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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龙之死 雷妮拉的失败

君临的雷妮拉女王被越来越多的背叛所孤立。嫌疑人亚当·瓦列利安在受审前逃之夭夭,“白蛆”轻言细语地指控这正好证明其罪行,赛提加伯爵应和她的意见,并顺势提出对所有非婚生子女征收新税。他说此举不但可以充实国库,还能顺势阻止数以千计不道德的私生野种的诞生。

然而雷妮拉已无暇顾及财政问题,抓捕亚当·瓦列利安不但让她失去一条龙及其骑手,也失去了御前首相……以及护送她从龙石岛前来夺取铁王座的一半多军队——那些都是瓦列利安家族的人马。得知科利斯伯爵被关进红堡地牢,数以百计的士兵弃职逃亡,有些人去鞋匠广场加入“牧羊人”身边聚集的群众,另一些人溜出侧门乃至翻越城墙,径直返回潮头岛,剩下的官兵也都不值得信任了——“海蛇”驾前的两位誓言骑士丹尼斯·伍德怀特爵士和“真实的”托龙爵士策划杀入地牢解救主君,但计划被与托龙爵士同床的妓女泄露给小梅夫人,结果两人双双就擒,判处绞刑。

那日日出时分,两位忠诚的骑士被吊死在红堡城墙上,他们挣扎踢打良久方才断气。日落后不久,宫中又传来一起悲剧:海伦娜·坦格利安,伊耿二世国王的妹妹和妻子,七大王国的王后,三个孩子的母亲,从梅葛楼上自己的房间跳窗自尽,尸体插在干涸护城河中森然林立的铁刺上。海伦娜香消玉殒时年仅二十一岁。

王后已做了半年俘虏,为何偏挑在那天夜里自尽?“蘑菇”认定海伦娜在被当作妓女卖身的日夜里怀上了孩子,这种解释源自他那个荒唐可笑的“妓院双后”的故事,根本是无稽之谈;慕昆大学士相信托龙爵士和丹尼斯爵士的遭遇让她作出绝望之举,可年轻的王后与这两人素不相识,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目睹过两人的绞刑;尤斯塔斯修士声称“白蛆”梅莎丽亚夫人当晚找到海伦娜,告诉她他儿子梅拉尔的结局,并详细形容其可怕的死法——不过这么做除了纯粹的恶意,又能达到什么目的?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学士们至今仍为王后的死因疑惑不已……但在那个命运的夜晚,一则阴暗可怖的谣言却在君临的大街小巷、旅店、妓院、食堂乃至圣堂流传开去:海伦娜王后是被蓄意谋害,跟她的两个儿子一样。人们窃窃私语,说是戴伦王子即将带领龙群杀到,用血与火终结雷妮拉女王的统治,满怀妒意的雷妮拉不想让同父异母的妹妹活着看笑话,便指示罗斯·拉盖特爵士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巨手抓住海伦娜,扔出窗户,将其插死在铁刺上。

有识之士不禁要问,如此歹毒的诽谤最初从何而生(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彻头彻尾的诽谤)?慕昆大学士归咎于“牧羊人”,数以千计的百姓正在广场上听他控诉雷妮拉女王和坦格利安家族的罪行。不过他究竟是谎言的源头,还是仅仅顺势利用人们口耳相传的说法?至少“蘑菇”认为是后者,侏儒声称如此下作的伎俩只可能出自拉里斯·斯壮……“弯足”从未离开君临(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点),他躲在阴影中,从事地下工作。

海伦娜之死有谋杀的可能吗?我们认为纵然有此可能……雷妮拉女王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海伦娜·坦格利安早已是个废人,对雷妮拉不构成威胁,我们手头所有的材料也没谈到两人之间存在特别的恩怨。如果雷妮拉想把谁扔出窗外,那也该针对阿莉森太后。更重要的是,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表明,罗斯·拉盖特爵士——谣传替雷妮拉动手的人——在海伦娜王后过世时正与三百名金袍子一起,于诸神门内的都城守备队西营用餐。

但时人对此并不知情或并不关心,没过多久,一半的君临百姓都在争先恐后地转述海伦娜王后被“谋杀”的谣言。谣言传播速度之快,确凿无疑地表明了老百姓有多痛恨他们爱戴过的雷妮拉女王。海伦娜也曾广受爱戴,而大家没有忘记“鲜血”与“奶酪”对杰赫里斯王子的暴行,以及梅拉尔王子在苦桥的遭遇。

事实上,海伦娜死得非常干脆,铁刺穿喉,没发出一点声音,或许也算是慈悲和解脱吧。她断气那一刻,她的坐骑梦火在城市对面的雷妮丝丘陵突然起身咆哮,震撼了整个龙穴,还扯断两条束缚它的铁链。阿莉森太后得知女儿的死讯后撕烂衣服,对死敌雷妮拉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血腥的大暴动当晚在君临爆发。

暴动最初源于跳蚤窝的巷弄之间,数百名心怀怨恨又担惊受怕的醉酒男女涌出酒肆、斗鼠坑和食堂,引发了骚乱,并很快蔓延全城。人们高呼为横死的王子及其母亲主持公道,马车和手推车被掀翻,商铺被洗劫,住宅被抢掠后烧掉,维护秩序的金袍子遭到袭击和殴打。无论贵族平民,暴徒一视同仁,他们朝领主抛掷垃圾,把骑士拖下马。三个醉酒的马夫想强暴妲尔娜·戴丁斯小姐,她的兄弟戴佛斯试图保护她却被一刀捅进眼窝。困在城里上不了船的水手攻击了临河门,跟守门的金袍军大战一场,罗斯·拉盖特爵士率四百名长矛兵赶到方才驱散暴徒。此时半边城门已碎,一百人丧命或奄奄一息,其中四分之一是都城守备队的成员。

但没人赶来营救巴提摩斯·赛提加伯爵,伯爵带围墙的宅院中只有六名卫兵和一些匆匆武装起来的仆人。暴民蜂拥翻越围墙时,这些三心二意的防御者便弃械而逃,甚至顺势加入对方。年仅十五岁的阿梭尔·赛提加手握长剑、英勇地站在前门抵抗,短暂挡住了号叫的暴民……无奈一位背信弃义的小女仆引对方从后门进入,这个英勇的男孩后背被长矛刺穿,当即殒命。巴提摩斯伯爵本人一路杀到马厩,却发现所有马匹不是被宰杀就是被偷走了。暴民擒获这位广遭唾弃的财政大臣后,将他捆在柱子上狠狠折磨,直到他说出自己所有的财宝贮藏地点。随后一个名为渥特的皮革匠宣布伯爵没有如实缴纳“下体税”,必须剁下男根作为给国库的补偿。

鞋匠广场成了暴乱策源地,“牧羊人”义愤填膺地宣告末日已临,一如他之前的预言。他呼唤诸神降下神怒来惩罚“那个在铁王座上流血的怪物女王,她那对婊子的嘴唇沾满了异母妹妹的鲜血”。一位修女号啕大哭,恳求他拯救都城,“牧羊人”回答:“只有圣母的慈悲能拯救苍生,但你们用骄傲、欲望和贪婪赶走了圣母。现在陌客来了,他骑着漆黑的骏马,双眼犹如烧炭!他手执惩罚的火焰之鞭,正赶来清除这个穷凶极恶的魔鬼们盘踞的深坑,并顺势除掉所有的魔鬼信徒!听啊!你们还没听到烧红的铁蹄的敲打声吗?他来了!他来了!”

