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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赫里斯与亚莉珊 漫长的统治、后代及痛苦

伊耿征服后第五十九年的一月七日,一艘破破烂烂的船只自低语湾缓缓北上、驶入旧镇港口。她褴褛的船帆打满补丁、盐渍斑斑,船壳的彩漆斑驳褪色,主桅悬挂的旗帜业已晒得看不出标识。直等这艘破船在码头拴绳固定,人们才认出她是“玛莉提丝小姐号”,于近三年前离开旧镇,加入横渡落日之海的探险队。

船员们的模样令码头边的商人、搬运工、妓女、水手和小偷都张大了嘴:上岸的十个人里有九个为黑肤或棕肤。人们情绪高涨,莫非“玛莉提丝小姐号”真的渡过了落日之海?莫非遥远西方的神奇陆地上的土著跟盛夏群岛人一样是黑色人种?

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现身时,人们终于停止了窃窃私语。唐纳尔伯爵的孙子变得骨瘦如柴,晒痕遍布,脸上比启程时添了许多皱纹。他身边剩下的几个旧镇人是最初随他出海的船员。一名他祖父的海关官员在码头与他见面,两人作了简短交流。爵士吐露,“玛莉提丝小姐号”的船员不止是外貌像盛夏群岛人,他们确实来自盛夏群岛,此前在索斯罗斯大陆岸边受雇上船(“匪夷所思的佣金,”尤斯塔斯爵士抱怨),以填补损失的水手。此时此刻,爵士需要大批搬运工来搬运船舱里满满当当的贵重货物……但货物并非得自落日之海的彼岸。“那不过是美梦一场。”他总结道。

唐纳尔伯爵的骑士们很快奉命赶来,护送爵士前往参天塔。在祖父的厅堂中,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啜饮着美酒,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而伯爵的书记们负责笔录。不出几日,这故事就由信使、吟游诗人和渡鸦传遍了维斯特洛。

尤斯塔斯爵士声称,航行伊始就和预想中一样顺风顺水。驶过青亭岛后,亚丽小姐让“逐日者号”转舵西南偏南方向,寻找更温暖的水域和更便捷的海风,“玛莉提丝小姐号”和“秋月号”跟随在后——要知道,布拉佛斯的大船一旦乘上风势,速度极快,海塔尔家的船很难跟紧。“一开始,七神的确对我们微笑。朝有日夜有月,风势和顺至极,最美好的期盼也不过如此。而且我们并不孤单,不时能瞥见渔船,还曾遇到一艘黑色巨船,那只可能是伊班岛的捕鲸船。还有鱼,好多好多鱼……一些海豚伴随我们游动,像是从没见过人类的船只。我们都以为自己得到了祝福。”

驶离维斯特洛后,“逐日者号”及另两艘船顺利航行了十二天,经反复测算,当时的位置几乎和盛夏群岛一样靠南,而向西行出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至少此前没有船回报过。为庆祝这项成就,“玛莉提丝小姐号”和“秋月号”开了几桶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逐日者号”的水手喝的是兰尼斯港的香料蜜酒。就算有谁注意到过去四天连一只飞鸟都没见着,也三缄其口。

修士反复告诫我们,诸神憎恶人类的傲慢,《七星圣典》也说骄傲是失败的开端。或许亚丽·西山和海塔尔家的人在汪洋大海之中高兴得太早,这场伟大的航海很快急转直下。“先是无风,”尤斯塔斯爵士对祖父的臣属们描述,“将近两周时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船只只能拖拽前行。随后我们发现‘秋月号’上有十几桶肉长蛆——这原本影响不大,却是个不祥之兆。某天将近日落时分,天空一片血红,海上终于起风了,但风势让人直犯嘀咕。我安慰大家说情况有所好转,但那是撒谎。果然,第二天拂晓前,星星全都消失不见,持续加剧的风势掀起翻腾巨浪。”

这是尤斯塔斯爵士提及的第一场风暴。两天后,他们经历了第二场风暴,紧接着是第三场。一场比一场可怕。“海浪比桅杆还高,四处电闪雷鸣,那些巨大的电光我毕生未见,甚至灼痛了眼睛。一道闪电直接击中‘秋月号’,将主桅从瞭望台直至甲板劈得粉碎。一片疯狂的混乱之中,我身边有人惊呼说看见触手从水底伸出——这是所有船长最不愿听到的事。我们完全失去了‘逐日者号’的踪影,洋面上只剩我的船和‘秋月号’。一道接一道起伏的巨浪冲刷过甲板,将船员从船弦的一头摔到另一头,大家只能无助地攥着绳子。我亲眼目睹‘秋月号’沉没。前一刻她还在那里,尽管残破不堪,还着了火,但的确漂在海上。然后一道大浪袭来,将她整个吞没,我才眨了下眼,她便消失不见。太快了,那就是个浪头,大得离谱的浪头,但我的手下全都尖叫着‘海怪,海怪!’我说什么也没法让他们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们如何活过那晚的,但终究撑过来了。次日清晨,大海恢复平静,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湛蓝纯净的洋面,谁也看不出它刚刚吞没了我的兄弟及其所有部下。‘玛莉提丝小姐号’的状况比她的姐妹船好不了多少,船帆破损,桅杆开裂,另有九人失踪。我们为遇难者祈祷,然后尽力修补……当天下午,瞭望手看到远方的船帆,那是回来寻我们的‘逐日者号’。”

亚丽小姐不只撑过风暴,还发现了陆地。狂风与怒海冲散了‘逐日者号’,推着她一路往西,船上的瞭望手在破晓时分看到鸟儿绕着地平线处模糊的山峰盘旋。亚丽小姐赶紧驾船靠拢,最终找到三座小岛。“两丘拱一山。”她如此概括。“玛莉提丝小姐号”已无法航行,但靠着“逐日者号”派来的三艘小艇奋力拖拽,总算安全抵达小岛。

两艘饱经摧残的船只靠岸停留了半个多月,进行修缮和补给。亚丽小姐意气风发,因这三座岛屿比已知的任何陆地都更偏西,没有哪张海图绘制过它们。既然岛屿正好有三座,她便将它们命名为伊耿岛、雷妮丝岛和维桑尼亚岛。岛上无人居住,但不乏清泉和溪流,航海者们想装多少桶淡水就能装多少。岛上还有野猪,体大如鹿、动作迟缓的灰色蜥蜴,以及挂满果实的树木。

调查过岛上物产后,尤斯塔斯·海塔尔宣称无需继续前行。“我们的发现足够震撼了,”他说,“这里有我从没品尝过的香料,还有粉色的果实……这些宝藏属于我们,我们理应心满意足。”

亚丽·西山却认为他不可理喻。她说这只是三座小岛,面积最大的也才龙石岛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足挂齿。真正的奇观在更遥远的西方,地平线那头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厄斯索斯大陆等待着她。

“也许是另外一千里格空空如也的汪洋,”尤斯塔斯爵士反驳。不管亚丽小姐如何巧舌如簧、威逼利诱,说得天花乱坠,都不能动摇他分毫。“就算我想继续,船员们也不容许。”他在参天塔禀告唐纳尔伯爵,“那帮家伙异口同声地坚称一只巨大的海怪将‘秋月号’拖入海底。如果我下令前行,他们会把我扔下海,另选船长。”

于是航海者们离岛时分道扬镳。“玛莉提丝小姐号”调头东返,亚丽·西山和她的“逐日者号”继续向西逐日。尤斯塔斯·海塔尔的返乡之旅几乎跟来时一样凶险。他遭遇了更多风暴,虽然猛烈程度比不上吞噬他兄弟的那场;主风向与他作对,船只只能不断抢风航行;三只灰色大蜥蜴被带上了船,其中一只咬了舵手一口,结果被咬的那条腿迅速变绿,不得不截肢;前述事件发生的数日后,他们祸不单行地遭遇一群海兽,其中一只比船还大的白色巨兽故意撞向“玛莉提丝小姐号”,撞裂了船壳。尤斯塔斯爵士被迫改变航线,转朝盛夏群岛驶去,因那里是相对较近的陆地……但他们的位置远比他估算的偏南,最终完全错过群岛,抵达了索斯罗斯大陆沿岸。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整年,”他告诉祖父,“努力修复‘玛莉提丝小姐号’,因她所受的损伤远比想象的严重。不过那里同样有着无数宝藏,我们当然没有视而不见。绿宝石、黄金、香料,这些东西应有尽有,取之不尽。那里还有若干古怪的生物……譬如人立行走的猴子、嗥叫如猴的人种、长翼龙、蛇蜥、外加一百种不同的蛇,个个致命。我的部下会在夜里突然消失,还有的人莫名染病。有个人被苍蝇叮了一口,脖子上留了个小包,似乎没什么大碍,但三天后,他的皮肤松弛脱落,双耳、阳物和屁股缝都血流不止。喝盐水会让人发疯是水手的常识,但那里的淡水也不安全,因为水里有虫子,小得人眼几乎看不见的虫子,喝下去会在人体内产卵。还有热病……几乎每天我都有半数以上的手下无力干活。我本以为会在那里全军覆灭,幸亏被路过的盛夏群岛人发现。我相信他们比看上去更了解那个地狱,也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将‘玛莉提丝小姐号’驶到高树镇,又从那里返回故乡。”

尤斯塔斯·海塔尔的故事和这场伟大的冒险到此结束。

至于法曼家族的艾丽莎小姐,抑或亚丽·希山小姐,她的航程终点我们很难断定。为寻找落日之海彼岸的陆地,“逐日者号”永远消失在西方,再未出现。

除开一条线索……

多年以后,征服五十三年出生在潮头岛的科利斯·瓦列利安会驾驶他的“海蛇号”进行九次大航海,其航行范围远超维斯特洛的历代先人。在第一次大航海中,他穿越玉海之门,到达夷地和雷岛,带回大量香料、丝绸和翡翠,使得瓦列利安家族一夜暴富;在第二次大航海中,他去了更遥远的东方,成为第一个到达阴影之地旁的亚夏的维斯特洛人。那座阴郁黑暗的缚影师之城位于世界边缘,如果传说属实,科利斯爵士在那里失去了爱人和一半船员……也是正在那里——亚夏的港口内——他见到一艘破烂不堪的旧船。科利斯爵士终生都赌咒发誓说那就是“逐日者号”。

但征服五十九年的科利斯·瓦列利安还只是个六岁男孩,单纯地向往着海洋,所以我们暂且按下他不表,继续讲述这令人揪心的一年。秋天即将终结,天色昏暗,朔风涌起,冬日降临维斯特洛。

亲历者不约而同地认为,征服五十九至六十年的冬天异常残酷。北境最先遭殃,受灾也最严重,作物在田地里枯死,溪流纷纷结冻,寒风咆哮着吹过长城。虽然阿里克·史塔克公爵早已下令把每次收获的半数收成贮存下来,以抵御寒冬,但并非所有封臣都遵守命令。随着肉窖和粮仓逐渐被掏空,饥荒蔓延开去,老人向孩子道别后走进风雪中等死,好让亲族有一线生机。河间地、西境和谷地也都歉收,甚至河湾地亦没能幸免。有食物储备的人囤积居奇,七国各地的面包价格不断上涨,肉价则涨得更快,而在城镇里,水果和蔬菜已了无踪影。

颤抖症就在此时出现,陌客降临世间。

学士们了解颤抖症,他们在一百年前见过类似疾病,并将发病过程记录在案。他们认为这种病是从海外传播至维斯特洛的,可能来自某座自由贸易城邦,或更遥远的地方。港口城镇通常最先遭遇病魔荼毒,伤亡往往也最惨重。许多百姓相信它靠老鼠传播——不是君临和旧镇常见的那种凶狠不怕人的灰色大老鼠,而是个头更小的黑老鼠,它们通常会从停靠码头的船只的舱室里涌出,沿系船的绳子进入市区。尽管老鼠的罪责学城并无定论,但人们谈鼠色变,一时间七国上下从最宏伟的城堡,到最简陋的农舍,对猫的需求都空前踊跃。那个冬天,在颤抖症结束以前,小猫咪甚至跟军马一样昂贵。

颤抖症的症状众人皆知。一开始只是发冷,病患会不断抱怨寒意深深,不住往火堆里添柴,或缩到毯子和毛皮下面。有人想喝热汤或热葡萄酒,乃至不合常理地索要啤酒,但不管毯子还是汤,统统不能延缓病情。病患很快会进入浑身发抖的阶段,一开始还很轻微,不过是偶尔的战栗,但病情会持续恶化。鸡皮疙瘩将一刻不停地向四肢蔓延,颤抖亦将变得非常猛烈,乃至上下牙不停磕碰,手掌脚掌抽搐扭曲。当嘴唇变成蓝色、开始咳血的时候,死期也就近在眼前。从一开始的发冷到最后的病逝,颤抖症发作奇快,有的人一天之内就会死,而五个患者中最多只有一人生还。

学士们清楚症状,却不知颤抖症的源头、预防措施和治疗方法。他们试过敷剂和汤药,也用了辣芥末和火龙椒,还把足以让人舌头发麻的蛇毒添进葡萄酒里作试验;他们又将病患浸入水温近乎沸腾的澡盆里;有人说绿色蔬菜是妙药,又有人说是生鱼,然后是红肉,越血腥越好,于是很多治疗者找来新鲜的肉,还建议病患喝血;吸入各种叶子燃烧产生的烟雾也被广泛尝试;某位领主干脆命手下在他周围搭起火堆,将自己置身于火墙包围之中。

这些手段统统无效。

征服五十九年的那个冬天,颤抖症从东方传来,越过黑水湾,沿黑水河向上游扩散。君临遭难以前,王领的几座岛屿已被感染。埃德威尔·赛提加是首个病故的领主,他曾任梅葛的首相,后来又在财政大臣一职上引起公愤。三天后,他唯一的儿子、即蟹岛的继承人随他而去。斯汤顿伯爵死在鸦栖堡内,接着死的是伯爵的妻子,他们的几个孩子吓破了胆,不约而同地将自己锁进卧室、闩紧门闩,却仍旧没能逃过一劫。在龙石岛,深受王后喜爱的埃蒂丝修女因病亡故。在潮头岛,“潮汛之主”戴蒙·瓦列利安于弥留边缘奇迹般地捡回性命,但他的次子和三个女儿没这等幸运。病逝者还包括巴尔艾蒙伯爵、罗斯比伯爵、女泉镇的嘉瑞尔伯爵夫人……丧钟为他们而鸣,也为众多下层男女而鸣。

颤抖症在七大王国扩散开去,无论高低贵贱,它一视同仁。老人和小孩固然更危险,正值青春韶华的男女也绝非高枕无忧,病魔带走的不乏强势的领主、高贵的淑女和英勇的骑士。潘崔斯·徒利公爵颤抖着死在奔流城,仅仅一日后,露辛达夫人亦与世长辞;权势熏天的凯岩城公爵林曼·兰尼斯特呜呼哀哉,追随其脚步的还有一干西境领主,包括烙印城的马尔布兰伯爵、塔贝克厅的塔贝克伯爵和峭岩城的维斯特林伯爵;高庭的提利尔公爵染病后侥幸得活,却在痊愈的第四天酗酒滥饮,结果坠马而死;罗加·拜拉席恩没有得病,他与阿莱莎太后的子女虽遭感染,但幸免于难,不过他的弟弟隆纳尔爵士未能逃过一劫,两个弟媳也惨遭不幸。

宏伟的港都旧镇受创极深,它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人口。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非常幸运,他不但活过亚丽·西山那场多灾多难的落日之海大冒险,此次在颤抖症疫情中也安然无恙。然而他的妻子、孩子和祖父没这么走运,“拖延者”唐纳尔也无法拖延自己的死期。与海塔尔伯爵一同颤抖着死去的还有总主教、四十位主教以及学城三分之一的博士、学士、助理学士和学徒。

