的王后,从旧镇到长城的百姓都称她“善良王后”亚莉珊。诸神还赐予他俩三个强壮的孩子,包括两位资质奇佳的小王子和一位深受国人宠爱的小公主。

这十年间,他俩共同面对过悲剧和灾祸,背叛与纷争,体会过所爱之人逝去的伤感,但他们不曾为此折腰,不曾畏难苟安,并因一切考验而变得更加强大和优秀。他们的成就不容置疑,七大王国如今一派祥和,正处于人们记忆中最繁荣的时代。

这样的时代值得庆祝,人们也举行了庆典。以国王加冕十周年的名义,君临举办比武大会,丹妮莉丝公主、伊蒙王子和贝尔隆王子与父母一同出现在王家包厢,观众为此发出经久不绝的欢呼。赛事的最大亮点要数莱安·雷德温爵士的出色表现,身为海军上将和海政大臣青亭岛的曼佛利·雷德温伯爵的幼子,他先后将隆纳尔·拜拉席恩、阿梭尔·奥克赫特、西蒙·唐德利恩,哈瑞斯·霍格(人称“火腿哈利”)及两名御林铁卫——洛朗斯·罗克顿和卢卡默·斯壮——挑下马。当年轻人风风光光地骑马来到王家包厢前,将爱与美的皇后的桂冠献给“善良王后”时,观众的情绪达到沸腾的顶点。

树叶染上褐色、橙色和金色,宫里的女士们也穿起长袍。在比武大会后的宴席上,罗加·拜拉席恩带着两个孩子博蒙德和乔斯琳出现,国王夫妇热情拥抱了他们。四方诸侯纷纷赶来祝贺,凯岩城的林曼·兰尼斯特、潮头岛的戴蒙·瓦列利安、奔流城的潘崔斯·徒利、鹰巢城的罗德利克·艾林,甚至连协助过月亮修士的罗宛伯爵和奥克赫特伯爵也联袂出场。席奥默·曼德勒从北境南下,阿里克·史塔克虽然没有亲自前往,却把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派来了——满脸通红的阿莱拉就此加入王后的女伴。总主教病体缠绵,实在无法上路,但他让新近发下誓言的雷哈娜修女作代表。这位曾经的坦格利安公主仍旧害羞,却已懂得展露笑颜。据说王后看到她喜极而泣,因她的音容笑貌活脱脱是双胞胎姐妹艾瑞亚长大后的样子。

这真是一段美好时光,充满温暖的拥抱和欢声笑语,人们举杯庆祝,尽释前嫌,为新朋旧友献上如花笑靥和甜蜜亲吻。这是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金秋。

但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