暴民随他狂喊:“他来了!他来了!”上千根火把为整个广场笼罩上一层朦胧的黄光——但他们的叫嚷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夜色中的确清晰地传来了铁蹄敲打鹅卵石的整齐声音。“来的不止一位陌客,而是有整整五百名之多。”“蘑菇”在《证词》中如此叙述。

都城守备队决意夺回广场。他们集结了五百精锐,个个身穿黑锁甲,头戴钢盔,披着金色披风,装备了短剑、长矛和短刺棍。金袍军在广场南边列队,长矛和盾牌组成一面整齐的墙,骑在铁甲战马上的罗斯·拉盖特爵士手握长剑趋前指挥。这位英武的队长甫一现身,就吓得数以百计的暴民退进狭窄的巷弄和背街,罗斯爵士下令金袍军前进时又有几百人逃散。

但还有约一万人留下来。人群如此密集,以至许多想逃的人根本寸步难移,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推来推去,甚至遭到践踏。另一些人手挽着手涌向前,高呼口号和诅咒,迎向应着战鼓的节奏缓缓推进的长矛阵。“该死的蠢货,快让开。”罗斯爵士冲“牧羊人”的“羔羊”咆哮,“快回家。没人会伤害你们。快回家!我们只抓‘牧羊人’!”

有人说最先倒下的是个面包师,当长矛刺穿胸膛、染红围裙时,这人发出震惊的咕哝声;又有人说先死的是个小女孩,她被罗斯爵士的战马活活踩死。无论如何,人群中飞出石子,打中一个长矛兵的额头,然后叫喊和咒骂声越来越大,竿子、石块和夜壶从周围屋顶倾泻而下,广场对面甚至有个弓箭手拉弓射击。有人拿火炬捅了一个金袍子,后者的金袍立刻燃烧起来。

鞋匠广场彼端,“牧羊人”在支持者簇拥下匆匆离场。“拦住他!”罗斯爵士大叫,“抓住他!拦住他!”他催马前进,挥剑在人群中清开道路,金袍军紧紧跟随,他们丢下长矛,操起剑和棍。“牧羊人”的支持者被这番阵仗吓慌了神,尖叫着逃命,不时有人摔倒,但广场上更多的人拿出小刀、匕首、槌子、木棍、残破的长矛和生锈的铁剑等五花八门的武器自卫。

金袍军都是年富力强的高个,纪律严明又装备精良,于是盾墙稳步推进了二十多码。他们从群众中砍出一条血路,留下一地尸体和无数垂死的伤员。但他们毕竟只有五百人,而“牧羊人”有上万听众。一名士兵倒下了,然后又有一名……突然间暴民就冲进了队列的缝隙。“牧羊人”的“羔羊”尖声咒骂着,用小刀、石头乃至牙齿疯狂攻击,一举淹没了都城守备队。他们从侧面、从后方、从各个方向冲来,屋顶和阳台更是砖瓦乱飞。

冲突演变成混战,混战演变成屠杀。金袍军被重重包围、四面压迫,武器根本施展不开,许多人死在自己人剑下,其他人则被暴民撕成碎片、被踢死或踩死、被锄头和屠夫的砍刀大卸八块。强如罗斯·拉盖特爵士也未能幸免,他的长剑被夺走,人被拖下马鞍,肚子连中几刀,还有人拿鹅卵石砸他,直至将他的脑袋和头盔砸成一团浆糊。次日运尸车来收尸时,人们凭尸体的个头方才辨认出他。

这下暴动一发不可收拾,它持续整夜,席卷大半个都城。尤斯塔斯修士告诉我们,“牧羊人”陡然成了半个君临的主人,其他地方则出现了一些奇特的“国王”和“领主”,他们彼此还争斗不休。皮革匠渥特有数以百计的拥趸,他骑着白马在大街上奔驰,一边挥舞赛提加伯爵血淋淋的首级和命根子,一边宣布废除一切税收。在丝绸街的妓院,妓女们拥立了自己的国王——淡色头发的四岁男童盖蒙,谣传他是失踪的伊耿二世国王的私生子。一个名叫“跳蚤”佩金爵士的雇佣骑士也不甘示弱,他为自己的侍从崔斯丹加冕,声称这位十六岁少年乃先王韦赛里斯的私生子。由于任何骑士都能赐封骑士,佩金爵士便赐予每一个投到崔斯丹的破烂旗帜下的佣兵、扒手和屠夫小弟以骑士身份,很快就有成百上千的男人小孩涌来供他驱使。

到黎明时分,城内火光四起。鞋匠广场铺满尸体。一群群无法无天的暴徒在跳蚤窝游荡,随意闯进商铺民舍,用脏兮兮的手虐待每一个老实人。剩余的金袍军撤回军营,把街道让给阴沟骑士、戏子国王和疯狂先知。暴民中最可憎者好比蟑螂,晚上狂喝乱饮、烧杀抢掠,白天躲进地洞和酒窖里呼呼大睡,瓜分抢来的财物,洗去满手血腥。旧城门和巨龙门的金袍军在他们的队长巴隆·拜奇爵士和“兔唇”加尔斯爵士统领下出击,于正午前勉强恢复了雷妮丝丘陵以北和以东街道的秩序,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率一百名白港人镇压了伊耿高丘东北直到钢铁门的区域。

但君临的其他街区依然一片混乱。托伦·曼德勒爵士率北方人沿钩巷出动,却发现渔民广场和临河道上全是佩金爵士的“阴沟骑士”,崔斯丹“国王”的破烂旗帜高挂临河门,而城门楼上吊着该门小队长及其手下三名军士的尸体——守卫“烂泥门”的“泥腿子”集体投靠了佩金爵士。托伦爵士失去四分之一的人马方才杀回红堡……但比起洛伦特·马尔布兰爵士,他已算走运。女王铁卫队长洛伦特爵士率一百名骑士和步兵去跳蚤窝平叛,结果只有十六人回来,洛伦特爵士本人不在其列。

到这日黄昏,雷妮拉·坦格利安已然山穷水尽,统治摇摇欲坠。“当人们把洛伦特爵士以身殉职的消息带给女王陛下时,她泪流满面,”“蘑菇”在《证词》中作证,“但女泉镇叛变、私生女孩荨麻逃之夭夭、她深爱的王夫背叛她的消息又令她怒发冲冠。梅莎丽亚夫人发出警告,说即将来临的夜晚将比昨晚更可怕,这让陛下颤抖不已。早上还有一百位大人到王座厅上朝,随后这些人一个个溜之大吉,最后她身边只剩下两个儿子和我。‘我最亲爱的蘑菇啊,’陛下对我说,‘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忠义就好了。我真想任命你为我的女王之手。’我回答说我宁可做她的王夫。陛下听过莞尔一笑,没有什么能比她的笑声更甜美,更让人愉快的了。”