征服五十九年的维斯特洛丧钟齐鸣,但被病魔蹂躏最深的还数君临。国王身边损失了两名御林铁卫——年迈的酸丘的山姆古德爵士和心地善良的“英勇的”维克多爵士;御前会议也失去了三位重臣——法务大臣阿尔宾·马赛、都城守备队队长科尔·科布瑞和大学士本尼费尔。本尼费尔顶着三位前任被梅葛斩首的压力入宫服务(“真不知他是太勇敢还是太愚笨,换我在梅葛手下恐怕捱不过三天。”他尖酸刻薄的继任者如此评论),总计效力十五年,既见证过黑暗年代,也目睹了繁荣岁月。

逝者已逝,徒留哀思,而在当时,科尔·科布瑞的故去最让人痛心疾首。由于都城守备队队长空缺,大批卫兵同样感染了颤抖症,君临的大街小巷遂变得法纪松弛。暴徒洗劫店铺,强奸妇女,无辜行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均得不到保障。杰赫里斯国王派御林铁卫和亲随骑士前去维持秩序,无奈他们的人数太少,没多久便只能召回红堡。

混乱当中,国王又失去一位重臣,却非因为颤抖症,而是出于愚昧和怨恨。里戈·德拉兹从未住进红堡,尽管国王为他安排宽敞的房间,也多次发出邀请。这个潘托斯人更喜欢自己位于雷妮丝丘陵脚下丝绸街的宅邸,其上方就是龙穴。他在那里可与情妇们尽情享乐,不用承受宫廷的指责。为铁王座效力的十年间,里戈伯爵变得愈发丰满,所以不再骑马,来往城堡和宅邸时乘一顶华丽的镀金銮轿——但糊涂之处在于,他选择的路线穿过臭气熏天的跳蚤窝中心,那是全城最无法无天、肮脏丑陋的贫民窟。

事发当日,十多个跳蚤窝的混混沿小巷追逐一只猪仔,正巧撞上穿过街区的里戈伯爵。这帮混混有的喝醉了酒,且个个饥肠辘辘——他们没抓到猪仔——看到潘托斯人不禁怒从心起,他们早把面包价格飙升归咎于这位财政大臣。于是一人持剑,三人抽出匕首,剩下的人抓起石头和木棍,蜂拥而上赶走了轿夫,把伯爵拖翻在地。围观者说,里戈伯爵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惊叫着求助。

当伯爵举起双手抵挡雨点般的攻击时,人们发现他每根指头上都有闪耀的金戒指和宝石,这让攻击变得更加猛烈。一个女人高喊:“颤抖症就是这些潘托斯杂种带来的。”一个男人从国王新铺就的鹅卵石路上撬下一块石头,冲里戈伯爵的脑袋一下下砸去,直到那颗脑袋血肉模糊、颅骨碎裂、脑浆四下流淌。“空气伯爵”就这样死于非命,被自己协助君王铺设的鹅卵石砸碎了脑袋。暴徒们还不肯甘休,他们逃走前剥去他的华服,还割下他的手指以抢占戒指。

消息传到红堡,杰赫里斯·坦格利安在御林铁卫们的护卫下亲自赶去收敛。他勃然大怒,事后乔佛里·多吉特爵士回忆道:“那一刻我看着他的脸,仿佛看到了他的叔叔。”街上围满好奇的群众,有的人是想亲眼看看国王,有的人是想观睹潘托斯钱币兑换商惨不忍睹的尸体。“我要罪犯的姓名。现在说出来有赏,不配合的人统统割舌。”许多围观者闻讯赶紧开溜,但一个赤脚女孩冲上前来,尖叫着报出一个名字。

国王感谢她,命她带领骑士们去抓人。她把御林铁卫引到一家酒肆,那个暴徒正在那里,膝上抱着个妓女,手指戴着三枚里戈伯爵的戒指。经过拷问,他很快供出同伴,那些人一个不落地全部落网。其中一人自称曾是穷人集会的成员,哭号着要求披上黑衣。“不,”杰赫里斯严辞拒绝,“守夜人是荣誉的组织,你们却比老鼠更卑鄙。”根据他的判决,暴徒不会被长剑或斧头干净利落地处决,而是被挂在红堡城墙上,开膛破肚后痛苦地挣扎着等死,临死前内脏一路流到了膝盖边。

指引国王找到暴徒的女孩得以善终。亚莉珊王后派人照顾她,将她浸在热水里沐浴洗刷,烧掉她的旧衣服,修剪她的头发,给她吃热面包和培根。“你想留下的话,我们可为你在城堡内找个位置,”女孩吃饱喝足后,亚莉珊告诉她,“厨房或马厩,你自己选。你有父亲吗?”女孩儿羞涩地点头,表示自己有过父亲。“他就在被你们剖开肚子的人中间。满脸痘子、长针眼的那个。”说完她又对王后承认想去厨房工作。“那是放面包的地方。”

辞旧迎新的时刻到来了,维斯特洛各地却没有举办几场庆典来迎接伊耿征服后的第六十年。一年前的此时,公共广场上燃起大型篝火,男男女女围着它们跳舞、饮酒和欢笑,等待新年钟声敲响;一年后的今天,火堆焚烧尸体,钟声哀悼死者。君临的街道空空荡荡,夜里尤其冷清,小巷积雪深厚,长如战矛的冰溜自屋檐垂下。

伊耿高丘上,杰赫里斯国王下令将红堡大门紧闭上闩,并在城头加派一倍守卫。他和王后带着孩子们在城堡圣堂进行晚祷,回到梅葛楼吃了顿简单的晚餐便上床休息。到猫头鹰时,丹妮莉丝公主轻轻摇晃亚莉珊王后的手臂,唤醒了王后。“母亲。”公主说,“我冷。”

接下来的事人们不忍回顾。丹妮莉丝·坦格利安是王国至宝,自然用尽了所有值得尝试的疗法。人们为她祈祷,给她敷药,喂她喝热汤,让她泡滚烫的热水,替她裹上毯子、毛皮和烧热的石头,乃至熬制荨麻茶。公主已经六岁,早已断奶,但奶妈还是被找来,因为谣传母乳可治愈颤抖症。学士们进进出出,修士修女不曾中断祷告,国王宣布立刻再雇一百名捕鼠人,并为每只死老鼠悬赏一枚银鹿,不论灰鼠还是黑鼠。丹妮莉丝想要她的小猫,人们便把猫给她,但她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以至小猫从她怀中挣脱,还抓伤了她的手。接近黎明时分,杰赫里斯突然站起来,大喊着要龙——他的女儿需要一条龙。渡鸦立刻飞往龙石岛,命令龙院守护者火速带一条刚孵化的幼龙赶到君临。

一切终归徒劳。在唤醒母亲、抱怨发冷之后不过一天半,小公主便离开了人世。王后倒在国王怀里,浑身不住发抖,让人以为她也染上了颤抖症。杰赫里斯带她回房,喂她喝下罂粟花奶以助入睡。接着,几乎筋疲力尽的杰赫里斯又来到院子里,骑上沃米索尔,飞往龙石岛去取消运送幼龙的安排。返回君临后,他喝下一杯梦酒,召来巴斯修士。“为什么会这样?”他质问,“她有什么罪?诸神为何带走她?为什么会这样?”纵然巴斯睿智如斯,也无言以对。

国王和王后远非唯一因颤抖症失去孩子的父母,那个冬天,成千上万或高贵或低微的双亲饱尝着同样的痛苦。但对杰赫里斯和亚莉珊来说,他们挚爱的长女的去世显得格外残酷,因这否定了“例外法则”的核心内容。丹妮莉丝公主的父母均出自坦格利安家族,她拥有纯净的古瓦雷利亚血统。作为瓦雷利亚的后人,坦格利安家族的成员仿佛鹤立鸡群,他们拥有紫色的眼睛和金银相间的头发,他们能够驭龙驰骋天际,他们凌驾于教会的教条和近亲通婚的禁忌之上……而且他们不会得病。

从“流亡者”伊纳尔来到龙石岛起,这点已成为常识。坦格利安族人不曾死于痘疹或血瘟,不会感染红斑病、棕腿疾和癫痫,他们对虫骨病、肺凝病、酸肠病等许多诸神出于未知原因向世间男女散播的疑难杂症也统统免疫。人们相信龙血有火,火能净化和焚烧瘟疫,因此纯血的公主会像普通女孩一样死于颤抖症是不可想象的。

但她确实病逝了。

杰赫里斯和亚莉珊在哀悼女儿和女儿美好的灵魂时,必须面对可怕的真相:坦格利安家族或许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样接近于神,他们或许终归只是凡人。

待颤抖症逐渐消弭,杰赫里斯国王强忍伤悲投入政务。他的首要任务便非常沉重:填补失去的朋友和重臣。曼佛利·雷德温伯爵的长子劳勃爵士继任都城守备队队长。盖尔斯·莫里根爵士举荐了两名优秀骑士——莱安·雷德温爵士和罗宾·肖爵士——加入御林铁卫,国王尽责地为他们披上白袍。那位得力的驼背裁判法官阿尔宾·马赛很难替代,为此国王特意联络艾林谷,召来博学而年轻的鹰巢城公爵罗德利克·艾林。国王和王后最初见到这位公爵时,他仅有十岁。

学城送来本尼费尔的继任者,即毒舌的埃利萨大学士。埃利萨比前任年轻二十岁,他无时无刻都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有人觉得枢机会是忍受不了他,才把他送到君临。

杰赫里斯最举棋不定的是国库总管和财政大臣的人选。里戈·德拉兹尽管广遭怨恨,却有真才实干。“这种人是不可能在大街上随便撞见的,但说实话,从城堡里更不可能找到。”国王告诉御前会议。“空气伯爵”从未结婚,但带了三个私生子在身边学习经商,尽管国王很想选择其中一个,却也明白国人绝不会接受第二位潘托斯重臣。“我们必须选择一位领主。”他沮丧地宣布。熟悉的名字被再度提起:兰尼斯特、瓦列利安、海塔尔,这几大家族同时依靠武力与金钱。“但他们都太骄傲。”国王反对。

巴斯修士率先提出其他家族。“高庭的提利尔家族是总管出身,”他提醒国王,“而河湾地比西境更辽阔,富饶程度也相似,只是财富的种类不同罢了。将年轻的马丁·提利尔选入御前会议或是有益的补充。”

雷德温伯爵对此存疑。“提利尔家的人都是呆子。”他说,“恕我冒犯,陛下,他们是我的封君,但……他们都是呆子,伯特兰公爵还是个酒鬼。”

“就算如此,”巴斯修士没急着反驳,“但伯特兰公爵已然入土,我指的是他儿子,年轻有为的马丁。纵然我没法担保他的聪明才智,可他的妻子翡冷翠夫人出自佛索威家族,她从刚学会走路时起就开始数苹果了。他们结婚后,高庭的会计事务均由她打理,据说提利尔家族的收入由此增加了三分之一。如果我们任用她的丈夫,她当然会随同入朝。”

“亚莉珊肯定喜欢,”国王说,“她喜欢跟聪明女人在一起。”丹妮莉丝公主去世后,王后再未出席御前会议,杰赫里斯或许希望藉此让她重回自己身边。“我们的好修士没出过错,就让那个娶了贤妻的呆子试试吧,但愿我忠诚的百姓不会再用鹅卵石砸他的脑袋。”

七神索取,但七神也会赐予。天上圣母或是察觉到亚莉珊王后的悲痛,同情她破碎的心,丹妮莉丝公主去世不足两月,王后又怀孕了。冬日的冰冷利爪仍然死攥着王国,王后决定小心为要,遂返回龙石岛待产。征服六十年下半年,她生下第五个孩子,并用母亲的名字将这个女儿命名为阿莱莎。“太后陛下如果在世,这份荣耀会更有意义。”新任大学士埃利萨评价道……当然,他没有当着国王的面说。

王后生产没多久,冬季便结束了。阿莱莎活泼好动,身体健康,她在婴儿时期像极了已故的姐姐丹妮莉丝,王后抱她时总因想起失去的长女而失声痛哭。不过公主慢慢长大后,相似性渐渐消弭。她的脸型较长,身材干瘦,与姐姐的花容月貌相去甚远。她顶着一头蓬乱的红金色头发,其中没有一根象征古老龙王的银色发丝,她还天生异瞳,一只是紫色,另一只竟是绿色。她耳朵太大,笑起来嘴歪,六岁时在院子里玩耍被木剑迎面打中敲断了鼻子,愈合后鼻梁是歪的。阿莱莎对这些浑不在意,待她长到六七岁,母亲已意识到她像的不是丹妮莉丝,而是贝尔隆。

正如贝尔隆从前喜欢跟着伊蒙到处跑,现在阿莱莎上哪儿都跟着贝尔隆,以至于“春晓王子”抱怨她“像小狗”。贝尔隆比伊蒙小两岁,阿莱莎却比贝尔隆小了近四岁……“还是个女孩”,贝尔隆最受不了这点。好歹公主行事完全不像个淑女,她一有机会就会穿上男孩衣服,不跟其他女孩一起玩耍,反倒乐于骑马、攀爬和木剑比试。她排斥缝纫、阅读和唱歌,也拒绝喝麦片粥。

征服六十一年,罗加·拜拉席恩离开风息堡,来到君临。这位国王的老友(也是老对手)送三个小女孩进宫,其中两个是他弟弟隆纳尔的女儿——前已述及,隆纳尔及其妻子和儿子们都死于颤抖症——另一个是公爵和阿莱莎太后的女儿乔斯琳小姐。这个在可怕的“陌客之年”降生于世的羸弱女婴业已长成高挑端庄的姑娘,她的大眼睛和头发浓黑如墨。

罗加·拜拉席恩本人的头发却变灰了,岁月对这位前首相毫不留情。他脸色苍白,皱纹密布,整个人瘦得连衣服都撑不住,仿佛那是为远比他魁梧的人定做的。他在铁王座前单膝跪下,却没法起身,借助一名御林铁卫的帮助才重新站好。

罗加公爵向国王夫妇乞恩,因乔斯琳小姐即将迎来第七个命名日纪念。“她打小就没了母亲。我的弟媳们尽可能地照料她,但从本能出发,她们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孩子。现在,我的两个弟媳都没了,如您愿意,两位陛下,我请求您收养乔斯琳与她的堂姐妹,让她们在宫中和您的儿女一同成长。”

“我们很乐意,这是莫大的荣幸。”亚莉珊王后回应,“乔斯琳是我们的异父妹妹,血浓于水,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她。”

罗加公爵如释重负。“我还想请求您多多关照我的儿子。博蒙德会留在风息堡,由我弟弟加龙抚养。他是个好小子,身体强壮,假以时日定能威震一方。无奈他现在只有九岁,而两位陛下知道,我弟弟鲍里斯几年前离开了风暴地,博蒙德的出生令他愤愤不平,我们的关系迅速恶化。鲍里斯在密尔待过,后来去了瓦兰提斯,天知道他在搞什么……而今他突然返回维斯特洛,于赤红山脉活动,传言他已与‘秃鹰王’联手,多次抢掠自己人。加龙能干又忠诚,但不是鲍里斯的对手,博蒙德又太小。我担心自己离开后,他和风暴地会遭遇不测。”

听闻此言,国王大惊失色:“你几时离开?为何离开?你想去哪里,大人?”

罗加公爵的笑容展露出一丝过往的强悍。“去山里,陛下。我的学士说我快死了,我相信他的话。早在颤抖症肆虐以前,我就觉得身体疼,最近更不断加剧。学士给我罂粟花奶,那的确能缓解疼痛,但我很少喝。我不想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不想屁股流血地死在床上。我打算找到弟弟鲍里斯,亲手料理他,外加那劳什子‘秃鹰王’。加龙说这是愚行,他没说错,但我宁可手握斧子、咒骂着敌人战死沙场。您能否恩允呢,陛下?”