慕昆的《真史》丝毫没提到雷妮拉甜美的笑声,反而形容其心情从愤怒跌落到绝望,又从绝望中生出怒火,她把铁王座抓得太紧,乃至日落时两手全是血。她任命小队长巴隆·拜奇爵士为新的都城守备队队长,派许多渡鸦去临冬城和鹰巢城求援,又颁发谕令剥夺女泉镇慕顿家族的所有财产和爵位,指名年轻的葛兰登·戈德爵士做女王铁卫队长(戈德才二十岁,当上白骑士不满一月。他在这天早前的跳蚤窝之战中证明了自己,抢回洛伦特爵士的尸体,不让暴民玷污)。

关于雷妮拉在君临的末日,尤斯塔斯修士和慕昆大学士都未提及“蘑菇”,他们大书特书的是雷妮拉的儿子。永远待在母亲身边的小伊耿依旧沉默,但十三岁的乔佛里王子穿上侍从的盔甲,恳求母亲让他去龙穴骑上泰雷克休。“我想学哥哥们的榜样为您而战,妈妈,我想证明自己跟他们一样勇敢。”但他的决心只让雷妮拉更固执。“他们很勇敢,结果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可爱的孩子们。”雷妮拉女王再次重申,不准王子离开城堡半步。

日落以后,君临的害虫们终于爬出斗鼠坑、地洞和地窖,声势比昨晚更大。

在维桑尼亚丘陵,妓女们联合起来,宣布将为任何愿意凭剑立誓效忠“淡发”盖蒙(他在市井粗话中遂被称作“婊子王”)的男人免费服务;在临河门,佩金爵士用偷来的食物款待麾下的“阴沟骑士”,带领他们在河边肆意疯抢,码头、仓库和未出海的船只全不放过;皮革匠渥特引着一帮号叫的匪徒扑向诸神门——君临虽有高墙厚垒,却只能抵御外敌,无法防备内患。诸神门的守备尤其薄弱,该门的小队长和三分之一的士兵昨晚随罗斯·拉盖特爵士战死在鞋匠广场,余部亦颇多伤员,结果城门迅速沦陷。渥特的匪帮涌入郊外,跟随赛提加伯爵的腐烂头颅在国王大道上狂奔……至于目标何在,渥特自己也不清楚。

诸神门失守一小时后,国王门和雄狮门也告沦陷,戍守前者的金袍军一哄而散,戍守后者的“雄狮”们干脆加入暴动。现在,君临的七道城门里已有四道为雷妮拉的敌人敞开。

但对雷妮拉女王来说,致命的威胁不在城外。夜幕降临时,“牧羊人”再次来到鞋匠广场布道。据记载,昨晚战斗遗留的满地尸体被剥光衣服,搜去钱币和财物(有的士兵也被剁下人头)后,白天已经清走,现在独臂的疯先知又开始疯狂诅咒红堡里的“邪恶女王”,上百个插在长矛和削尖木棍上的脑袋为他壮胆。尤斯塔斯修士说暴民不仅人数比昨晚翻倍,狂躁恐慌的程度更犹有过之。“牧羊人”的“羔羊”跟他们痛恨的雷妮拉女王一起恐惧地抬头望天,生怕伊耿国王的龙群会在当晚飞到,后头跟着一支大军。他们已不指望雷妮拉能保护他们,转而从“牧羊人”那里寻找救赎。

先知尖叫着回应他们。“等巨龙到来,你们的血肉会起泡、燃烧、化为灰烬;你们的老婆会穿着烈火编织的裙服边跳边叫,在火焰中露出淫秽的裸体;你们的小孩会哭到眼珠融化,如肉冻般滚下脸颊,他们粉嫩的肌肤也会焦黑爆裂,与骨头分家。陌客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惩罚我们的罪恶。祈祷无法平息他的怒火,正如眼泪不能浇灭龙焰,只有血!你的血,我的血,它们的血!”他举起残废的右臂,指向身后的雷妮丝丘陵,指向繁星下黑漆漆的龙穴。“魔鬼在山上!它们居住在这里!血与火,火与血!这里成了它们的城市,你们要想夺回家园,就必须宰了它们!要想洗清罪孽,必须沐浴龙血!唯有龙血,方可熄灭地狱之火!”

几万个嗓子同声号叫:“宰了它们!宰了它们!”牧羊人的“羔羊”像一头长了几万条腿的巨兽,推挤着,耸动着,挥舞着火把、长剑、小刀和更简陋的武器,涌过君临的大街小巷,直扑龙穴。途中有些清醒过来的人悄悄离开了,但每有一个人离开,就有三个或更多的人加入屠龙者的队伍,于是来到雷妮丝丘陵的暴民总数又翻了倍。

“蘑菇”正在伊耿高丘的梅葛楼顶上,与雷妮拉女王、她的两个儿子及其他廷臣一起,俯瞰暴民扑向龙穴。那是个漆黑的夜晚,阴云密布,但暴民点起的火把之多,弄臣形容“宛如天上繁星同时砸向了龙穴”。

接获“牧羊人”号召群众攻打雷妮丝丘陵的急报后,雷妮拉已派飞骑去找旧城门的巴隆爵士和巨龙门的加尔斯爵士,要他们立刻前去镇压“羔羊”,逮捕“牧羊人”,保护王家龙群的安全……但都城如此混乱,谁也不清楚信使能否赶到。即便命令传达下去,忠诚的金袍军也所剩无几,决计无法驱散暴徒。“陛下还不如让他们挡住黑水河水。”“蘑菇”评论道。眼见形势危急,乔佛里王子恳求母亲让他率龙石岛和白港的骑士出动,女王再次拒绝。“若他们拿下那座山,接下来就轮到这座山了,”她说,“我们需要留下每一柄剑来保卫红堡。”

“他们会杀龙!”乔佛里王子痛苦万分地说。

“或者被龙杀,”做母亲的不为所动,“就让他们领教龙焰的厉害,王国不少这几只害虫。”

“妈妈,要是他们杀了泰雷克休呢?”王子担忧地追问。

雷妮拉女王不信。“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这帮醉鬼、白痴和阴沟鼠,很快就会被龙焰吓跑。”

“蘑菇”有话要说:“他们或许是醉鬼,但喝醉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或许是白痴,但白痴也杀得了国王;他们或许是阴沟鼠,但一千只老鼠能扳倒大熊——我在跳蚤窝见过一次。”

雷妮拉女王听了这话并未莞尔一笑,而是严令弄臣闭嘴,否则就拔掉舌头。说完她回身面向城垛,不再关注周围动向,因此只有“蘑菇”一人发现乔佛里王子闷闷不乐地离开(如果《证词》的说法可信)……由于雷妮拉严令他闭嘴,他便没有报告。

楼顶众人直至听见叙拉克斯的咆哮方才察觉王子的举动。“不,”人们听见雷妮拉大喊,“我不许你去,不许你去!”就在她叫嚷时,她的龙从院子里腾空而起,在城垛上停了半晌便一头扎进夜色。女王的儿子紧紧趴在龙背上,一手握着长剑。“追上他!”女王嘶声大喊,“你们都追上去。所有人,包括孩子,都上马,快上马!追上他!把他带回来,把他带回来,他不懂!我的儿啊,我的心肝,我的儿啊……”