老友的言辞深深打动了国王,他不禁站起身,走下铁王座来到罗加公爵面前,拍了拍公爵的肩膀。“你弟弟是王国的叛徒,而这只‘秃鹰’——他不配称王——为祸边疆地已久。我允许你出击,大人,并且我还要助你一臂之力。”

国王言出必行。此后的战事史称“第三次多恩战争”,但这并不准确,因多恩亲王让军队远离这场争斗。当时的老百姓管它叫“罗加公爵之战”,这反而更妥当。风息堡公爵亲率五百人马深入群山,杰赫里斯·坦格利安骑沃米索尔在空中支援。“他自称秃鹰,”国王说,“但他不会飞、只会躲。他应该被称作地鼠才对。”这个评价恰如其分。第一位“秃鹰王”统御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第二位“秃鹰王”是个偶然得势的掠袭者,出自次等家族,甚至并非继承人,手下也只有几百个同样醉心于奸淫掳掠的匪徒。但他熟悉赤红山脉的地形,总能在围剿部队出现前遁走,等待合适时机再次出现。追捕他的人还冒着极大风险,因他亦擅长设伏。

但这些把戏对于从空中追猎他的人不管用。传说“秃鹰王”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巅要塞,隐藏于云层之中,杰赫里斯却没发现什么坚固巢穴,只有十几个分散设置的简陋营地。沃米索尔将它们一一点燃,让“秃鹰王”无处可去。罗加公爵的队伍艰难跋涉上山,很快就不得不放弃坐骑,踏足山羊小道,攀登陡峭斜坡,穿过数不尽的洞穴,还要提防隐匿的敌人投掷的滚石从天而降。就在风暴地人克服万难从东方挺进时,黑港城伯爵西蒙·唐德利恩领着一小股边疆地骑士自西面进山,封死对手的脱逃路径。猎人们两面夹击,杰赫里斯则在天上监视,他像以前在图桌厅移动那些玩具兵一样指示下面的军队合适的路线。

他们最终抓住了战机。鲍里斯·拜拉席恩不像多恩人那样熟悉山间的隐秘通道,因此首先被逮到。罗加公爵的手下轻松解决了鲍里斯的手下,但兄弟两人对决前,杰赫里斯国王从天上降下来阻止。“我不会让你背负弑亲者的骂名,大人,”国王告诉自己从前的首相,“我来解决叛徒。”

鲍里斯爵士闻言大笑:“与其让他成为弑亲者,不如我来当个弑君者!”他吼叫着扑向国王,但国王有“黑火”剑在手,多年前在龙石岛校场中苦习的武艺也不曾生疏。他的一记劈砍几乎斩下鲍里斯·拜拉席恩的首级,爵士的尸体颓然倒在国王脚边。

“秃鹰王”苟延残喘了一个月,最后才被堵截在一座他用于藏身的被焚巢穴里。他顽抗到底,朝国王的手下抛出雨点般的长矛和箭矢。“他是我的。”当这位自封的山地国王被镣铐锁拿带到他们面前时,罗加·拜拉席恩对杰赫里斯说。遵照公爵的命令,人们斩断土匪头子的镣铐,又给了他长矛和盾牌,罗加公爵则持斧迎战。“如果他能杀我,就放他走。”

可惜“秃鹰王”实在不争气,尽管罗加·拜拉席恩已病入膏肓、身体虚弱,又饱受疼痛折磨,仍能轻松挡开多恩人的进攻,接着将其从肩膀到肚脐劈成了两半。

决斗结束后,罗加公爵颇为失落。“看来我终究不能手握斧子战死沙场,”他不无遗憾地对国王说。他确实没能如愿。半年后,罗加·拜拉席恩——风息堡公爵,一度贵为权倾朝野的国王之手暨全境守护者——于风息堡逝世,他的学士、修士、弟弟加龙爵士和儿子兼继承人博蒙德在病床边为他送终。

“罗加公爵之战”费时不足半年,开始和结束都在征服六十一年。“秃鹰王”被消灭后,一时间多恩边疆地的掠袭活动几乎绝迹。待战况详情传遍七大王国,那些最尚武的领主也对青年国王心生敬意,仅存的些许疑虑至此烟消云散,大家一致认可,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与他父亲伊尼斯完全不同。而对国王自己,这场战争犹如一剂良药。“面对颤抖症,我无能为力,”他对巴斯修士坦白,“但面对‘秃鹰’,我又变回了王者。”

征服六十二年,杰赫里斯国王册封长子伊蒙为龙石岛亲王,并指定他为铁王座的正式继承人,七大王国举国欢庆。

伊蒙王子当年七岁,个高、英俊又谦逊。他依旧每天早上在院子里和贝尔隆王子一起训练,兄弟两人既是密友,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伊蒙更高更壮,贝尔隆更快更狠。他们的比试十分精彩,经常吸引许多观众,仆人、洗衣妇、亲随骑士、侍从、学士、修士和马厩小弟们会聚在院子里,为自己支持的王子欢呼喝彩,而已故阿莱莎太后的黑发女儿乔斯琳·拜拉席恩是观众中的常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愈发高挑美貌,在伊蒙被册封为龙石岛亲王的庆祝宴会上,王后安排乔斯琳小姐坐在他身边,两个孩子整晚谈笑风生,完全不顾其他人。

同年,诸神又赐给杰赫里斯和亚莉珊一个女儿。这个被他们命名为玛格娜的女孩温柔、无私又体贴,还十分聪慧,没过多久,她便像当初阿莱莎追着贝尔隆王子一样,也开始追着姐姐阿莱莎。然而阿莱莎同过去的贝尔隆一样对此颇感厌烦,她用尽手段躲开玛格娜,也反复冲拽住自己裙子的“小屁孩”发火,贝尔隆则不时嘲笑她怒冲冲的模样。

我们业已谈到杰赫里斯的几项重大成就,而在征服六十二年年尾,国王展望新年及其后的岁月时,为七大王国绘制了又一幅宏伟蓝图。他已给君临铺上鹅卵石路,在城内设立贮水池和喷泉,现在他放眼都城之外,审视着从多恩边疆地直到“布兰登的馈赠”之间辽阔的原野、山川和泽地。

“诸位,”他对御前会议宣布,“我和王后巡游天下时骑着沃米索尔和银翼从云层中张望,看到城市和城堡,丘陵与沼泽,还有奔涌激荡的江河、湖泊和溪流。我们看到市集和渔村,看到古老的森林、山脉、荒野与草场,看到大片的羊群和丰收的麦田,看到战场的遗址、倾塌的塔楼,还有墓园与圣堂。七大王国美不胜收,但你们知道我没看到什么吗?”国王用力一拍桌子,“道路,诸位,我没看到道路。如果我飞得够低,倒能发现一些车印或几条狩猎小径,抑或溪流边百姓踩出的便道,但我没看见正经道路。诸位,我需要道路!”

大规模筑路工程就此于红堡议定,它将在杰赫里斯余下的统治期持续进行,及至他继位者的时代。

我们不应错误地假定,在杰赫里斯上台以前,维斯特洛没有道路——事实上,这片大陆布满几百条纵横交错的道路,许多道路的历史甚至可追溯到数千年前先民的时代,而即便森林之子也有行走的路径,供他们在林木下迁移。

但这些道路的状况非常糟糕。它们狭窄、泥泞、凹陷、曲折,它们毫无规划地穿过丘陵、森林和溪流——只有很小一部分溪流架设了桥梁,而河滩附近总有士兵把守,向过桥的人勒索金钱或其他财物。部分领主会主动维护领内道路,更多人则不闻不问,一场暴雨就能让这些简易道路消失无踪。路上的旅行者还有被强盗骑士和“残人”打劫的危险,在梅葛掌权以前,穷人集会尚能为使用道路的平民提供些许保护(至少在他们没有自行打劫的时候),而当他们也遭取缔后,道路的危险程度与日俱增,连大诸侯上路前都得准备护卫队。

一举匡正所有弊病实难实现,但杰赫里斯相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众所周知,君临城非常年轻,“征服者”伊耿及其姐妹从龙石岛率军登陆以前,这里只是三座山丘下一个小渔村,黑水河从旁流过,汇入黑水湾。很显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道路会以小渔村作为起点或终点,而在伊耿征服后的六十二年里,君临城飞速发展,一些粗糙狭窄、尘土飞扬的道路开始延伸出去,有的沿海岸向北连接史铎克渥斯堡、罗斯比城和暮谷镇,也有的穿过丘陵通往女泉镇——但仅此而已,七大王国的都城并未与任何城市或大诸侯的城堡连通,它更多地依托于港口地位,借助水路交通。

杰赫里斯就从这里着手改变。黑水湾南岸的森林十分古老,那里的树木浓密茂盛,适合打猎,但不易穿行。他下令在其中开辟道路,以连接君临和风息堡,这条路此后向都城北面不断延长,从黑水河到三叉戟河,再沿绿叉河岸继续北上,穿过颈泽和无路可寻的北境荒野,直到临冬城和长城。百姓们称它“国王大道”,这也是杰赫里斯修筑的所有道路中最漫长、最昂贵的一条,它最早动工、也最早竣工。

其他道路随后跟进,包括玫瑰大道、滨海大道、河间大道和黄金大道。某些路段早已存在,只是极为简陋,杰赫里斯让它们焕然一新,他派人填平沟壑,铺设石子,又在溪流上搭建桥梁;另一些路段是完全新建的。花费固然十分可观,幸得国家繁荣昌盛,而新任财政大臣马丁·提利尔有聪明的贤内助“苹果神童”扶持,政绩几与“空气伯爵”不相上下。接下来几十年间,道路一里接一里、一里格接一里格地延伸出去。“他将大地连接,让七大王国合为一体。”旧镇学城矗立着“人瑞王”的雕像,基座上有这样的铭文。

七神或许对杰赫里斯的工作格外满意,便赐给他和亚莉珊更多后嗣。征服六十三年,国王夫妇得到第七个孩子,也是第四个儿子,他们命名为维耿;一年后,他们生了女儿丹妮菈;再三年后,塞妮拉公主降生,她出世时脸膛通红、哭声洪亮;征服七十一年,王国又迎来一位公主——这是王后所生的第十个孩子和第六个女儿——漂亮的维桑瑞拉。尽管杰赫里斯和亚莉珊的这四个孩子是在十年间接连降生的,但一母同胎的他们彼此天差地别,让人咋舌不已。

维耿王子与两个哥哥相比就像黑夜与白天。他沉默寡言、从不活泼,而且颇为敏感,以致其他孩子——甚至包括宫中的许多贵族——都不喜欢他。尽管他并不懦弱,却不愿参与侍从和侍酒间的粗野游戏,对父亲的骑士们的英雄事迹也毫无兴趣。他酷爱阅读,比起校场宁可待在图书馆。

丹妮菈公主比维耿小一岁,她纤弱又害羞,容易受惊,动不动就哭,快两岁时还不会说话……长大了也总是结结巴巴。姐姐玛格娜成了她的指路明星,母后亚莉珊是她的崇拜偶像,但她害怕另一个姐姐阿莱莎,而一看到哥哥们就会捂着通红的脸躲开。

再三年后出生的塞妮拉公主从小就很难伺候。她暴躁、任性、不服管教,学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不”,从此便把它挂在嘴边,大声说“不”成了常态。她过了四岁还不肯断奶,即便能在城堡里跑来跑去,说的话比哥哥维耿和姐姐丹妮菈加起来还多,她仍然想喝母亲的奶,如果王后打发奶妈过来,她就大发雷霆、高声尖叫。“七神在上,”亚莉珊有天晚上悄声告诉国王说,“看着她,我好像看到了艾瑞亚。”塞妮拉·坦格利安蛮横又固执,渴求他人关注,一旦得不到就闷闷不乐。

最小的维桑瑞拉公主也有自己的心思,但她从不吵闹,更不会哭泣。“狡猾”和“自负”用在她身上可谓恰如其分。男人们都承认,维桑瑞拉美貌绝伦,她具备纯正的坦格利安血统特有的深紫色眼眸和银金色头发,皮肤白皙无瑕,五官精致迷人,还有一种与年纪不符、教人隐隐发颤的女人味。某个口吃的年轻侍从说她是女神下凡,她也欣然接受。

我们将会讲述这四位幼主的经历,以及他们最终带给父母的伤痛,但眼下暂且回到征服六十八年。塞妮拉公主降生没多久,国王夫妇宣布他们的长子龙石岛亲王伊蒙与风息堡的乔斯琳·拜拉席恩订婚。丹妮莉丝公主不幸去世后,这对夫妇一度考虑让伊蒙迎娶诸位妹妹中最年长的阿莱莎公主,但亚莉珊王后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阿莱莎还是与贝尔隆结合比较好。”她对国王说,“她自学会走路起就一直跟着他,他俩就像你我当年那么亲密。”

两年后,即征服七十年,伊蒙和乔斯琳正式成婚,排场堪比“黄金婚礼”。十六岁的乔斯琳是享誉全国的大美人,她双腿颀长,胸脯丰满,黑如鸦羽的浓密长发直垂到腰间;十五岁的伊蒙王子小新娘一岁,但所有人都认同两人是一对般配的金童玉女。乔斯琳的身高达到五尺十一寸,这足以傲视维斯特洛的绝大多数领主,但龙石岛亲王比她还高三寸。“他们代表着王国的光明未来。”盖尔斯·莫里根爵士望着并肩而立的黑发小姐和白发王子如此评论。

征服七十二年,为庆祝年轻的达克林伯爵与席奥默·曼德勒的女儿结合,暮谷镇举行了比武大会。年长的两位王子前去参赛,还带着妹妹阿莱莎。在侍从团体比武中,伊蒙王子用战锤打败弟弟,并赢得最终胜利,随后他又在长枪比武中出人头地,因杰出表现被封为骑士,年仅十七岁。获得骑士身份后,王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成为驭龙者,他回到君临没过多久就第一次飞上了天。他为自己挑选的坐骑是血红色的科拉克休,这是龙穴里年轻一代龙族中最凶猛的,管理龙穴的龙卫们深知其个性,给它起了个“血虫”的外号。

在北境,征服七十二年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临冬城公爵阿里克·史塔克去世,他从前夸耀过的两个强壮儿子都走在他前面,因此只能由孙子艾德瑞克继位。

宫里的饶舌鬼们常说,贝尔隆王子就像伊蒙王子的跟屁虫,不管哥哥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他都有样学样。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征服七十三年,“勇敢的”贝尔隆紧随哥哥的榜样当上骑士,甚至比哥哥还早一年(伊蒙十七岁达成目标,贝尔隆因而决心在十六岁办到)。他穿过河湾地来到古橡城,参加奥克赫特伯爵为庆祝儿子出生举办的持续七天的比武大会。小王子扮成神秘骑士,自称“银色愚人”,相继将罗宛伯爵、埃林·岑佛德爵士、佛索威家的双胞胎和奥克赫特伯爵的长子继承人丹尼斯爵士挑下马,最终被瑞卡德·雷德温爵士打败。瑞卡德爵士扶他起身,掀开面具,然后命他当场跪下,授予骑士头衔。

当天晚宴后,贝尔隆王子即刻飞马驰回君临,奔向龙穴。他不愿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早已煞费苦心地挑选出将来的坐骑,也就是那条著名的母龙——自维桑尼亚太后过世,雄壮的瓦格哈尔已二十九年没人骑过。现在她舒展双翼,仰天长啸,载着“春晓王子”冲上云霄,随后又飞过黑水湾来到龙石岛,给了哥哥伊蒙和科拉克休一个惊喜。

“天上圣母对我实在仁慈,她的祝福让我拥有众多后代,且个个聪明漂亮。”征服七十三年,亚莉珊王后宣布将让女儿玛格娜进入教会见习。“我理应给圣母献上一个孩子。”玛格娜公主年方十岁,她乐于发下修女誓言,作为生性恬静、喜欢钻研的女孩,据说她每晚临睡前都要阅读《七星圣典》。

但这个孩子才刚离开红堡,另一个孩子又呱呱坠地,圣母对亚莉珊·坦格利安的祝福似乎并未终结。征服七十三年,她诞下第十一个孩子,这个男婴被命名为盖蒙,以纪念在征服战争以前统治龙石岛的列位坦格利安领主中最伟大者:“光荣的”盖蒙。可惜这是个早产儿,而漫长艰辛的生产耗尽了王后的力气,学士们甚至担心她有性命之忧。盖蒙生来过于瘦小,体型仅为十年前哥哥维耿出世时的一半。王后最终身体康复,但孩子未能活下去,他没撑过征服七十四年的年关便告夭折,当时还不满三个月。

每次痛失爱儿都令王后伤心欲绝,她反复责问自己是否犯下过错,以致盖蒙王子夭折。但自龙石岛时代就与她结下深厚友谊的莱拉修女坚决否定这种想法。“如今小王子与天上圣母同在,”莱拉告诉王后,“她来照顾他,比这个纷扰痛苦的尘世中的我们照顾得更好。”

征服七十三年间,坦格利安家族的伤痛不止如此,前已述及,雷妮亚太后亦于当年在赫伦堡逝世。

年关将近时,一桩可怕的丑闻突然大白于世,令满朝文武和市井小民都极为震惊。御林铁卫卢卡默·斯壮爵士素来和蔼可亲,深受百姓喜爱,如今却被发现他罔顾白骑士的神圣誓言,不但秘密结婚,还一连娶了三个妻子,并让她们在互不知情的前提下为他生了不下十六个孩子。

在贫民聚集的跳蚤窝,在妓女和皮条客泛滥的丝绸街,那些出身低微、德行败坏的男女暗自窃喜,他们放肆地嘲笑“好色之徒”卢卡默爵士,乐于看到涂抹圣油的骑士堕落腐化。但红堡里听不到笑声,杰赫里斯和亚莉珊原本对卢卡默·斯壮青眼有加,如今遭到愚弄的现实让他们脸上无光。

卢卡默的铁卫兄弟们更是出离愤怒。揭露丑闻的正是莱安·雷德温爵士,他将情况禀报御林铁卫队长,队长又上报国王。盖尔斯·莫里根爵士代表一干誓言兄弟发言,声称卢卡默·斯壮践踏了他们所有人的信条,要求国王将其处死。

卢卡默爵士被拖到铁王座前,他双膝下跪忏悔罪行,又向国王恳求慈悲。杰赫里斯或许打算从宽发落,然而这位待罪的骑士犯了个致命错误,竟在求情时说出“看在我的妻儿分上”。旁观的巴斯修士后来评述,这样讲等于把他的罪行甩到国王脸上。

“我兴师讨伐我叔叔梅葛的时候,他的两名御林铁卫曾倒戈助我。”杰赫里斯如此回应,“他们或许以为我大获全胜后会保留他们的白袍,甚至册封他们为领主,让他们在宫中身居高位。不,我把他们送去长城。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身边都没有背誓者的位置。卢卡默爵士,你曾当着诸神和世人的面发下神圣的誓言,你发誓用生命来保卫我和我的家人;你发誓服从我的命令,为我而战,如有必要甚至为我而死;你发誓不娶妻、不生子,终身守节。既然您能轻易背弃誓言的一部分,我又怎能相信你会遵守誓言的其余部分?”

亚莉珊王后也开口道:“你不只将御林铁卫的誓言弃之不顾,你还背弃了婚誓,而且不止一次,足有三次之多。这些女人跟你的婚姻都不合法,所以你身后的全是私生子。他们才是完全无辜,爵士。我听说,你的几个妻子不清楚彼此的存在,但她们肯定清楚你是个白骑士,也就是御林铁卫的成员。从这点上讲,她们与你同罪,有罪的还包括你找来证婚的那些喝醉酒的修士。不过他们的罪责较轻,我们或许会慈悲为怀,但是对你……我不会再让你留在我夫君身边,爵士。”

事已至此,杰赫里斯下令将虚伪的骑士卢卡默·斯壮阉割,然后戴上铁镣押赴长城。他的妻儿们站在一旁,有的呜咽哭泣,有的咒骂不休,有的一言不发。“守夜人也需要你宣誓,”国王警告,“你最好能坚守誓言,不然下次就是砍头。”

国王让王后处理卢卡默留下的三个家庭。亚莉珊宣布,卢卡默的儿子们可自愿与父亲同去长城(年龄最大的两个男孩跟去了),女儿们可自愿加入教会见习(只有一个女孩选择这条路)。剩下的孩子都不愿离开母亲。于是卢卡默的第一个妻子及其后代被遣送给卢卡默的弟弟鲍尔文,鲍尔文不到半年前刚被拔擢为赫伦堡伯爵;他的第二个妻子及其后代被送到潮头岛,由“潮汛之主”戴蒙·瓦列利安收养;他的第三个妻子所生的孩子年龄最小(其中一个还在母亲怀里喝奶),他们被送到风息堡,由加龙·拜拉席恩爵士和年幼的博蒙德·拜拉席恩公爵负责。王后还规定,这些孩子不准再姓斯壮,自即日起,他们只能使用私生子的姓氏:河文、维水和风暴。“这都要感谢你们的父亲,那个虚伪的骑士。”

杰赫里斯和亚莉珊在征服七十三年的烦恼远不止“好色之徒”卢卡默带给御林铁卫和王室的耻辱。继续讲述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厘清他们的第七个孩子维耿王子和第八个孩子丹妮菈公主之间的纠葛。

亚莉珊王后对自己牵线搭桥的能力颇感自豪,她促成了数百对新人喜结连理,联姻双方往往来自王国的天南海北。然而,她替自己年纪较小的四个孩子寻偶时却麻烦不断,这些麻烦将持续折磨她,并在她与孩子们之间制造出巨大的鸿沟(尤其在她与三个女儿之间),乃至影响她和国王的感情,带来巨大的悲伤和痛苦,使得她一度想要放弃后冠,以静默姐妹的身份度过余生。

挫败始于维耿和丹妮菈。王子和公主只差一岁,婴儿时期看来也极般配,国王夫妇相信两人最终会成婚。他们的哥哥贝尔隆和姐姐阿莱莎早已变得形影不离,婚姻大事也提上日程,维耿和丹妮菈又有何不可?“宠着你的小妹妹。”维耿五岁时,杰赫里斯国王提醒他,“有朝一日,她会是你的亚莉珊。”

但两个孩子长大后并不若理想中那样合适。王后清楚地看出,两人之间毫无温情可言——维耿能忍受妹妹的存在,但不会主动找她;丹妮菈则害怕这个迂腐木讷、喜欢读书胜于一切的哥哥。换言之,王子觉得公主愚蠢,公主认为王子刻薄。“他们还是孩子,”亚莉珊把情况告诉杰赫里斯时,他轻描淡写地答道,“日子一长,关系自然会变好。”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关系不但没变好,反而加深了厌恶。

矛盾的爆发正值征服七十三年,当年维耿王子十岁,丹妮菈公主九岁。王后御前一位新女伴打趣地询问他俩何时结婚,维耿的反应像被扇了一耳光。“我才不会娶她,”男孩当着半个宫廷的人宣称,“她几乎不认字。想生蠢孩子的领主才会娶她,那是她唯一能派的用场。”

丹妮菈公主不出意料地大哭着冲出大厅,母后赶紧追了出去。比维耿年长三岁的姐姐阿莱莎将一整壶酒倒在他头上,即便如此,王子也没有丝毫悔意。“你浪费了青亭岛上好的金色葡萄酒。”说完他就径直离开去更衣了。

风波平息后,国王和王后一致认定须为维耿另觅新娘。他们短暂考虑过两个更小的女儿,但征服七十三年时,塞妮拉公主和维桑瑞拉公主分别只有六岁和两岁。“维耿根本没看她们第二眼。”亚莉珊对国王说,“我甚至不确定他知道两个妹妹的存在。或许哪个学士把她们写进书里能让他……”

“我明天就让埃利萨大学士去写。”国王玩笑道,“他才十岁。他不关注女孩,女孩也不关注他,但不会永远如此。他长得还算英俊,又贵为维斯特洛的王子、铁王座的第三顺位继承人,再过几年,少女们会像蝴蝶一样绕着他飞舞,为他看自己一眼而面红耳赤。”

王后对此不太确定。用“英俊”来形容维耿王子实在过誉,他虽有坦格利安家族的银金色头发和紫色眼睛,但十岁就长了张长脸,肩膀也不挺拔,嘴角总是紧抿着,仿佛刚吃了柠檬。尽管从母亲的角度出发,亚莉珊可以忽视这些外貌缺点,但他的性格也着实不讨喜。“要是哪只蝴蝶敢绕着维耿飞,我真担心他会用书把它拍死。”

“他把过多时间花在了图书馆。”杰赫里斯承认,“我去找贝尔隆谈谈,让维耿下校场,给他剑和盾,这样就会改观。”

根据埃利萨大学士的记载,国王确实找过贝尔隆王子谈话,贝尔隆也很尽责地对弟弟进行了安排,亲自带他上校场,把剑放进他手中,又为他绑好盾牌,但这没让他改观。维耿讨厌习武,他不但自己练得苦不堪言,还把周围所有人都弄得苦不堪言,“勇敢的”贝尔隆也莫可奈何。

在国王的要求下,贝尔隆坚持了一年。“他练得越久,表现越糟。”“春晓王子”如此评价。终于有一天,贝尔隆可能是为激发维耿的好胜心,便让妹妹阿莱莎穿上男人的锁甲,来校场跟维耿比试。然而公主不曾忘记那壶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她一边灵活地绕着弟弟进攻,一边大声嘲笑。她耍弄了他数十次,而丹妮菈公主就在上方的窗户里观看。最终维耿羞愤难当,扔下长剑跑出校场,再也没回来。

让我们暂且放下维耿王子和他的妹妹丹妮菈,先来叙述一些愉快的事件。征服七十四年,杰赫里斯国王和亚莉珊王后再蒙诸神祝福,迎来第一个孙辈——伊蒙王子与妻子乔斯琳夫人诞下一女,命名为雷妮丝。她降生于本年七月七日,修士们认为是天大的吉兆。她降生时身体壮硕、精力旺盛,同时拥有母系拜拉席恩家族的黑发和父系坦格利安家族的浅紫色眼睛。作为龙石岛亲王的头生子,许多人尊她为仅次于父亲的铁王座第二顺位继承人。当亚莉珊第一次抱起她时,有人听见她管这个小女婴叫“我们未来的女王”。

跟其他方面一样,“勇敢的”贝尔隆在生育上也不愿落后哥哥伊蒙。征服七十五年,红堡又举行了一场奢华的婚礼,“春晓王子”迎娶最年长的妹妹阿莱莎公主,新娘时年十五岁,新郎十八岁。和父母不同,贝尔隆和阿莱莎当即完成结合,婚宴后的圆房环节甚至成了风靡一时的下流玩笑,人们说小新娘满足的叫声远至暮谷镇都能听到。羞怯的少女可能会因此窘迫难当,但阿莱莎·坦格利安常吹嘘自己跟君临酒馆的女招待一样开放,她也的确如此。“我压在他身上,反复骑他。”次日清晨,她公然宣称,“今晚我还要再好好享受。我喜欢骑他。”

这一年,公主骑的不只是她勇敢的王子,她和兄长们一样急于成为驭龙者。伊蒙和贝尔隆分别于十七岁和十六岁上天,阿莱莎打算十五岁完成,而据龙卫们陈述,他们费尽全力才阻止她将贝勒里恩设为目标。“它又老又慢,公主。”他们如此劝诱,“您得骑一条快的。”最终载阿莱莎公主上天的是此前没人驾驭过的梅丽亚斯,一条华美的猩红色母龙。“它跟我都曾是红色处女,”公主从天上下来后大笑着夸口,“现在我俩都被骑了。”

公主从此就常去龙穴,她常说飞翔是世上第二美好的事,而第一美好的事不能当着女伴们的面说。龙卫们的推荐的确很有见地,梅丽亚斯果真是维斯特洛有史以来速度最快的龙,当阿莱莎和哥哥们一起上天时,它轻易就能超过科拉克休和瓦格哈尔。

他们的弟弟维耿依然让王后烦恼。几年时光过去,维耿逐渐成熟,国王关于蝴蝶那部分预言得以实现,宫里的年轻小姐们开始关注维耿。由于年纪增长,也由于和父兄之间几次不甚愉快的谈话,维耿总算懂得了基本的礼貌,没真让哪个女孩难堪,王后为此松了口气。但另一方面,他也从未特别在意哪个女孩,书本仍是他唯一的爱好,无论历史、地理、数学还是语言,他照单全收。不拘礼数的埃利萨大学士承认自己给过王子一本春宫图册,想用赤裸少女与男人、野兽乃至其他裸女交媾的图画来激发维耿对女性的兴趣,结果王子留下了书,却依旧我行我素。

征服七十八年,维耿王子迎来第十五个命名日纪念,只差一岁就要成年,杰赫里斯和亚莉珊向大学士提出水到渠成的解决方案:“你觉得维耿能不能做学士?”

“不能。”埃利萨直截了当地回绝,“你们觉得他有耐心教导领主的孩子读写算术吗?他能容忍自己的房间养着渡鸦或其他鸟类吗?你们能想象他给患者截去伤腿,或是替小孩接生吗?这些事是学士必须做的。”大学士沉默片刻,接着又道,“维耿做不了学士……但他有成为博士的潜质。学城拥有已知世界最丰富的知识储藏,送他去那里的图书馆,或许他能发现自我——当然,他也可能在书本中迷失自我,但你们至少不用再为他烦心。”

这番话正中要害。三天后,杰赫里斯召维耿王子到书房谈话,告知两周内将送他乘船前往旧镇。“学城会照管你,”国王说,“你自己决定前途。”王子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略:“遵命,父亲。这样很好。”事后杰赫里斯告诉王后,他看到维耿几乎笑了。

贝尔隆王子的笑容自结婚以来就没消失。只要不飞上天,贝尔隆和阿莱莎几乎从不分开,多数时候是在卧室。贝尔隆王子的精力格外旺盛,婚后那些年的无数个晚上,红堡厅堂中都回荡着堪比圆房之夜的愉悦叫喊,而这也很快带来众人期待的成果:阿莱莎·坦格利安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她在征服七十七年给“勇敢的”贝尔隆生下一个儿子,命名为韦赛里斯。巴斯修士形容这个男婴是“可爱的大胖小子,我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宝宝。他还十分贪吃,很快喝干了奶妈的奶。”他的母亲力排众议,把仅仅出生九天的他用襁褓包住系于胸前,然后骑上梅丽亚斯。事后,她声称韦赛里斯在天上一直笑个不停。

怀孕生产对年方十七、风华正茂的阿莱莎公主来说是件开心事,但对她的母后亚莉珊这种年过四十的高龄产妇就完全不同了。可以想见,王后发现自己再度怀孕时并没有太多喜悦。征服七十七年,亚莉珊产下韦莱利昂王子,但过程与四年前生盖蒙王子一样艰难,以致产后卧床半年之久。韦莱利昂也跟四年前降生的哥哥一样瘦小虚弱,且未能茁壮成长,即便换了六个奶妈也无力回天。征服七十八年,韦莱利昂在离满岁差两周时终告夭折,王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再抱有幻想。“我已经四十二岁了,”她告诉国王,“也为你生过这么多孩子。现在的我恐怕更适合当祖母而不是母亲。”

杰赫里斯国王却不肯放弃。“我们的母亲阿莱莎太后四十六岁时生下乔斯琳。”他对埃利萨大学士指出,“或许诸神并未收回对我们的祝福。”

他的话得以应验。次年,大学士告知亚莉珊王后她再次有孕,这让王后意外又惊慌。征服八十年,王后以四十四岁高龄产下盖蕊公主,人们按降生的季节称她“冬之子”(也有人说这是形容王后的生育能力已到尽头,犹如寒冬降临)。她生下来同样瘦小、苍白、虚弱,但埃利萨大学士认定她不会重蹈哥哥盖蒙和韦莱利昂的覆辙,结果果真如此。在日夜看护的莱拉修女的协助下,埃利萨让公主平安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年。尽管公主迎来头一个命名日纪念时仍算不上强壮,但身体健康,亚莉珊王后对诸神感恩不已。