一共有七位勇士响应号召,骑出红堡,冲进混乱的都城。慕昆说他们都是忠于职守的荣誉楷模,誓死达成雷妮拉女王的嘱托;尤斯塔斯修士试图让我们相信,他们都被真挚的母爱所打动;“蘑菇”却把他们形容为呆子和财迷,一心贪图重赏,“完全没意识到是去送死”——我们认为,这三种说法或能分别解释各人的动机。

修士、学士和弄臣在著名的“七武士”的姓名和身份上并无分歧: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他是白港的继承人;拉尔斯·兰斯代尔爵士和哈罗德·达克爵士,他们是女王铁卫;芦苇村的哈慕爵士,外号“铁肠”;盖尔斯·伊伦伍德爵士,他是来自多恩的流亡骑士;威廉·罗伊斯爵士,他持有著名的瓦雷利亚钢宝剑“悲叹”;葛兰登·戈德爵士,他是新任女王铁卫队长。此外,还有六名侍从、八个金袍子和二十来个士兵跟着骑马冲了出去,但这些人的名字已不可考。

赞美“七武士”的歌谣可谓车载斗量,描写他们如何在城中奋战的故事数不胜数。歌谣中的君临城在他们周围熊熊燃烧,跳蚤窝的巷道血流成河——这些事或许有真实元素,但本书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剖析。歌谣同样赞颂了乔佛里王子最后的飞行,但“蘑菇”对此的评价是歌手们在粪坑里也能找到荣耀。我们认为至少在这点上,弄臣说了一句大实话,尽管王子的勇气毋庸置疑,其行为无疑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我们并不理解龙与驭龙者之间的神秘纽带,若干世纪以来,许多有识之士钻研过这个课题,却没能得出合理结论。但我们知道,龙和马不同,龙排斥人类的驾驭。叙拉克斯是女王的坐骑,这条黄色大母龙从未被别人骑过,尽管它熟悉乔佛里王子的模样和气味,也不反抗王子摆弄它身上的铁链,但它并不想让王子骑。王子为赶时间,匆忙爬上叙拉克斯,既没上鞍配又没拿鞭子。我们推测他或许是想驾驭叙拉克斯参战,更可能是打算飞过都城前往龙穴,去解救自己的泰雷克休及其他龙族。

乔佛里没能飞到雷妮丝丘陵。叙拉克斯升空后在他身下拼命扭动,决意掀开陌生骑手。“牧羊人”那些浑身浴血的“羔羊”更从下方如雨点般掷来或射出石块、长矛和箭矢,这让巨龙更加疯狂。几经挣扎之后,乔佛里王子终于滑脱龙背,栽向二百尺下的跳蚤窝。

在某个五条小巷交汇的路口附近,坠落的王子迎来血腥的结局。他砸在陡峭的斜屋顶上,伴着一大堆破瓦片滚了四十尺才落地。据说他当时摔折了背,小刀般的碎瓦扎得他浑身是伤,而脱手的剑刺穿了肚子。跳蚤窝至今还流传着蜡烛匠之女罗宾的故事,传说这姑娘把遍体鳞伤的王子抱在怀中,给予他临终安慰,但这故事传奇色彩太浓,不大可能是真的。在故事里,乔佛里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母……原谅我”,没人清楚他指的是雷妮拉女王,还是在向天上圣母做最后祈祷。

乔佛里·瓦列利安,龙石岛亲王和铁王座继承人,雷妮拉女王与兰尼诺·瓦列利安的最后一个儿子——或是她与哈尔温·斯壮爵士的最后一个私生子,取决于你相信哪个版本——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暴民很快蜂拥而来掠夺尸体。他们驱走蜡烛匠之女罗宾——如果真有此人的话——脱下王子的皮靴,抽走插在王子肚内的长剑,又剥掉王子那一身血淋淋的上等衣服。最凶暴的街头混混甚至对王子的遗体动粗,他们把王子的双手都砍了下来,以争夺手上的戒指,王子的右足也被齐踝剁掉……一个屠夫学徒即将锯下王子的脑袋时,“七武士”终于杀到。于是在臭气熏天的跳蚤窝深处,在泥与血之中,争夺乔佛里王子遗体的战斗打响了。

“七武士”最终以三人丧命的代价赢得胜利,抢回王子遗体(但那只脚没能抢到)。多恩人盖尔斯·伊伦伍德爵士被暴民从马鞍上拽下、乱棍打死;威廉·罗伊斯爵士死在一个从屋顶跳到他后背的家伙手上(他的著名佩剑“悲叹”被抢走,从此失踪);葛兰登·戈德爵士的遭遇最惨,先是有人用火把从后面捅他,点燃了长长的白袍,由于火势凶猛,受惊的坐骑将他掀了下去,暴民随即一拥而上,把他剁成肉泥。葛兰登爵士牺牲时年仅二十岁,成为女王铁卫队长尚不满一日。

跳蚤窝里的血战发生时,雷妮丝丘陵顶上的龙穴也爆发了激战。

“蘑菇”说得没错,饥饿的鼠群的确能吞噬公牛、狗熊和狮子,只要数量足够庞大。不管巨兽杀死多少老鼠,总会有更多老鼠扑上它的大腿、肚子和背脊乱咬乱窜。那晚的情形正是如此,在“牧羊人”的煽动下,海潮般的人形老鼠拿着长矛、长斧、刺棍、长弓、十字弓及其他好几十种武器前仆后继地蜂拥而上。

巨龙门的金袍军遵照女王命令,离开兵营前来保护山丘,可惜他们始终无法冲开暴民,最后只能放弃;派往旧城门的信使未能抵达。龙穴本身也有卫士,即骄傲的龙卫,但其总人数只有七十七名,当晚执勤的还不满五十人。他们挥舞长剑英勇抵抗,杀了许多暴民,但毕竟众寡悬殊,没坚持多久便全线崩溃。“牧羊人”的“羔羊”砸开诸多小门(高耸的大门由青铜和钢铁打造,他们奈何不得,但龙穴还有二十来道小门)或从窗户爬了进去。

也许暴民指望趁巨龙沉睡时动手,但门外如此喧哗,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幸存者们声称当时空中回荡着嘶吼与尖叫,弥漫着浓浓的血味,在粗糙的撞锤和数不清的斧头的攻击下,橡木和钢铁的门扉粉碎了。“很难想象如此多的人急于走进自己的火葬堆,”慕昆大学士写道,“这只能归结为疯狂。”龙穴里共有四条龙,当攻击者涌进中央沙地时,这四条龙均早已醒转,且满腔怒火。

关于那晚在龙穴巨大穹顶下的死亡人数,众多编年史的说法莫衷一是,有说二百人,有说二千人。而每死一个,又有十倍于此的人留下烧伤。龙被困在龙穴的墙壁和穹顶间,受沉重的铁链束缚,既不能飞走,也无法躲避攻击或从天上扑杀敌人,只能用角、爪子和牙齿就地自卫,像跳蚤窝斗鼠坑里的公牛一样转来转去……然而它们比公牛多出一件大杀器:龙焰。“龙穴很快变成烈火炼狱,着火的人惨叫着跌跌撞撞冲出浓烟,他们的血肉从烧黑的骨头上脱落。”尤斯塔斯修士在笔下形容,“但每退出去一人,又递补上十人,个个高呼屠龙。于是巨龙一条接一条被杀掉了。”