是年,她还有一件感恩的事:第八个孩子丹妮菈公主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维耿的问题解决后,紧接着就该轮到丹妮菈,但这个爱哭的公主委实让人操碎了心。王后形容她为“我的小花儿”——丹妮菈跟亚莉珊一样身材娇小,踮起脚尖也才五尺两寸,且外表十分孩子气,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与亚莉珊不同的是,丹妮拉还有一种陶瓷制品般的纤弱,母后性格果断,她却总是畏畏缩缩。她曾经很喜欢一只小猫,后来那只猫抓伤了她,她从此再不敢靠近任何猫。她也害怕龙,连银翼都怕,而最温和的责备也会让她流泪。有回她在红堡的厅堂里见到一位穿羽毛斗篷的盛夏群岛王子,直吓得尖叫连连,因她以为黑肤的王子是恶魔。

她的哥哥维耿当年的评价固然残忍,却不无道理,就连她身边的修女也承认她不够聪明。她很吃力地学会了认字,但认得磕磕绊绊、一知半解,还连最简单的祷词都记不住。她嗓音甜美,却不敢唱歌,因为总是唱错词;她喜欢花朵,却不敢去花园,因为有次差点被蜜蜂蜇到。

杰赫里斯比亚莉珊更绝望。“她甚至没法跟男孩说话,这怎么嫁人?就算我们让她委身教会,可她记不住祷词,并且她的修女说要她大声朗读《七星圣典》她都会哭。”

王后总为公主辩护。“丹妮菈善良、温柔又甜美。她有一颗柔软的心。给我点时间,我会找到懂得珍惜她的领主。坦格利安家不是每个人都得挥舞长剑、驾驭巨龙。”

初潮后的几年,丹妮菈·坦格利安确实吸引了许多年轻贵族。她是国王的女儿,又正值韶华,母后又不遗余力地为她多方经营,一心指望她能觅得佳偶。

丹妮菈十三岁时被送去潮头岛拜访“潮汛之主”的孙子科利斯·瓦列利安。未来的“海蛇”年长公主十岁,当时已是名声在外的水手,旗下船舶众多。但丹妮菈公主横渡黑水湾晕了船,回家时抱怨说:“他喜欢他的船超过我。”(她没说错)

她十四岁时接触了丹尼斯·史文、西蒙·斯汤顿、杰洛·坦帕顿和艾拉德·克连恩,他们都是与她年纪相若、大有前途的侍从。但斯汤顿让她喝酒,克连恩未经允许吻她的嘴唇,都令她禁不住哭了。这一年年末,她表示自己讨厌这几个少年。

她十五岁时在母亲带领下穿过河间地、来到鸦树厅(乘坐轮车,因丹妮菈怕马)。布莱伍德伯爵极尽所能地款待亚莉珊王后,他的儿子则开始追求公主。罗伊斯·布莱伍德高挑优雅,殷勤健谈,在射箭、剑术和歌唱方面很有天赋,他用自创的歌谣打动了丹妮菈的心房。一时间婚约似乎就要缔结,亚莉珊王后和布莱伍德伯爵甚至开始讨论婚礼安排,但一切都在丹妮菈得知布莱伍德家族信仰旧神、她必须在鱼梁木前发下婚誓后破灭了。“他们不信真神。”她惊恐地告诉母亲,“我会下地狱的!”

当公主的十六岁命名日纪念迅速逼近、成年前的时光所剩无几时,亚莉珊已束手无策,杰赫里斯也失去了耐心。征服八十年的新年,国王告知王后,希望丹妮菈在年底前成婚。“她乐意的话,我可以找一百个男人裸体排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选。”他说,“她能嫁给领主最好,但如果她想要雇佣骑士、商人……哪怕‘猪倌’佩特,我也不在乎了,只要能把她嫁出去。”

“一百个裸体男人会吓坏她。”亚莉珊严肃地说。

“一百只没毛的鸭子都能吓坏她。”国王回应。

“假如她结不了婚呢?”王后问,“玛格娜说教会的起码要求是能念诵祷词。”

“那她只能加入静默姐妹。”杰赫里斯说,“有必要到那种地步吗?天大地大,一定能找到跟她一样善良又温柔的家伙。那种男人不会对她高声说话,不会抬手打她,却把她当作心肝宝贝,甜言蜜语宠爱她。他会保护她……不受龙、马、蜜蜂、小猫和长痘痘的男孩这些最可怕的东西伤害。”

“我尽力,陛下。”亚莉珊王后承诺。

他们最终没找来一百个男人——不管裸着还是穿衣服的——王后向丹妮菈温柔而坚定地解释了国王的命令后,给了她三个求婚对象,他们个个渴望她的青睐。亚莉珊挑选的这三个男人(其中当然没有“猪倌”佩特)要么是位高权重的大诸侯,要么是大诸侯的子嗣,丹妮菈无论选择哪个都将拥有财富和地位。

三个候选人中,博蒙德·拜拉席恩最是一表人才。二十八岁的风息堡公爵跟他父亲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满身肌肉,体格强壮,笑声洪亮,有一把茂盛的黑胡须和一头浓密的黑发。作为罗加公爵和阿莱莎太后的儿子,他是杰赫里斯和亚莉珊的异父弟弟,而他的姐姐乔斯琳早已入宫成为王妃,丹妮菈熟悉且喜欢她。这些都是博蒙德的优势。

泰蒙德·兰尼斯特爵士身为凯岩城及西境富饶金矿的继承人,论财富首屈一指。他年方二十,不但与丹妮菈的年纪更接近,容貌又冠绝七国——他身量苗条,体态轻盈,满头金发,蓄有金色长髭,还懂得用绫罗绸缎打扮。公主嫁进凯岩城能得到最好的保护,整个维斯特洛也难找到比它更坚固的城堡。但除了黄金和美貌,泰蒙德爵士名声不佳,据说他沉溺于酒色,难以自拔。

最不被看好的是谷地守护者暨鹰巢城公爵罗德利克·艾林。他颇具传奇色彩地于十岁继位,过去二十年间又一直在御前会议中担任裁判法官和法务大臣,并因之成为宫廷的熟客和国王夫妇的忠实朋友。在谷地,他是位称职的领主,强势但不失公正,和蔼而慷慨大度,受到百姓和封臣的一致爱戴;在君临,他的表现同样十分优异,他聪慧机敏、学识渊博,还富于幽默感,人们将他视为御前会议不可或缺的成员。

但艾林公爵也是三人中最年长的,时年三十六岁,足足比公主早生二十年。此外,他还当过父亲,与故去的第一任妻子有四个孩子。就连亚莉珊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矮小、秃头、肚子圆滚的公爵不是少女们梦想的情郎,“但他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他善良又温柔,还说喜欢我们的小宝贝好多年了。我相信他会保护好她。”王后告诉国王。

丹妮菈公主在三人中选了罗德利克公爵,让宫里所有女人大吃一惊——王后可能除外。“他看起来好心又睿智,就像天父,”公主对亚莉珊王后说,“他还有四个孩子!我会成为他们的继母!”王后对这段奇特的感想作何反应没有记载,埃利萨大学士当天的记录则只有一句话:“老天保佑!”

订婚期非常短暂,遵照国王的意愿,丹妮菈公主和罗德利克公爵于本年年底正式结婚。他们只在龙石岛的圣堂举行了小型仪式,出席的都是亲戚密友,因大肆操办只会让公主不适。他们也没有闹洞房。“哦,我受不了那个,我会羞愧死的。”公主早已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想法,罗德利克公爵便迁就了她。

婚后,罗德利克·艾林公爵带公主返回鹰巢城。“我的孩子们需要熟悉继母,我还想带丹妮菈参观谷地。那里的生活悠然而宁静,她会喜欢的。我发誓,陛下,我要让她体会到安全和快乐。”

她体会到了,至少一度如此。罗德利克公爵与前妻生下的四个孩子中最大的是女儿伊利,她甚至比继母丹妮菈还大三岁,而两人打一开始就不睦。但丹妮菈很爱其他三个孩子,他们似乎也很喜欢她。罗德利克公爵言而有信,他是个温柔细心的丈夫,一直宠爱和保护着这个被他称作“我的宝贝公主”的新娘。丹妮菈给母后的信里(这些信多由罗德利克公爵的小女儿阿曼达代笔)热情洋溢地感叹自己多么快乐,谷地多么优美,她有多喜欢公爵可爱的儿子们,还有鹰巢城的每个人对她多么友善。

征服八十一年,伊蒙王子迎来二十六岁的命名日纪念,他已证明自己无论马上厮杀还是马下治国都游刃有余。作为铁王座毋庸置疑的继承人,人们希望他加入御前会议,在国家大政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有鉴于此,杰赫里斯让王太子取代罗德利克·艾林出任裁判法官暨法务大臣。

“你就放手制定法律吧,哥哥,”为伊蒙王子的上任祝酒时,贝尔隆王子宣称,“我专管制造儿子就好。”他说到做到,当年晚些时候,阿莱莎公主生下“春晓王子”的次子,命名为戴蒙。做母亲的还是一如既往天不怕地不怕,她像之前生出戴蒙的哥哥韦赛里斯时那样,带着刚出生两周的婴儿骑梅丽亚斯上天。

谷地的丹妮菈就不若姐姐这般从容了。她成婚一年半后,渡鸦给红堡带来一封与以往不同的信件。那封信很短,信上是丹妮菈本人犹豫的笔迹。“我有孩子了,”信上说,“母亲,求你快来。我好害怕。”

亚莉珊王后读过信也很害怕,她几天后就骑银翼出发,迅速前往谷地。她先在海鸥镇降落,然后飞往月门堡,最后赶到鹰巢城。时为征服八十二年,丹妮菈还有三个月临盆。

尽管公主在母亲面前强露欢颜,还为送出那样一封“蠢”信而道歉,但她的恐惧显而易见。罗德利克公爵吐露,她会为一点小事哭泣,有时更毫无缘由地落泪。公爵的女儿伊利不以为然地告诉王后:“她以为自己是世上头一个怀孩子的女人。”然而亚莉珊忧心忡忡,因丹妮菈身体纤弱,但腹中的孩子显得十分沉重。“她那么娇小,却挺着那样大的肚皮。”王后在给国王的信中写道,“换我肯定也害怕。”

分娩之前,亚莉珊王后一直陪着丹妮菈公主,晚上给她读书直到她入睡,细心安抚她的恐惧。“一切都会好转。”她无数次安慰女儿,“等着看吧,这一定是个女孩。你的女儿。我有预感,一切都会好转。”

王后说对了一半。经过漫长又艰苦的分娩,罗德利克公爵和丹妮菈公主的女儿爱玛·艾林提前两周降临人世。“好疼啊。”公主哀号了半个晚上,“疼死了。”但据说看到被人们抱到她胸前的女儿时,她笑了。

但事情并未好转。丹妮菈公主产后立刻发起产褥热,她渴望哺育孩子,却没有奶水,只能召来奶妈。由于公主的体温居高不下,学士认定她不能再抱孩子,这让她又哭了。她一直哭到入睡,睡着后狂乱地踢腿、挣扎、辗转反侧,体温升得更高。

她在黎明时分逝世,年仅十八岁。

罗德利克公爵泪流满面,他恳求王后恩准将“我的宝贝公主”安葬在谷地,却被一口回绝。“她是真龙血脉。她将被火化,骨灰安置在龙石岛上她姐姐丹妮莉丝旁边。”

丹妮菈的死撕碎了王后的心,事后观之,她与国王的分歧显然就此埋下了根。世人都在诸神的掌控之中,生死皆有定数,但骄傲的人类往往会怪罪他人。悲痛难抑的亚莉珊·坦格利安将女儿的死归咎于自己、艾林公爵和鹰巢城的学士……但她最怨的是杰赫里斯。如果不是他坚持要丹妮菈结婚,非得让她在征服八十年年底前选个对象……她在王后身边再当一年、两年乃至十年的小宝贝又有什么不可以?“她年纪小,身体也不强健,她不该怀孩子,”回到君临后,王后告诉国王,“我们不该强迫她结婚。”

国王的回答没有记录。

伊耿征服后第八十三年发生的最重大事件是“第四次多恩战争”……百姓更愿意叫它“马里昂亲王的疯狂”或“百烛之战”。多恩领的老亲王业已过世,其子马里昂·马泰尔在阳戟城继位。马里昂亲王年轻冲动、行事愚蠢,老亲王曾在“罗加公爵之战”中按兵不动,任由七王国的骑士进入赤红山脉剿灭“秃鹰王”,马里昂将此视为懦弱,素来愤愤不忿。掌权之后,他决意挽回多恩在“第三次多恩战争”中被“玷污”的荣誉,亲自策划了对七大王国的报复性入侵。

马里昂亲王也明白,若与铁王座正面对决,多恩不可能获胜。他打算突然袭击,一举席卷风息堡以南的风暴地,至少也要夺得风怒角。为此,他不走亲王隘口,而是从海路发难,预先把军队集结在魂丘城和托尔城,然后乘船横渡多恩海,出其不意地登陆。就算最终被打败赶走也不要紧……他发誓在回师之前要焚毁一百个镇子,拆除一百座城堡,让风暴地人得到教训,永远不敢再进犯赤红山脉(这个疯狂的计划完全脱离现实,因风怒角既没有一百个镇子,也没有一百座城堡,连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

自娜梅莉亚烧毁她的“一万艘船”,多恩领的海上力量便一蹶不振。好歹马里昂亲王不缺资金,他在石阶列岛的海盗、密尔的雇佣舰船及胡椒海岸的匪徒中收买到一些臭味相投的伙伴,花去大半年时间拼凑舰队,最后才亲率多恩长矛兵上船。马里昂从小耳濡目染了多恩人过去的丰功伟绩,也像许多年轻领主一样在狱门堡亲眼见过米拉西斯被太阳晒得斑驳的骸骨,因此他在每艘船安排下许多十字弓手,并装上当初射中米拉西斯的那种巨型蝎子弩。他满以为如果坦格利安家族让巨龙出击,漫天飞矢定能将之一网打尽。

这个计划蠢得令人咋舌,最可笑之处莫过于其实现基础是打铁王座一个措手不及。且不论杰赫里斯在马里昂的宫廷中安插了间谍,在一众狡猾的多恩诸侯中拥有盟友,那些石阶列岛的海盗、密尔的雇佣舰船及胡椒海岸的匪徒又如何能保密呢?花点小钱足以获得情报,当马里昂启航时,杰赫里斯国王已好整以暇地等候他半年了。

风息堡的博蒙德·拜拉席恩公爵对多恩人的动向也一清二楚,他带着人马来到风怒角,准备在多恩人上岸时举办一场血色的欢迎仪式——可惜他没机会,杰赫里斯·坦格利安及其两个儿子伊蒙和贝尔隆早已蓄势待发,只等马里昂的舰队横渡多恩海,沃米索尔、科拉克休和瓦格哈尔便一起冲出云层、扑向敌人。多恩人的惊呼响彻海面,他们用蝎子弩向空中射击,然而向巨龙开火是一回事,杀死巨龙是另一回事,那些勉强命中的飞矢纷纷被龙鳞弹开,唯有一支扎进瓦格哈尔的翅膀,却无关要害。三条龙肆意俯冲、盘旋,喷出熊熊烈火。舰船一艘接一艘被大火吞噬,直至太阳落山仍在燃烧,“海上犹如点起了一百根蜡烛”。接下来半年,不断有烧焦的尸体被冲到风怒角海岸,但没一个多恩人能活着登上风暴地。

坦格利安家族只用一天就结束并赢得了“第四次多恩战争”。此后一段时间,石阶列岛的海盗、密尔的雇佣舰船及胡椒海岸的匪徒都消停了不少,而玛莱·马泰尔代替战死的马里昂继位为多恩领的执政公主。杰赫里斯国王及其诸子回到君临时受到热烈欢迎,即便“征服者”伊耿也没有不费一兵一卒便赢得战争的记录。

同年,贝尔隆王子还迎来一桩喜事:他的妻子阿莱莎再度怀孕。他告诉哥哥伊蒙,希望这次是个女儿。

阿莱莎公主在征服八十四年上了产床,经过漫长又艰苦的生产,她为贝尔隆王子生出第三个儿子,并用“征服者”的名字命名为伊耿。“他们管我叫‘勇敢的’贝尔隆。”王子在床边告诉妻子,“你却比我勇敢多了。我宁愿打十场仗,也不敢做你刚完成的事。”阿莱莎闻言大笑,“你为战斗而生,我为生育而生。韦赛里斯、戴蒙还有伊耿,我已给了你三个儿子。等我恢复以后,我们再来。我想给你生二十个儿子,生出一支完全属于你的军队!”

她没能做到。阿莱莎·坦格利安虽有一颗战士的心,却身为女子,体魄无法与心灵匹配。她产下伊耿后一直没能复原,当年便撒手人寰,年仅二十四岁。阿莱莎去世不到半年,伊耿王子也随之而去,未能满岁。尽管接连丧亲让贝尔隆伤心欲绝,但至少他还有韦赛里斯和戴蒙这两个阿莱莎留下的强健儿子,而他在余生中,始终思念着那位有歪扭鼻梁和异色双眸的可爱妻子。

接下来,我们不得不讲述在杰赫里斯国王和亚莉珊王后漫长的统治中,最令人不快和难堪的一段插曲,即围绕他们的第九个孩子塞妮拉公主的诸多麻烦。

塞妮拉生于征服六十七年,比丹妮菈小三岁。丹妮菈欠缺的勇气似乎全归了她,她还格外饥渴……无论对牛奶、食物、爱护和赞美,统统贪求无厌。她婴儿时代发出的尖叫多于哭泣,那刺耳的号啕成为红堡所有侍女的噩梦。“她予取予求,且不容片刻拖延。”征服六十九年,埃利萨大学士在笔下如此描述两岁的公主,“等她长大,我们只能求七神拯救。龙卫最好锁住所有的龙。”他不会知道自己这番预言有多准确。

征服七十九年,巴斯修士仔细观察十二岁的公主后做出了更贴切的评价:“她是国王的女儿,她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仆人会满足她的任何需求,尽管有时稍有延迟,不尽如她意;有权有势的领主和英俊潇洒的骑士向她殷勤示好,宫廷贵妇们由着她的性子,年纪相仿的女孩争相做她的朋友。塞妮拉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如果她是国王的头生孩子,甚或独生女儿,或许她会心满意足。然而她排行第九,尚有六个在世的兄姊,且个个比她耀眼:伊蒙是继承人,贝尔隆很可能成为哥哥的首相,阿莱莎有母后之风,维耿学识丰富,玛格娜信仰虔诚,至于丹妮菈……丹妮菈有哪天不需要安慰?而每当丹妮菈得到关注,塞妮拉就遭遇了忽视。都说她是个凶巴巴的小姑娘,不需要安慰,我认为这种说法错了,人人都需要安慰。”

艾瑞亚·坦格利安曾被认为是狂野、任性、不服管教的典范,但与童年时代的塞妮拉公主相比,艾瑞拉也几乎可成为淑女的代名词。想分清小孩的行为是天真无邪的淘气、不管不顾的胡闹还是真正恶意的伤害是很难的,但无论如何,塞妮拉公主早就突破了界限。她知道姐姐丹妮菈怕猫,却总把猫抓进姐姐的卧房,有回甚至在姐姐的便壶中装满蜜蜂;她十岁时溜进白剑塔,偷走所有能找到的白斗篷,将其染成粉色;她七岁时就知道何时用何种方式溜进厨房,能偷走蛋糕、馅饼和其他点心,十一岁时她偷的是红酒和麦酒,到了十二岁,她被召去圣堂时往往醉得没法祈祷。

国王身边那个傻乎乎的弄臣“芜菁”汤姆是她诸多玩笑的牺牲品,又在不经意间成了她另一些玩笑的帮凶。有回在众多贵族男女出席的盛大宴会上,她劝说汤姆用裸体表演来烘托气氛,结果自是一片哗然;另一次,她更残忍地告诉他,只要爬上铁王座就能成为国王,但弄臣素来笨手笨脚、容易发抖,王座将他的胳膊和大腿划得惨不忍睹。“她是个恶毒的孩子。”塞妮拉的修女事后评价——事实上,塞妮拉公主在十三岁以前换了六个修女和同样多的床伴。

公主并非没有优点。她身边的学士们都承认她非常聪明,某种程度上堪比哥哥维耿;她还很漂亮,不但远比姐姐丹妮菈高挑、健康,还跟另一个姐姐阿莱莎一样强壮、敏捷、生气勃勃;当她愿意释放魅力时,没人能拒绝她,哥哥伊蒙和贝尔隆总被她的恶作剧逗笑(但他们没见过她最可恶的那些举动);此外,她从小就懂得在父亲那里撒娇,从而得到心仪之物,无论小猫、猎狗、马驹、猎鹰还是成年骏马(杰赫里斯终究严守底线,不同意给她大象)。好歹亚莉珊王后没那么纵容她,巴斯修士还说塞妮拉的姐妹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讨厌她。

伴随如期而至的初潮,塞妮拉进入了少女时代。国王夫妇经历过为丹妮菈择偶的苦恼后,发现塞妮拉对宫中的年轻男子兴致盎然,而他们也同样对她饶有兴趣,不由得大松一口气。塞妮拉十四岁时跟国王说自己想嫁给多恩亲王或塞外之王,这样就能“像母亲一样”成为王后。当年,一位盛夏群岛商人入宫觐见,这个能将丹妮菈吓得花容失色的黑肤男子,却成为塞妮拉口中的第三个备选未婚夫。

塞妮拉公主十五岁时把这些无聊幻想统统抛诸脑后。身边的侍从、骑士和领主继承人要多少有多少,谁管那些天涯海角的君主?许多人向她大献殷勤,其中有三个最受青睐:女泉镇的继承人乔拿·慕顿、十五岁的鹫巢堡伯爵红罗伊·克林顿和人称“蜂刺”的十九岁骑士布拉克斯顿·毕斯柏里,后者的枪术为河湾地的魁首,又是蜂巢城的继承人。公主还有了闺中密友,那是两位同龄少女菲蕾安娜·穆尔和亚丽·特拔瑞,公主管她俩叫“小菲菲”和“小瑞瑞”。有一年多时间,这三男三女在每场宴席和舞会上都形影不离,他们还一起打猎、鹰狩,甚至曾同船横渡黑水湾去龙石岛。当那三个贵族少爷在校场练习马上枪术或步战剑技时,三位少女就为他们加油助威。

杰赫里斯国王总忙于招待来访领主或狭海对岸的使节,抑或坐镇御前会议处理国务,再或制订下一步筑路计划。他对公主的表现十分满意,既然三位大有前途的年轻人围在她身边,就无需再次翻遍全国替她寻偶了。亚莉珊太后却心存疑惑。“塞妮拉固然聪明,却不太明智。”她警告国王。根据王后的观察,菲蕾安娜小姐和亚丽小姐是两个徒有外表、乏味无聊、脑袋空空的小傻瓜,克林顿和慕顿也不过是青涩幼稚的少年。“我不喜欢‘蜂刺’,听说他在河湾地有一个私生孩子,在君临还有一个。”

杰赫里斯不以为意。“塞妮拉又没跟谁独处,她身边有那么多仆人、侍女、马夫、卫兵……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能出什么乱子?”

乱子出现时,他后悔不迭。

塞妮拉的恶作剧最终将一行人带向毁灭。征服八十四年一个温暖的春夜,一家名为“蓝珍珠”的妓院传出惨叫和哭喊,引起两名都城守备队卫兵的注意。叫声出自无助的“芜菁”汤姆,他踉踉跄跄绕着圈,想从六名赤身裸体的妓女中间逃出去,而围观的恩客们轰然大笑,一边指挥妓女继续耍弄弄臣。这些恩客中就有乔拿·慕顿、红罗伊·克林顿和“蜂刺”毕斯柏里,个个酒气熏天。红罗伊承认,他们想观赏老“芜菁”与妓女交配,乔拿·慕顿大笑着补充说这都是塞妮拉的主意,她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卫兵们救下倒霉的弄臣,护送回红堡,三个贵族少爷则被带到都城守备队队长劳勃·雷德温爵士面前。劳勃爵士不顾“蜂刺”的威胁和克林顿拙劣的贿赂尝试,将三人交给国王发落。

“戳破疖子总让人恶心,”埃利萨大学士评价此事时写道,“你永远不知道会有多少脓血流出,闻起来又多么刺鼻。”戳破“蓝珍珠”流出的脓糟糕透顶。

当杰赫里斯国王从铁王座上看向他们时,三个醉醺醺的小少爷多少清醒了些,乃至摆出敢作敢当的样子。他们承认掳走“芜菁”汤姆、将其带去“蓝珍珠”的事,但只字未提塞妮拉公主。当国王要求慕顿重复在妓院说的关于公主的话时,他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声称卫兵们听错了。杰赫里斯最终下令收押三个贵族少爷。“让他们今晚睡在黑牢,明早或许能讲出点东西。”

亚莉珊王后知道菲蕾安娜小姐和亚丽小姐跟那三个少爷极为亲近,建议此事也要找两个女孩问明白。“让我去跟她们谈,陛下。你在铁王座上瞪着她们的话,她们会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时辰已晚,王后的卫兵在菲蕾安娜小姐的卧室中找到同床的两个女孩,随即把她俩带去王后的书房。王后正告她们,三位小少爷业已被打入地牢,她们若不想跟着进去,最好实话实说。

这样的威胁对“小菲菲”和“小瑞瑞”足够了,她们争先恐后地认错,没多久又开始哭着求饶。亚莉珊王后一言不发地任由她们哀求,她就像在自己举办的上百次“女庭”上一样,深思熟虑地倾听。

“小菲菲”说,一开始只是游戏。“塞妮拉教亚丽如何亲吻,我便问她能不能也教我。男孩子每天早上都练剑,我们为何不能练习接吻呢?反正这是女孩子注定要做的事,不是吗?”亚丽·特拔瑞随声附和。“亲吻很甜美,”她说,“有天晚上,我们开始脱光衣服亲吻,这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兴奋。我们轮流假装男孩。不,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下流事情,只是玩游戏。然后塞妮拉怂恿我去吻真正的男孩,我又怂恿‘小菲菲’,接着我俩一起怂恿塞妮拉。但她说她会比我们做得更好,她会吻成年男子,会吻一个骑士。我们跟罗伊、乔拿和‘蜂刺’的事情就这样开了头。”菲蕾安娜小姐补充说,后来指导所有人亲吻的是“蜂刺”。“他有两个野种,”她小声说,“一个在河湾地,一个就在丝绸街。他跟‘蓝珍珠’里的妓女生下一个私生女。”

从头到尾,这是她们唯一一次提到“蓝珍珠”。“讽刺的是,这两个荡妇完全不知道可怜的‘芜菁’汤姆的事,”埃利萨大学士后来写道,“她们以为王后追究的是严重得多的问题,当然,在她们口中,这些并非她们的错。”

“这期间,你们的修女在哪里?”王后听完后质问,“你们的侍女呢?那几个少爷也有人侍奉,他们的马夫呢?士兵呢?侍从和仆人呢?”

这问题让菲蕾安娜小姐十分困惑。“我们让他们在外面等,”她的语气就像在解释太阳会从东方升起,“他们只是下人,我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知情者都懂得保持沉默,因为‘蜂刺’说过,谁敢乱讲就拔谁的舌头。再说,塞妮拉比那些修女更聪明。”

“小瑞瑞”突然哭了出来,还撕扯起自己的睡袍。她告诉王后她十分后悔,她并不想学坏,只怪“蜂刺”强人所难,塞妮拉又骂她是胆小鬼,她才想证明自己……现在她怀孕了,但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你今晚该做的就是回房睡觉。”亚莉珊王后对她说,“明天我们给你派一位修女,让你忏悔罪孽。圣母会原谅你。”

“我母亲可不会。”亚丽·特拔瑞应道,但她还是乖乖听话了,而菲蕾安娜小姐把抽抽噎噎的朋友送回了房间。

王后将探听到的情况转述给国王,国王一个字也不信。夫妇俩连夜派出卫兵,将一干侍从、侍女和马夫带到铁王座前审问。很多人受审后被直接打入地牢,跟主人一起关押。当最后一个随从也被带走时,天已亮了,国王夫妇这才传召塞妮拉公主。

当御林铁卫队长和都城守备队队长共同护送公主前往王座厅时,她已意识到不对劲——国王坐在铁王座上问她话,不可能有好事。她被带进空荡荡的大厅,众臣之中唯有埃利萨大学士和巴斯修士被召来见证,他们分别代表学城和繁星圣堂,国王也需要他们的谏言。不得不说,那天道出的某些事,国王没让其他人在场真是避免了太多尴尬。

人们常说红堡之内没有秘密,墙中鼠能听见一切,晚上会在入睡者耳边低语。也许真是如此,因塞妮拉公主来到父亲面前时显然对“蓝珍珠”事故已一清二楚,没有丝毫窘困。“是我让他们干的,但我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动手。”她轻描淡写地说,“当时肯定很有趣,‘芜菁’和妓女一起跳舞。”

“不是为了汤姆。”铁王座上的杰赫里斯国王说。

“他是个弄臣啊。”塞妮拉公主耸耸肩续道,“弄臣不就是用来嘲笑的,这有什么害处呢?‘芜菁’喜欢大家笑他呀。”

“这是个残忍的恶作剧。”亚莉珊王后说,“但此时此刻,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我和你的……女伴们谈过,你知道亚丽·特拔瑞怀孕了吗?”

公主这才明白父母追究的并非针对“芜菁”汤姆的恶作剧,而是更羞耻的罪行。她一时不禁语失,但也没沉默太久,倒吸一口气后便叫道:“我的‘小瑞瑞’?真的吗?她……噢,她到底做了什么?噢,我亲爱的小傻瓜啊。”如果巴斯修士的证言可信,甚至有一滴泪珠顺着公主的脸颊滚下。

母亲不为所动。“她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你跟她是一伙。我们要听你讲真话,孩子。”公主看向父亲,但没得到安慰。“再对我们撒谎,只会让你的处境更糟,”杰赫里斯国王告诉女儿,“要知道,你那三位少爷已被关进地牢,而你接下来说什么,关系到你今晚会睡在哪里。”

塞妮拉崩溃了,她开始飞快又含糊地为自己辩护,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了一个小时,从否认到抵赖到狡辩到后悔到控诉到开脱,最后演变为叛逆,只有偶尔发出的神经质的笑声和啜泣会打断话语。”巴斯修士后来记录道,“她说她没做过,那些人撒谎,没发生过那种事,他们怎能相信别人的话?……那只是游戏,只是恶作剧,谁那么说的?事情不是那样……人人都喜欢亲吻,她很后悔……‘小菲菲’起的头,那实在太有趣,没人会因此受伤害,没人给她说过亲吻不好……‘小瑞瑞’怂恿她的,她感到很羞愧,但贝尔隆总是亲吻阿莱莎,一旦开始她又不知该如何停下,而且她害怕‘蜂刺’……圣母会原谅她,所有女孩都这样做过……第一次是因为喝醉酒,并非出于自愿,都是男方想要……玛格娜说诸神会原谅一切罪恶……乔拿说他爱她……诸神赐予她美貌,这不是她的错……从现在开始她会学好,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她可以嫁给红罗伊·克林顿……他们必须原谅她,她再也不亲任何男人了,再也不做那种事了……怀孕的又不是她,她是他们的女儿,她是他们的小宝贝……她是公主啊,而她要是王后的话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相信她?他们从没爱过她,她恨他们,他们可以尽情鞭笞她,但她绝不是他们的奴隶……

这女孩让我窒息,放眼整个大陆,恐怕也难找到像她这样入戏的演员。但最终她精疲力尽又惶恐不安,于是面具掉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当公主终于无话可说时,国王开口,“七神在上,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真的把贞操给了这三个人中的某个?告诉我实话。”

“实话?”塞妮拉应道。在那一瞬间,她说出这两个字时,首度流露出不屑。“好吧,我同时给了他们三个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男孩就那么笨。”

杰赫里斯惊得目瞪口呆,但王后仍保持镇静。“我懂了,你对此引以为傲。你是个成年女人,快满十七岁了,你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但聪明和明智不是一码事,塞妮拉,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结婚,”公主答道,“为什么不呢?你们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结婚了。我要结婚,要圆房,但跟谁?乔拿和罗伊都爱我,我可以随便选,可惜他们只是男孩;‘蜂刺’不爱我,但他能逗我笑,有时还能让我尖叫。算了,我同时嫁给他们三个便好,有何不可?我为什么只能有一个丈夫?‘征服者’有两个老婆,梅葛有六个还是八个来着?”