首先丧命的是斯里科斯,这条母龙死在一个叫“伐木工”哈布的樵夫手中。那樵夫跳到它背上,双腿锁住龙脖,任它咆哮挣扎,只管斧劈龙头。哈布始终没被龙甩下来,这期间他一共劈下七斧,每劈一斧就喊出七神之一的名字。第七斧——陌客之斧——杀死了龙,那一斧劈开鳞甲和头骨,直陷进脑浆……至少尤斯塔斯修士如此记述。

根据记载,莫古尔死于“燃烧骑士”之手。那个身披重甲的高大壮汉手握长矛,迎着龙焰冲锋。他用矛尖反复刺向巨兽的眼睛,不顾龙焰融化了他的全身板甲,烧焦了里面的血肉。

据说乔佛里王子的坐骑泰雷克休退回巢穴,在那里烧死了无数屠龙者,乃至入口完全被尸体阻塞,无法通过。但前已述及,这些给龙居住的人造洞穴都有两道门,一道面朝中央沙地,一道通向山坡。据说“牧羊人”亲自为追随者指明“后门”,数百名号叫的暴民就这样拿着剑、矛和斧冲进烟火之中。泰雷克休转身迎敌,却被铁链限制,最后把自己缠住了。有六个人(包括一个女人)自称杀了这条龙(泰雷克休和它的骑手一样,遗体遭到玷污。“牧羊人”的追随者割下它翅膀的翼膜,撕成参差不齐的破片,作为斗篷披在身上)。

困于龙穴的最后一条龙最棘手。传说梦火得知海伦娜王后的死讯就挣脱了两条铁链,而当暴民涌来时,这条母龙把所有铁链都弄断了。它将铁链基座从墙中连根拔出,凭借尖牙利爪杀进蜂拥而至的人群,无情地撕裂暴徒,喷出恐怖的龙焰。眼见对手源源不断,它又展翼起飞,绕着龙穴的巨大穹顶盘旋,不时俯冲攻击。可以确认,泰雷克休、斯科里斯和莫古尔各自不过杀了数十人,顶多以百为单位计算,而梦火造成的伤亡比它们加起来还多。

龙焰吓跑了数以百计的暴民……却又有不计其数的醉鬼、疯子或自以为被战士附体的狂徒冲进龙穴,继续攻击。哪怕巨龙盘旋于穹顶最高处,也完全处于弓箭和十字弓的射程内,无论它如何躲避,箭矢都如雨而至,而在这样的距离,少数箭矢甚至能穿透它的鳞片。它若下降,暴民就群起攻之,把它逼回空中。巨龙两次飞向龙穴的青铜大门,无奈大门紧闭上闩,还有大批手持长矛的暴民把守。

无路可逃的梦火只能专心致志地攻击折磨它的人类,直到中央沙地铺满烧焦的尸体,弥漫的浓烟中充斥着烤熟血肉味。长矛和箭矢依旧不断飞来,后来有支十字弓矢射中龙的眼睛,半瞎的梦火被全身十余处伤势逼疯了,它猛地展开双翼,拼尽全力直直地撞向高大的穹顶,做最后一次绝望的突围。穹顶已被接连不断的龙焰火球烤得摇摇欲坠,在这拼死一击之下立时开裂,几秒钟后半个天花板坍塌下来,无数吨碎石和瓦砾掩埋了巨龙和屠龙者。

龙穴就这样被攻克。暴民以高昂的代价杀掉了坦格利安家族的四条龙,但“牧羊人”尚未敢言胜,因女王的坐骑依然翱翔于天……当龙穴大战的幸存者们带着烧伤、浑身是血、踉踉跄跄走出冒烟废墟时,叙拉克斯从天而降。

“蘑菇”与雷妮拉女王一起在梅葛楼顶见证了叙拉克斯的决死反击。“一千个嗓门同时发出的尖叫和哀号应和着巨龙的咆哮,在都城的夜空中回荡。”弄臣作证道,“雷妮丝丘陵顶端的龙穴戴上了一顶金黄火焰王冠,璀璨的光辉仿如初升的太阳,女王陛下不住发抖,满脸都是泪水。回想我这一生,也未见过如此恐怖、又如此辉煌的场面。”

侏儒告诉我们,龙穴暴动期间,许多与雷妮拉女王同在梅葛楼顶的人逃了。他们害怕大火很快会蔓延全城,连伊耿高丘上的红堡也无法幸免;也有人跑去城堡圣堂祈求七神解救。雷妮拉本人则紧紧搂住她最后剩下的儿子小伊耿,将他的头深埋在自己胸口,始终没有松手……直到叙拉克斯陨落的恐怖瞬间。

叙拉克斯没有铁链束缚也没有骑手驾驭,它能轻松逃离这场混乱,整片天空都归它所有。它既能返回红堡,也可离开都城飞往龙石岛。是喧嚣和火焰把它吸引到雷妮丝丘陵的吗?是垂死同类的咆哮与惨叫?还是烤熟血肉的味道?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叙拉克斯冲进暴民中间,用爪牙凶猛地攻击,又吞噬了好几十人。但它本可从空中倾泻龙焰,那样没人能伤它。无论如何,历史不能假设,我们只是如实遵循“蘑菇”、尤斯塔斯和慕昆大学士的记载。

事实上,关于雷妮拉坐骑的死因有诸多说法。慕昆认定是“伐木工”哈布用他的斧头干的,这几乎可以肯定为讹传,除非你愿意相信同一晚同一人能用同一种方法连杀两条龙;有人提到一个无名的矛兵,“一个浴血的巨人”,他从龙穴破碎的穹顶跳到了龙背上;还有人提及名为沃里克·惠顿的骑士,说他用得到的瓦雷利亚钢剑(相传正是罗伊斯爵士的佩剑“悲叹”)砍下叙拉克斯的一边翅膀;一个名叫豆子的十字弓手后来自称杀了这条龙,并在许多酒肆旅店中大肆宣扬,直至惹恼某位雷妮拉女王的忠臣,丢掉舌头。

真相也许永远无法厘清,大概上述人士(除开不太可能参与的哈布)都在叙拉克斯之死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不过君临流传最广的谣言竟把屠龙的荣耀给了“牧羊人”。在那个可笑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在夺路逃命,唯独独手先知毫无畏惧地面对暴虐的巨兽。他呼唤七神显灵,战士果然现身,其身躯高达三十尺,并用烟雾生成了一把挥击后凝成钢铁的黑剑,以此砍下叙拉克斯的龙头。尤斯塔斯修士记述那段黑暗岁月时引用了这个故事,无数歌手便照本宣科地传扬开去。