她这番满不在乎的答复终于点燃了杰赫里斯蓄积已久的怒气,国王霍然起身,一脸暴怒地走下铁王座。“你竟自比梅葛?你以他为榜样?”国王受够了,“带她回房,”他吩咐卫兵们,“看紧她,除非我亲自传召,否则不准她离开。”

公主听他这么说,立刻扑到他跟前,大哭大闹,“父亲,父亲!”但杰赫里斯背过身去,而盖尔斯·莫里根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国王身上拖开。她当然不肯乖乖配合,卫兵们只能将她强拽出大厅,一路上她放声啜泣、哀号着要见父亲。

巴斯修士说,即便到那时,塞妮拉公主若肯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待在房间思过忏悔,她仍能得到原谅、重获宠爱。杰赫里斯和亚莉珊花了一整天与巴斯及埃利萨大学士商讨对六个罪人的处理方法,尤其是如何处理公主。国王气愤难当,情绪久久无法平复,他觉得此事有辱家门,而且他忘不了塞妮拉提及他叔叔“有六个还是八个”妻子时玩世不恭的口吻。“她不是我女儿。”他不止一次地声明。

亚莉珊王后却没法如此狠心,“她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她告诉国王,“没错,她必须受罚,但她还是个孩子,错误也能挽回。陛下,吾爱,你原谅过那些为你叔叔而战的领主,你宽恕了月亮修士的部众,你与教会和解,你甚至没有怨恨企图拆散我俩、并扶持艾瑞亚登基的罗加公爵,你总能饶过自己的女儿吧?”

根据巴斯修士的看法,王后温柔体贴的言辞已然打动了杰赫里斯。亚莉珊总是坚持不懈,不管国王最初的看法跟她有多远距离,她总有办法得到他最终的认同。只消有足够时间,她必将动摇他在塞妮拉此事上的立场。

可惜亚莉珊没有足够时间,塞妮拉公主在当晚便锁定了自己的命运。她没遵命待在房里,反趁上厕所的间隙偷溜出去。她披上洗衣妇的袍子,从马厩偷了匹马,逃出城堡,飞驰过半个城市赶往雷妮丝丘陵。但她想进入龙穴时被龙卫发现,带回红堡。

亚莉珊听到消息就哭了,心知再无转圜余地。这回,杰赫里斯变得心如铁石。“塞妮拉想要龙,”他只说了这句,“她是不是想要贝勒里恩?”公主不再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卧房,而是被关进塔楼房间,由琼琪·达克日夜看守,连上厕所都不离身。

她那两位戴罪的女伴迅速结了婚。没怀孕的菲蕾安娜·穆尔嫁给乔拿·慕顿。“你毁了她,但你也可以救她。”国王告诉小少爷。他俩的婚姻后来十分美满,两人成了女泉镇的伯爵夫妇。怀孕的亚丽·特拔瑞较为棘手,因红罗伊·克林顿拒绝娶她。“我不会把‘蜂刺’的野种视若己出,更不会让他继承鹫巢堡。”他对国王挑衅地表示。“小瑞瑞”最终被送到谷地的修女院中生产(她产下一个浅红色头发的女孩),前已述及,该修女院位于海鸥镇港内的一座小岛上,许多领主都把私生女送去那里抚养,而马丽丝大修女曾是那里的管理者。亚丽·特拔瑞后来嫁给五指半岛旁卵石岛的领主邓斯坦·普来尔。

拒绝成婚的克林顿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加入守夜人度过余生,要么流放十年。他不出意外地选择流亡海外。他到了狭海对岸的潘托斯,之后又去密尔,在那里与佣兵及从事其他低贱营生的人厮混。还有半年就能回归维斯特洛时,他在一家密尔赌场中被一个妓女捅死。

对那位骄傲的年轻骑士、人称“蜂刺”的布拉克斯顿·毕斯柏里的惩罚最严厉。“我可以阉了你,送你去长城。”杰赫里斯对他说,“我就是如此惩罚卢卡默爵士,但他比你优秀得多。我也可以剥夺你父亲的领地和城堡,然而这样做不公平,他是无辜的,你的兄弟们也是。无论如何,我们不想让你乱嚼舌根讲我的女儿,所以决定拔掉你的舌头,或许还要割去你的鼻子,以免你再引诱其他少女踏上歧途。对了,听说你对自己的剑枪造诣十分得意,我们还得把这些夺走,打断你的双手双脚之后,我的学士们会确保将它们接歪。你在可悲的余生里只能当个瘸子,除非……”

“除非?”毕斯柏里脸色惨白,“我有选择?”

“任何受控的骑士都有一个选择。”国王提醒他,“你可用性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选择比武审判。”“蜂刺”不假思索地答应。他的傲慢人尽皆知,他自负武艺精湛,便冲站在铁王座下,身披长长的白斗篷、穿着闪亮鳞甲的七名御林铁卫叫道:“你打算派哪个老家伙来与我一战?”

“我这个老家伙。”杰赫里斯·坦格利安宣布,“我这个女儿被你引诱糟蹋了的老家伙。”

决斗定在次日清晨。蜂巢城的继承人年方十九,国王则是四十九岁,但不显老态。毕斯柏里选择流星锤,或许以为杰赫里斯不习惯这种武器,国王用的当然是“黑火”剑。两人均穿戴全副盔甲,且绑有盾牌。战斗开始后,“蜂刺”立刻猛冲上前,打算用年轻人的速度和力量一举压垮国王。他把流星锤带刺的锤头舞得虎虎生风,然而杰赫里斯专心防守,用盾牌挡下每一击。布拉克斯顿·毕斯柏里很快就疲惫不堪,甚至抬不动胳膊,国王顺势转守为攻。再精良的锁甲也挡不住瓦雷利亚钢剑,况且杰赫里斯知晓甲胄的每处弱点。“蜂刺”身中六剑,浑身流血地倒下,杰赫里斯踢开他破烂的盾牌,掀起他的面甲,将“黑火”狠狠扎进了他的眼睛。

亚莉珊王后并未到场。她告诉国王,一想到他可能会死她就心如刀绞。塞妮拉公主在房间的窗口见证了这一切,看守她的琼琪·达克确保她没有转头。

半月后,杰赫里斯和亚莉珊为教会献上第二个女儿。未满十七岁的塞妮拉公主离开君临、前往旧镇,她的姐姐玛格娜修女受命照看她。根据国王的判决,塞妮拉将在静默姐妹中见习。

深知国王心意的巴斯修士后来解释,这项判决只是给女儿的教训。没人会把塞妮拉和玛格娜混为一谈,她们的父亲当然不会。塞妮拉公主当不了修女,更不用说静默姐妹,但她必须受罚。在杰赫里斯看来,几年沉默的祈祷、严格的管束和潜心的冥想对她有好处,或许足以让她踏上救赎之路。

但塞妮拉·坦格利安不愿踏上这条路。公主强忍着沉默不言的戒律、冰凉刺骨的冷水、粗糙瘙痒的袍子和没有肉食的饭菜。她被人剃光头发,被人用马鬃刷擦洗身体,而无论何时若想反抗,藤条都会让她服从。她忍了一年半……但在征服八十五年,当逃跑机会出现在眼前时,她立刻付诸实施。她趁夜深人静溜出修女院,一路逃到码头,途中曾被一位年长的静默姐妹发现,但她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撞下台阶,跳过对方的身体奔出门外。

塞妮拉逃走的消息传到君临,人们猜测她可能藏在旧镇之内,但海塔尔伯爵派人挨家挨户排查并未发现踪迹。人们又猜她可能返回红堡去恳求父亲原谅,结果她依然没有现身。国王推想她可能去找以前的朋友,于是通知女泉镇的乔拿·慕顿及其妻子菲蕾安娜保持警觉……直到一年后,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有人在里斯的某家情欲园见到了还穿着见习修女服装的公主。亚莉珊听闻后忍不住哭了。“他们逼我们的女儿做妓女。”她说。“她一直都是。”国王回答。

征服八十四年,杰赫里斯·坦格利安迎来自己的第五十个命名日纪念。岁月的沧桑开始在他身上显现出来,身边的亲信们都说,自女儿塞妮拉辱没家门、又弃他而去,他就变了。他瘦到近于憔悴,发须中的灰色超过了金色。人们开始尊称他“人瑞王”,而不是“和解者”。夫妇俩共同经受的失落与悲伤也让亚莉珊心力交瘁,她越来越少参与王国政治,几乎不再出席御前会议,好在杰赫里斯还有忠诚的巴斯修士及两个儿子。“如果再有战争,”他告诉儿子们,“就该由你们去打了。我要把那些路修完。”

“他对修路比对养女儿擅长。”后来埃利萨大学士用一贯尖刻的语气写道。

征服八十六年,亚莉珊王后宣布自己十五岁的女儿维桑瑞拉与白港强悍的老伯爵席奥默·曼德勒订婚。根据国王的说法,这场婚姻会让一个北境大家族与铁王座结合,从而增进王国的团结和统一。席奥默伯爵不但年轻时以骁勇善战闻名,亦是一位精明的领主,白港在他治下兴旺发达。亚莉珊王后非常喜欢他,她一直没忘记当年初到北境时所受的热情招待。

但伯爵已亡故了四任妻子,虽然他依旧善战,身材却越发矮胖,维桑瑞拉公主根本看不上他,她理想的对象与之完全不同。维桑瑞拉打小就是众公主中最美的一个,而从小到大,上至各大诸侯和著名骑士、下至城堡里的青涩小厮,他们都争相博取她的注目,这让她的虚荣心犹如野火越烧越旺。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挑起两个男孩之间的对立,刺激他们完成愚蠢的任务或比试。她让那些仰慕她、想在长枪比武中佩戴她信物的侍从去黑水河游泳,或者攀爬首相塔,再或放飞鸦巢里的所有渡鸦。有一次,她带上六个男孩来到龙穴,放言说谁敢把头放进龙口,就能得到她的处女之身。那日幸亏诸神慈悲,龙卫及时阻止了他们。

亚莉珊王后知道,那些侍从不可能让维桑瑞拉芳心暗许(要她为他们献出处女之身更是天方夜谭),狡猾的维桑瑞拉不会重蹈姐姐塞妮拉的覆辙。“她对亲吻游戏没兴趣,对那些孩子也没兴趣,”王后告诉杰赫里斯,“她逗弄他们就像逗弄宠物,但她不会跟狗睡一起,也绝不会跟他们上床。我们的维桑瑞拉志存高远,我见过她在贝尔隆面前花枝招展、昂首挺胸的模样。那才是她中意的丈夫。当然,她并不需要他的爱,她只想当王后。”

贝尔隆王子比维桑瑞拉公主早生十四年,征服八十六年时前者二十九岁,后者只有十五岁。不过维桑瑞拉清楚,年长贵族迎娶年轻小姐并不稀奇,难就难在阿莱莎公主已亡故两年,贝尔隆却仍对其他女人毫无兴趣。“他娶了一个妹妹,为什么不能再娶一个?”维桑瑞拉曾对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脑袋空空的碧翠斯·巴特威吐露。“何况我比阿莱莎漂亮多了,你见过她,她鼻子都是断的。”

公主执意要嫁给哥哥,王后却执意加以阻挠。她相中了曼德勒伯爵和白港。“席奥默是个好人,”亚莉珊告诉女儿,“他明智,心肠好,头脑活络。他的人民爱戴他。”

公主不为所动。“你这么喜欢他,母亲,干脆你自己嫁给他好了。”说完这话,她跑到父亲面前去抱怨,但杰赫里斯并未让步。“这婚事很合适。”他对她说,然后解释了加强北境与铁王座联系的重要性。他还声明,婚姻安排向来由王后负责,他从不插手。

假若宫中流言可信,维桑瑞拉在双亲那里碰壁后,转去找哥哥贝尔隆求救。某晚,她躲过卫兵溜进他的卧房,脱了衣服等他。她在等待期间肆无忌惮地享用哥哥屋里的红酒,贝尔隆王子最终出现时,发现她赤身裸体、酒气熏天地躺在床上,便将她赶了回去。公主当时连站都站不稳,靠两名侍女和一名御林铁卫的扶持才平安回房。

亚莉珊王后和她任性的十五岁女儿之间这场意志的角逐,其最终走向人们不得而知。卧室事件过去没多久,王后便安排维桑瑞拉离开君临前往白港,不料公主和侍女换了衣服,躲开负责看管她、不让她闹事的卫兵,溜出红堡去度过所谓“冻死前最后的欢笑之夜”。

她带去的都是男人,包括两个小领主和四名年轻骑士,个个嫩得像春天的小草,却又极度渴望得到她的信物。其中一人应公主要求,带她参观了城里她从没见过的部分:跳蚤窝的食堂和斗鼠坑,鳗鱼巷和临河道的旅店(那里的女招待会在桌子上跳舞),还有丝绸街的妓院。一行人畅饮麦酒、蜜酒和葡萄酒,当晚维桑瑞拉又喝得酩酊大醉。

午夜将近时,公主和剩下的几个伙伴(有几名骑士已不省人事)决定比赛谁先回到城堡,于是纵马沿街飞驰,君临的百姓慌乱不迭地让路,唯恐被撞倒或踩踏。一行人兴致高涨,嬉笑声划破夜空。但在伊耿高丘脚下,维桑瑞拉的驯马和同伴的母马相撞,后者站立不住,倒下去压断了主人的腿,公主则从马鞍上被甩飞出去,迎头撞上一堵墙,断了脖子。

在夜色最浓重的狼时,御林铁卫莱安·雷德温爵士唤醒睡梦中的国王夫妇,报称在伊耿高丘脚下的小巷里发现了他们女儿的尸体。

虽然母女俩一直针锋相对,维桑瑞拉的离世同样让亚莉珊痛不欲生。最近五年,诸神接连带走她的三个女儿:征服八十二年的丹妮菈、征服八十四年的阿莱莎和征服八十七年的维桑瑞拉。贝尔隆王子也寝食难安、倍感自责,他认为在妹妹赤身裸体投怀送抱那晚,他说的话太不中听。虽然他、伊蒙、伊蒙的妻子乔斯琳及女儿雷妮丝能为国王和王后的悲痛带来些许抚慰,但王后最需要的还是自己剩下的女儿们。

二十五岁的玛格娜修女离开圣堂,陪伴母亲度过那一年余下的日子,七岁的盖蕊公主也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母亲、支撑着母亲,可爱又害羞的她连晚上都与母亲同床。王后从她们身上得到了力量……心头却放不下没在身边的女儿。尽管杰赫里斯明确禁止,亚莉珊依然违抗谕令,秘密派人去狭海对岸看望那个任性的孩子。从探子发回的报告中,她得知塞妮拉还在里斯的情欲园,二十岁的她仍扮成教会的见习修女来招待恩客,许多里斯人显然乐于蹂躏一位发誓守贞的纯洁女性——尽管这份纯洁是假装的。

失去维桑瑞拉公主的痛苦依旧折磨着王后,她终于决定与杰赫里斯摊牌。为此她特邀巴斯修士同行,让老首相首先陈述宽恕的美德和时间的疗效,最后才亲自提起塞妮拉的名字。“求求你,”她恳求国王,“该让她回家了。她无疑受够了惩罚。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杰赫里斯不为所动。“她是个里斯妓女。”国王答道,“她为宫中一半的人张开双腿,她将一位老妇人撞下楼梯,她还想偷龙。有什么事她做不出?你就没想过她是怎么去里斯的吗?她身无分文,你以为她怎么付路费?”