“蘑菇”告诉我们,同时失去坐骑和爱子令雷妮拉·坦格利安心灰意冷,她由弄臣陪伴着回房,而她剩下的顾问们紧急磋商后路。所有人一致认为,君临守不住了,必须早作打算。经多方规劝,雷妮拉女王勉强同意于次日凌晨动身。烂泥门在暴民手中,沿河停泊的所有船只不是被烧毁就是被弄沉,雷妮拉和她的一小股追随者只能从巨龙门悄然离开,沿海岸北上暮谷镇。随雷妮拉出走的有曼德勒兄弟、四名幸存的女王铁卫、巴隆·拜奇爵士及二十名金袍子、四名女伴、还有她最后一个儿子小伊耿。

“蘑菇”、小梅夫人、尤斯塔斯修士和其他廷臣留了下来。巨龙门的金袍军小队长“兔唇”加尔斯爵士受命负责红堡防务,事实证明此人完全不称职。雷妮拉出走不到半天,“跳蚤”佩金爵士就带着他的“阴沟骑士”来到城堡大门前,要求开城。纵然城内卫兵的人数与对手有一比十的差距,但未始不可一战,加尔斯爵士却当即下令降下雷妮拉的旗帜,宁愿将所有人交到暴民手中,企望对方大发慈悲。

“跳蚤”没有丝毫仁慈,“兔唇”加尔斯和其他二十位忠于雷妮拉的骑士立刻被拖到他面前斩首(包括“七武士”之一的“铁肠”哈慕爵士)。来自里斯的梅莎丽亚夫人,君临事实上的情报总管,并未因身为女性就被放过——她试图逃跑时就擒,被判处剥光衣服鞭打游街,从红堡一直走到诸神门。佩金爵士承诺,只要她抵达城门时没死,就放她自由离开。结果“白蛆”挣扎着走到半途便惨死在鹅卵石地上,背部苍白的皮肤几乎不剩一寸完好。

尤斯塔斯修士也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我大难不死,全赖圣母慈悲。”他写道,但真正的原因更可能是佩金爵士不愿开罪教会。“跳蚤”还释放了城堡地牢里的所有囚犯,包括欧维尔大学士和“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伯爵,这两人获释次日便见证了佩金爵士那个瘦长的侍从崔斯丹登上铁王座。出自海塔尔家族的阿莉森太后也被放了出来。佩金爵士的部下甚至在黑牢里找到伊耿国王的财政大臣泰兰·兰尼斯特爵士,泰兰爵士还活着……但雷妮拉的审问官弄瞎了他,又拔掉他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削去他的两边耳朵,甚至剁下了他的男根。

伊耿国王的情报总管——“弯足”拉里斯·斯壮——出足了风头。这位赫伦堡伯爵安然无恙地离开藏身处,犹如从坟墓中爬出的死而复生者。他就像从未离开过红堡大厅一样,不但得到“跳蚤”佩金爵士的热情欢迎,还在“国王”身边享有荣誉的高位。

雷妮拉女王的仓皇逃离并未给君临带来和平。“三个国王统治了这座城市,各自占据一座山丘。他们不但没有保护那些不幸的臣民,还造成一切律法和正义的毁灭。”《真史》如此形容这段时期“没有谁的家室能安全无忧,没有哪个少女不受到威胁。”这种无序的混乱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

后世的学士和学者多半遵循慕昆的提法,把这段时期称作“三王之月”(也有学者称为“疯狂之月”),其实这从字面上讲并不准确,因“牧羊人”从未称王,仅仅自称七神的儿子。然而毋庸置疑,他掌控着在龙穴废墟周围活动的数以万计的追随者。

五颗龙头被插在竿子上展示,“牧羊人”每晚都会在这些竿子中间布道。由于巨龙已死,末日的威胁不再严峻,先知便将矛头转向贵族和富人。他声称只有穷人和无产者能去诸神的厅堂,领主、骑士和富商则会因骄傲和贪婪被打入地狱。“扔掉丝绸锦缎,用粗布袍裹身。”他呼吁信徒们,“甩开脚上的鞋,用你们被天父创造时的本相,赤足丈量大地。”数以千计的人响应他,但也有数以千计的人因此弃他而去,总体来看,听他布道的人每晚都在减少。

姐妹街的另一头,私生子“淡发”盖蒙的奇异王国也在维桑尼亚丘陵顶上兴旺发达。这个年仅四岁的幼儿国王的“廷臣”为妓女、戏子和小偷,“军队”则是街头混混、佣兵和酒鬼。他把妓院“甜吻之屋”当作王宫,发出一道接一道耸人听闻的谕令:男女今后拥有同等继承权;饥荒时要救济穷人面包和啤酒;领主有义务供养替他打仗而致残的伤员;殴打妻子的丈夫必须挨打,无论妻子有何过错……若“蘑菇”所言非虚,这些谕令几乎都是幼儿国王的生母埃西的情人——多恩妓女沙维妮亚·沙德——的杰作。

佩金爵士安排坐上铁王座的崔斯丹“国王”也在伊耿高丘大肆颁布谕令,这些谕令的侧重点与来自维桑尼亚丘陵的指示完全不同。侍从国王逐步废除了雷妮拉女王不得人心的税项,并把国库的钱财散发给部下。此后,他更进一步宣布免除所有债务,并将六十名“阴沟骑士”提拔为贵族。为回应盖蒙“国王”救济饿殍的法令,崔斯丹“国王”赐予穷苦人在御林捕猎穴兔、野兔和鹿的权利(但马鹿和野猪不在其列)。在此期间,“跳蚤”佩金爵士又将许多残存的金袍军招募到崔斯丹旗下,以此武力夺得巨龙门、国王门和雄狮门——这样他就控制了都城七道城门中的四道,以及城墙上一多半的防御塔楼。

雷妮拉女王刚离开时,都城的三个“国王”里“牧羊人”的实力远超另外两人,而后其追随者每晚递减。“大众似乎正从噩梦中醒来,”尤斯塔斯修士写道,“犹如彻夜酗酒狂欢的罪人迎来冰冷清冽的黎明。他们满怀羞愧地走开,不敢看彼此的脸,一心只想遗忘罪孽。”虽然龙族遭到屠灭、君主狼狈逃离,百姓们恐惧或饥饿时仍不由自主地望向红堡,于是雷妮丝丘陵的“牧羊人”权势衰退,而伊耿高丘的崔斯丹·“真火”(他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姓)蒸蒸日上。

君临陷入混乱时,腾石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暴动的消息传到戴伦王子军中,许多年轻贵族便要立刻进军,一举夺占都城,尤以琼恩·罗克顿爵士、罗杰·克恩爵士和乌尔温·培克伯爵最为急迫……但霍巴特·海塔尔爵士依然态度保守,而“两大叛徒”拒绝参与任何行动,除非他们的要求得到满足。前已述及,“醉鬼”乌尔夫索要雄伟的高庭及其所有领地税赋,“硬汉”修夫则一心想得到王冠。

姗姗来迟的伊蒙德·坦格利安命丧赫伦堡的消息加剧了腾石镇的乱局。自君临沦陷以来,伊耿二世国王杳无音讯,很多人担心他早已被异母姐姐雷妮拉秘密处死,对方只是隐藏了尸首以免遭弑亲指控。现在伊耿的弟弟伊蒙德也撒手人寰,“绿党”一时间群龙无首。继承顺位的下一位是戴伦王子,培克伯爵呼吁立刻拥立王子为龙石岛亲王,其他相信伊耿二世业已驾崩的领主更想让戴伦直接称王。

“两大叛徒”也乐意拥王……但不是拥立戴伦·坦格利安。“我们需要一位强者,小屁孩不顶用,”“硬汉”修夫宣布,“王座舍我其谁?”“无畏的”琼恩·罗克顿质问他有何权利称王,修夫答道:“与‘征服者’相同的权利。老子胯下有龙。”瓦格哈尔死后,维斯特洛最大最老的龙就是沃米索尔,“人瑞王”曾经的坐骑,现属于私生子“硬汉”修夫·铁锤。沃米索尔的体型三倍于戴伦王子的母龙特赛里恩,谁都能看出孰强孰弱。

出身低贱的铁锤怀有的僭越野心固然可鄙,但无可否认他具备一些坦格利安血统,还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且对前来投靠的人十分慷慨,因而他像尸体招揽苍蝇一样吸引到众多追随者。自然,那些都是为非作歹的恶棍:佣兵、强盗骑士,还有跟他一样血统不纯或身世不明者,只为打仗而打仗,一心渴望打家劫舍、奸淫妇女。他们中的许多人听过锤子砸死真龙的预言,认定“硬汉”修夫必将出人头地。

旧镇与河湾地的众多贵族却被叛徒的傲慢大大激怒,最怒不可遏的莫过于戴伦·坦格利安王子,他气得将一杯葡萄酒当众泼到修夫·铁锤脸上。白发见了耸耸肩,只当是浪费好酒,铁锤则叫嚣道:“大人说话插什么嘴!臭屁小孩屁股没挨够,回头老子帮你补上。”“两大叛徒”说完就走,回去自行筹备给铁锤加冕。第二天,修夫便戴上一顶黑铁王冠,把戴伦王子和那些高贵的领主骑士们气个半死。

那些愤愤不平的骑士中的一员——罗杰·克恩爵士——勇敢地打掉了铁锤头顶的王冠。“王冠不能让你成王,”他说,“你该把蹄铁戴头上,打铁的。”尽管他的行为值得赞赏,却有些有勇无谋,因这是“铁锤大人”无法容忍的侮辱。这个铁匠私生子一声喝令,手下就将罗杰爵士按翻在地,然后他亲手把整整三块马蹄铁钉到骑士头上。克恩的朋友出手干涉,双方拔刀相向,死了三个人,伤了十几个。

这件事让忠于戴伦王子的诸侯再无法忍受了。乌尔温·培克伯爵和半心半意参与的霍巴特·海塔尔爵士把其他十一位领主及有产骑士秘密召集到腾石镇一家旅店的地窖,商讨如何制服傲慢的私生驭龙者。密谋人士公认除掉白发不难,因其时常喝得烂醉,战技也不十分高超;铁锤却不同,他日日夜夜被那些马屁精、营妓和极力献媚的佣兵包围着。培克伯爵指出,只杀白发毫无意义,“硬汉”修夫不仅该杀,且要先杀。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在旅店的“血蒺藜”招牌下,领主们争论了很久都没个头绪。

“人可以杀,”霍巴特·海塔尔爵士问,“龙怎么办?”由于君临大乱,泰勒·诺科斯爵士觉得单凭特赛里恩一条龙就能完成光复大业。培克伯爵依然认为加上沃米索尔和银翼更保险。马柯·安布罗斯建议先攻下都城,再伺机做掉白发和铁锤,里查德·罗登却不齿这种卸磨杀驴的行为:“若要与他们并肩作战,就不能背后捅刀,出卖战友的行为太无耻。”最后是“无畏的”琼恩·罗克顿结束了争论。“我们现在就动手,”他说,“宰了那两个杂种,再选最勇敢的人去骑龙。”地窖里没人怀疑罗克顿指的是他自己。

戴伦王子没有与会,但“蒺藜”(密谋者后来得到的绰号)们起事前还是想得到王子的首肯与祝福。他们派果酒厅伯爵欧文·佛索威连夜唤醒王子,带到地窖来汇报计划。当乌尔温·培克伯爵要王子签署处决“硬汉”修夫·铁锤爵士和“醉鬼”乌尔夫·白发爵士的令状时,天性温和的戴伦没有丝毫犹豫,急不可耐地盖上了蜡印。

密谋是人类的天赋,但实施前最好认真祈祷,因为任何计划在天上诸神的旨意面前都渺小无力。两天后——即“蒺藜”们预订起事那一天——夜半未明的腾石镇突然被尖叫和呐喊声唤醒。镇墙外的军营熊熊燃烧,一队队铁甲骑士从北方和西方同时杀到,大肆屠杀熟睡的士兵。箭雨倾泻而至,一条凶猛的巨龙急速俯冲,带来毁灭。

第二次腾石镇之战打响了。

这条龙乃是海烟,它的骑手亚当·瓦列利安爵士一心要证明并非所有私生子都是变色龙。有什么比夺回腾石镇、洗刷“两大叛徒”的劣迹更合适呢?歌手们说亚当爵士逃离君临后飞往神眼湖,降落在神圣的千面屿,寻求“绿人”指引,但作为学者,我们必须从确定的事实出发。我们知道的是亚当爵士飞得又快又远,他一一造访仍效忠雷妮拉女王的河间地大小领主,最终拼凑出一支军队。

过去一年里,三河流域经历大战小战无数,几乎没有哪个城堡或村庄不曾流血……但亚当·瓦列利安凭借永不放弃的精神、坚持到底的决心和如簧巧舌——加上河间诸侯对腾石镇悲剧的憎恶——取得了成功,他奔袭腾石镇时身后有近四千人马。

十二岁的鸦树厅伯爵班吉寇·布莱伍德来了,孪河城的寡妇沙比瑟夫人也来了(她还带来娘家瓦尔平家族的父亲和兄弟们),此外还有斯坦顿·派柏伯爵、乔赛斯·斯莫伍德伯爵、戴里克·戴瑞伯爵和莱昂诺·戴丁斯男爵,这些家族都在秋天的战事中蒙受过重大损失,今番又搜刮领内的老人和少年,组成新的军队。旅息城年轻的雨果·凡斯伯爵也带来三百人马,外加黑托蒙布麾下的密尔佣兵。

最引人注目的是徒利家族终于举兵参战。海烟降落在奔流城这件事,终于打动了谨慎的艾尔蒙·徒利爵士,他为雷妮拉女王召集封臣,彻底违抗了卧床不起的祖父葛拉佛·徒利公爵。“任谁院子里有条龙,都有助于打消顾虑。”据说艾尔蒙爵士吐露道。

腾石镇外驻扎的大军远超来犯之敌,但他们驻扎得太久,变得纪律涣散(慕昆大学士说酗酒成了这支军队的顽疾,此外,军营中也开始流行疫病)。深孚众望的蒙德·海塔尔伯爵战死沙场,试图取而代之的诸侯各怀鬼胎,专注于内讧以至忽略了真正的对手,结果亚当爵士的夜袭令他们完全措手不及。这支名义上归属戴伦王子的军队甚至不清楚战斗已经爆发、敌人近在眼前,他们跌跌撞撞爬出帐篷、慌慌张张跨上坐骑、急急忙忙穿戴盔甲或是哆哆嗦嗦扣牢剑带时,被一个接一个地砍倒。