国王的疾言厉色吓到了王后,但她不想放弃。“就算你对她没有感情,也请看在你对我的情分上,让她回家吧。我需要她。”

“你需要她,就像多恩人需要毒蛇。”杰赫里斯说,“抱歉,君临的妓女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说完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过来续道,“我们从孩提时代就在一起,你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了解你。现在的你肯定心想,你不需要我许可也能带她回家,你想独自乘上银翼、飞往里斯。但去了能怎么办?上窑子找她?你觉得她会飞奔入怀、恳求原谅?她更可能赏你一耳光。况且你想带走里斯人的妓女,里斯人会袖手旁观吗?她可是他们的摇钱树啊,没错,和一个坦格利安公主上床要花多少钱?最好的情况是勒索赎金,最糟的……他们可能把你也留下,届时你又该怎么办?命令银翼烧毁他们的城市?还是说你想让我派伊蒙和贝尔隆带上大军兵临城下,看他们会不会开恩放人?你需要她,我知道,我听见了,你需要她……但她不需要你、我和维斯特洛。就当她死了,把她埋了吧。”

亚莉珊王后没飞去里斯,但她对国王的话始终耿耿于怀。国王夫妇次年的巡游安排已策划多时,那将是他们二十年来头一次访问西境。但这场争吵发生后不久,王后告知国王他必须独自前去,她打算只身返回龙石岛,哀悼他们死去的女儿。

征服八十八年,杰赫里斯·坦格利安独自飞往凯岩城及西境其他各大城堡,甚至拜访了仙女岛,因那位可鄙的福兰克林伯爵早已入土。他的行程远超最初的计划,不但着意视察了各地筑路工程,还心血来潮地降落于许多小镇和小城堡,让地方领主或有产骑士喜出望外。伊蒙王子赶来见过他几次,贝尔隆王子也见过他几次,两人都没能把他劝回红堡。“我很久没有亲眼看看自己的王国,倾听子民的诉求了,”国王告诉他们,“君临有你们和你们的母亲足矣。”

国王耗尽西境人的好客之意后也没返回君临,却转而去了河湾地。他骑沃米索尔自秧鸡厅飞到古橡城,直接展开第二场巡游。到这时,大家都注意到王后的缺席,国王发现在宴会上总有娇柔的少女或俏丽的寡妇被安排到他身边,打猎或鹰狩时她们也与他骑马并行。但他从未动心。在半圆堡,布莱巴尔伯爵的小女儿竟胆大包天地坐到他大腿上,想喂他吃葡萄,他扫开她的手,正色说道:“抱歉,我还有王后,也不需要情妇。”

整个征服八十九年国王都在巡游。孙女雷妮丝公主骑“红女王”梅丽亚斯赶来高庭,陪了他一段时间,祖孙俩还联袂拜访了国王从没去过的盾牌列岛,国王特意在那里的四个岛屿上分别降落。正是在绿盾岛切斯塔伯爵的大厅中,雷妮丝公主向国王吐露了自己的意中人,并得到国王的祝福。“没人比他更配得上你。”他说。

他的巡游终结于旧镇。他在那里拜访了女儿玛格娜修女,得到总主教的祝福,接受枢机会的款待,还观看了海塔尔伯爵以他之名举办的比武大会。莱安·雷德温爵士在赛事中再次夺冠。

当时的学士将国王和王后这次争吵称为“大失和”,随着时间流逝,更由于此后发生了另一次几乎同样激烈的争吵,学士们遂将初次争吵更名为“第一次失和”,并延续至今。我们很快就会叙述“第二次失和”。

挽回失和的是玛格娜修女。“这太蠢了,父亲。”她对国王说,“雷妮丝明年要成婚,那是桩大喜事,她肯定希望亲人都能到场,尤其是您和母亲。我听闻博士们尊您为‘和解者’,现在就是您和解的时候。”

这番说辞取得了成效。两周后,杰赫里斯国王终于返回君临,亚莉珊王后也结束了在龙石岛的自我放逐。两人之间的交流我们无从得知,但随后他们又变得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并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伊耿征服后第九十年是国王夫妇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他们共同参加了长孙女雷妮丝公主与潮头岛的“潮汛之主”科利斯·瓦列利安的婚礼。

三十七岁的“海蛇”业已成为维斯特洛历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他完成了九次大航海,如今荣归故里,结婚生子。“只有你能让我离开大海,”他告诉公主,“我为你从世界尽头回来了。”

十六岁的雷妮丝是个无所畏惧的年轻美人,气魄完全不输她的水手夫君。她十三岁便驾驭了阿莱莎姑姑从前的坐骑“红女王”梅丽亚斯,连结婚也坚持骑着那条伟岸的猩红色母龙出场。她对科利斯爵士保证:“我们可以一起再赴世界的尽头。不过我会比你先到,因为我能飞。”

“美好的一天,”亚莉珊王后在风烛残年提起这场婚礼时,唇边总会挂着悲伤的微笑。这一年她五十四岁,很遗憾,她的余生没有多少美好的日子。

本书有特定的叙述范围,我们不会逐年记录厄斯索斯大陆的自由贸易城邦间无尽的战争、阴谋与冲突,除非它们关系坦格利安家族和七大王国的命运。然而征服九十一到九十二年的所谓“密尔血战”的确影响了维斯特洛的历史进程。对于“血战”本身,我们将略过细节,简明扼要地说,密尔城的两个敌对派系为争夺城市主导权,采用了暗杀、暴动、投毒、强暴、绞刑、拷打、海战等诸多手段,最终一方获胜,另一方被驱逐出城。后者最初想在石阶列岛重振旗鼓,但泰洛西大君与海盗王们结盟,将他们撵出群岛。走投无路的密尔人又逃往塔斯岛,他们出其不意地登陆,打了“暮之星”一个措手不及,迅速占据整个东部岛屿。

鉴于流亡者已沦为一帮衣衫褴褛的歹徒,比海盗强不了多少,国王和御前会议都相信将其赶下海不会太困难,他们议定派遣伊蒙王子为讨伐军主将。密尔人有一定的海上力量,因此“海蛇”将率瓦列利安家的舰队南下,掩护博蒙德公爵带领的风暴地军队渡海登陆,这支军队与“暮之星”征召的人马汇合后,足以扫平塔斯岛。就算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难,伊蒙王子还有科拉克休助阵。“它乐于喷火焚烧。”王子说。

征服九十二年三月九日,科利斯伯爵率舰队驶离潮头岛,伊蒙王子则在数小时后起飞。临行前,王子与乔斯琳王妃和雷妮丝公主道别,公主声称若非自己刚刚有孕,一定会骑梅丽亚斯随父出征。“随我一起上战场?”王子答道,“那可不行,你有自己的战场。科利斯伯爵肯定想要个儿子,我也想要个孙子。”

这是他与女儿最后的对话。科拉克休在空中迅速超越“海蛇”的舰队,当先降落在塔斯岛。“暮之星”卡梅隆伯爵已撤到横亘岛屿中央的山脊线上,于一处隐蔽的山谷扎营,从那里监视下方密尔人的动向。伊耿王子与他会合,两人一起谋划,而科拉克休在旁吃掉了六头山羊。

可是“暮之星”的营地不若他以为的那般隐蔽,巨龙喷火烤肉升起的烟雾引起了两个偷偷爬上山顶的密尔斥候的注意。暮色笼罩下,一个密尔人认出了一边大步走过营地,一边和伊蒙王子交谈的“暮之星”。密尔人是平庸的水手和软弱的战士,他们习惯的武器是匕首、短剑和十字弓,往往还在上面淬毒。那个斥候装填好十字弓,躲在石头后面瞄准一百码外的“暮之星”。他扣下扳机,但昏暗的暮色和过远的距离让他稍失准头,飞矢错过卡梅隆伯爵……命中了伯爵身边的伊蒙王子。

铁制矢头穿透咽喉、扎破颈背。龙石岛亲王双膝跪倒,抓住矢杆,仿佛想把它从脖子里抽出,但已没了力气。伊蒙·坦格利安挣扎着说话,却被自己的血呛到……他去世时只有三十七岁。

对于随后席卷七大王国的伤悲、杰赫里斯国王和亚莉珊王后的痛苦、乔斯琳王妃相伴空床的苦涩泪水以及雷妮丝公主得知父亲无法拥抱她腹中之子后的哀恸,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我们所能描述的只有贝尔隆王子的愤怒。他骑瓦格哈尔飞往塔斯岛,发誓要报复这深仇大恨,于是密尔人的船像九年前马里昂亲王的船一样燃烧起来,“暮之星”和博蒙德伯爵也从山上冲杀下去。数千名无路可逃的密尔人被一片片砍翻,尸体留在岸边腐烂,好几天里,冲刷海岸的波涛都被染成了粉色。

“勇敢的”贝尔隆挥舞“暗黑姐妹”参与屠杀。当他奉迎哥哥的遗体回到君临时,百姓们站在街边高喊他的名字,称他为英雄。但据说他一见到母亲,就扑进她怀中哭起来。“我杀了一千个敌人,”他说,“却没法带回他。”

王后抚着他的头发:“我明白,我都明白。”

时光荏苒,四季循环,时而酷热,时而温暖,还有的日子腥咸的海风拂面而来。春天的郊外鲜花遍野,金秋的午后结实累累,七国的道路继续向四方延展,崭新的桥梁跨越古老的河溪。但每个人都感觉到国王没有丝毫喜悦。“只剩下冬天了,”他某晚喝醉后对巴斯修士感叹——自伊蒙去世,他每天总要喝两三杯蜂蜜葡萄酒方能入睡。

征服九十三年,贝尔隆十六岁的长子韦赛里斯进入龙穴,骑上贝勒里恩。老龙终于停止生长,它变得神态呆滞、体型沉重,总是恹恹欲睡,在韦赛里斯的催促下才费力地上天。小王子骑龙绕城三匝,着陆后他告诉父亲,自己本打算飞向龙石岛,但感觉“黑死神”没那个力气。

不出一年,贝勒里恩就死了,前已述及,巴斯修士曾在笔下将它形容为“世上唯一见证过‘末日浩劫’之前全盛时期的瓦雷利亚的生物”。四年后的征服九十八年,巴斯修士本人亦告亡故,埃利萨大学士还比他早辞世半年,而雷德温伯爵已于征服八十九年安息,其子劳勃爵士也随之而去。新人顶替了他们的位置。杰赫里斯成了名副其实的“人瑞王”,他走进议事厅时常常暗忖:“这些人是谁?我认识他们吗?”

“人瑞王”的余生都在哀悼伊蒙王子的早逝,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征服九十二年的伊蒙之死犹如吹响了瓦雷利亚传说中的地狱号角,为所有听到它声音的人带去死亡和毁灭。

亚莉珊·坦格利安的晚年悲伤又孤独。“善良王后”年轻时关爱子民,无论高低贵贱。她热衷“女庭”,热衷倾听、学习以及参与任何能增进王国福祉的行动。她去过的地方比此前或往后任何一位维斯特洛的王后都多,她曾在上百座城堡入睡,让上百位领主为她倾倒,促成了几百桩婚姻。她喜欢音乐、舞蹈和书本,噢,她最大的兴趣是飞翔!银翼曾载她飞往旧镇、飞往长城、飞往七大王国的一千个地方,她在常人无法想象的云端俯瞰这片大地。

但人生的最后十年里,这些爱好纷纷离她而去。“我叔叔梅葛固然残酷。”有人听到她说,“年龄却更残酷。”生育、巡游和丧亲之痛让她疲惫不堪,伊蒙死后她日益消瘦虚弱。她连攀登都困难,征服九十五年又从蜿蜒的螺旋梯上跌倒,摔碎了臀部,从此只能拄拐缓行。她的听力也开始衰退,不能再欣赏音乐,与国王一起列席御前会议时,甚至有半数内容听不清。她也没力气飞了,征服九十三年银翼最后一次载她上天,当她落回地上、痛苦不堪地爬下龙背,禁不住泪流满面。

亚莉珊王后最爱自己的孩子。本尼费尔大学士被颤抖症带走之前,曾说她是世间最慈爱的母亲。王后在风烛残年反思起这句评价。“我觉得他错了。”她写道,“天上圣母显然更爱他们,所以才把他们从我身边带走。”

“母亲不该送走孩子。”王后曾在儿子韦莱利昂的火葬堆前这么说。但她为杰赫里斯国王产下的十三个孩子中只有三个比她活得久。伊耿、盖蒙和韦莱利昂出生不久即告夭折。丹妮莉丝六岁感染颤抖症。伊蒙王子被飞矢射杀。阿莱莎和丹妮菈死于生产。维桑瑞拉醉酒出事。连温柔的玛格娜修女也于征服九十六年亡故,此前数年她舍身照顾灰鳞病患者,导致自己也染上那种可怕的疾病,四肢化为石头。

最令亚莉珊王后痛心的莫过于“冬之子”盖蕊公主的离去。王后在征服八十年才生下这个女儿,当时四十四岁的她早过了适育年龄。盖蕊天性甜美,但身体娇弱,心智还有些单纯。其他孩子纷纷长大成人乃至辞别人世后,只有她长伴王后左右。征服九十九年,她突然自宫中消失,此后不久,官方宣布她死于夏季的热伤风。但直到国王夫妇去世,真相才浮出水面:原来公主被一位流浪歌手始乱终弃,还生下一个死产男婴,由于过度悲伤,她走进黑水湾溺水自尽。

人们说亚莉珊没能走出这个打击,“冬之子”是她暮年身边的唯一寄托。塞妮拉还活着,身处瓦兰提斯(她几年前离开里斯,声名狼藉却十分富有),但对杰赫里斯来说她早已是个死人,而亚莉珊多年来偷偷写给她的信都如石沉大海;维耿是学城的博士,这个冷漠疏远的儿子长成了冷漠疏远的学者,他会出于义务送来言辞恭顺的信件,其中却没有丝毫温暖,并且亚莉珊已多年没跟他见面了。

陪她到最后的孩子是“勇敢的”贝尔隆。她的“春晓王子”尽可能多地前来拜访,并总能让她展颜一笑。但贝尔隆毕竟身为龙石岛亲王和国王之手,日理万机,他必须在御前会议中坐在父亲身边,与重臣们共商国是。“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甚至比你父亲更伟大。”母子俩最后一次见面时,亚莉珊说。但她不知道未来的发展,她怎能知道?

自盖蕊公主去世,亚莉珊已无法忍受君临和红堡,再不能与国王并肩治国、分担重任,宫里又全是她连名字都不记得的陌生人。为求安宁,她回到龙石岛,回到那个她与杰赫里斯私结连理时度过宛若美梦的幸福时光的地方。“人瑞王”每每抽空过来陪她。“我成了‘人瑞王’,你怎么还是‘善良王后’?”他曾问亚莉珊。亚莉珊哈哈大笑,“我也称得上‘人瑞’,但永远比你年轻两岁。”

征服一百年七月一日,亚莉珊·坦格利安于龙石岛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四岁,此时距伊耿的征服战争正好过去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