巨龙造成巨大的破坏。海烟一次次俯冲、喷火,很快有上百顶帐篷被点燃,包括霍巴特·海塔尔爵士、乌尔温·培克伯爵和戴伦王子等人华丽的丝绸大帐。腾石镇也未幸免,第一次大战中幸存的商铺、住宅和圣堂这回没能逃过龙焰。

袭击发生时,戴伦·坦格利安在大帐内安寝;“醉鬼”乌尔夫灌了一肚子酒,人事不省地躺在腾石镇内被他霸占的旅馆“下流獾”;“硬汉”修夫在城堡里,跟一个前次大战阵亡的骑士的遗孀上床。他们的三条巨龙则待在镇外军营周边的原野上。

人们试图唤醒烂醉如泥的乌尔夫,却未能成功,私生子可耻地滚到桌子底下,鼾声如雷地睡过了整场战斗。修夫倒是立刻清醒过来,他衣服没穿好就冲下台阶,来到城堡庭院叫嚷要锤子、盔甲和马,打算奔去驾驭沃米索尔。虽然海烟点燃了马厩,他的手下还是立刻跑开执行命令。

琼恩·罗克顿爵士也在院子里。前已述及,他抢占了傅德利伯爵的夫人和卧室,而撞见“硬汉”修夫被他视为绝佳机会。“向您致哀,铁锤大人,”他说。

铁锤转身怒视骑士。“为何?”他问。

“因为您不幸战死。”话音未落,“无畏的”琼恩便抽出“孤儿制造者”,狠狠捅进铁锤的肚子,接着把私生子从肚子到咽喉劈为两半。

十几个“硬汉”修夫的手下就在附近,见证了私生子遇害这一幕。瓦雷利亚钢剑再强也无法以一敌十,“无畏的”琼恩·罗克顿战死前杀了三个人。据说他战败的原因是在修夫流出的肠子上踩滑了,但这种说法因果报应味太浓,颇值得怀疑。

关于戴伦·坦格利安王子之死有三种说法:广为流传的版本是王子睡衣着火,慌乱中跑出大帐,恰好被密尔佣兵黑托蒙布的带刺流星锤劈面砸中。最欣赏这个版本的莫过于黑托蒙布本人,后来他到处传扬;第二种说法与之类似,不同点在王子死于剑下而非死在流星锤下,杀他的也非黑托蒙布,而是一个甚至不清楚王子身份的无名士兵;最后一种说法称那勇敢的男孩“大胆”戴伦没来得及跑出来,就被燃烧垮塌的丝帐压住,慕昆的《真史》是这么记载的,我们也倾向于采信

亚当·瓦列利安在天上目睹敌军溃败,但没法知晓敌人的驭龙者已三去其二,他无疑只看见了敌人的三条龙。这些龙没有锁链束缚,平素在镇墙外自由飞行和狩猎。银翼和沃米索尔喜欢相互偎依着待在腾石镇以南的平原,特赛里恩则吃睡都在镇西戴伦王子的营地旁,离戴伦的大帐不到一百码。

龙是血与火的生物,周围的战斗喧嚣把它们都吵醒了。据说一名十字弓手射了银翼一矢,又有四十多名骑士骑马围拢沃米索尔,手执剑、枪和斧,想趁巨兽半睡半醒没来得及升空之际迅速解决——他们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战场的另一边,特赛里恩迅速上天,尖叫着喷吐烈焰,亚当·瓦列利安遂调转海烟去对付这条母龙。

龙鳞基本(但不完全)不受火焰影响,能很好地保护脆弱的血肉和组织。龙的年纪越大,鳞片也就越厚越硬,防护性更佳(与之相对,它们喷出的龙焰也变得更为炽烈霸道。小龙喷火只能点燃稻草,贝勒里恩或瓦格哈尔全盛时期的龙焰可以融化钢铁和岩石)。因此两条龙肉搏时,一般会放弃龙焰,转用其他武器:长如剑、沉暗似钢、锋利堪比剃刀的爪子;能咬穿骑士的铁板甲的牙齿;长鞭似的尾巴,一击可粉碎马车,打断战马的脊梁,把人甩到五十尺上空。

但特赛里恩和海烟进行的不是这种决斗。

伊耿二世国王和他异母姐姐雷妮拉的纷争史称“血龙狂舞”,但只有腾石镇上空这两条龙,才真正当得起“狂舞”二字。特赛里恩和海烟都很年轻,在空中比前辈们灵巧得多。它俩一次又一次地相互扑击,又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漂亮闪开。它们宛如高飞的雄鹰,又似矫健的猎鹰,它们盘旋、撕咬、长啸、喷吐,但从未贴身。“蓝女王”曾短暂消失在云团中,片刻后从背后杀向海烟,喷出的深蓝色火焰烧着了对手的尾巴,海烟也不甘示弱,它原地绕圈翻个跟斗,片刻前还在对手下方,霎时间已扭身来到对手后面。两条龙就这样绕圈比试,越升越高,吸引了成百上千人在腾石镇的屋顶上观看。事后有人说,特赛里恩和海烟更像是在跳交配舞,而非赌上性命的决斗。也许确实如此。

但华丽的舞蹈因沃米索尔而中止。

这条青铜色巨龙活了快一百年,体型等于两条年轻的龙相加,现在它展开棕褐色巨翼,愤怒地爬上天空。鲜血从它浑身十几处伤口挥洒蒸发,它没有骑手,所以也不分敌我,将怒火肆意发泄在任何敢对它出手的人类身上,左右扭头狂喷龙焰。一名骑士夺路逃窜,却被它张口咬住,只剩马匹继续奔逃。派柏伯爵和戴丁斯男爵并排坐在小山丘上,结果两人连同身边的侍从、仆人和护卫们一起被“青铜之怒”烧死。

见此惨状,海烟转身扑向沃米索尔。

沙场上的四条龙中,只有海烟有骑手驾驭。亚当·瓦列利安爵士此行意在摧毁“两大叛徒”和他们的龙,以证明自己的忠诚。眼下正有一条龙在疯狂攻击他带来的人马,他一定感到责无旁贷、必须阻止,虽然他心知肚明海烟并非老龙的对手。

这并非舞蹈,而是死斗。当海烟从天而降、狠狠撞来时,沃米索尔离地不过二十尺,这一下把尖叫着的它按进了泥土中。大人小孩都吓得撒腿就跑——没来得及跑的压成了肉酱——两条龙滚在地上疯狂撕咬,尾巴抽打,翅膀挥击。它们缠得难解难分,谁也无法抽身。班吉寇·布莱伍德骑马在五十码外观望,这位伯爵多年以后对慕昆大学士回忆时说,沃米索尔的体格和力量都远胜海烟,他确信银灰色的巨龙会被撕碎……没料到特赛里恩突然出手。

谁能明白巨龙的心?“蓝女王”是出于单纯的嗜血欲望?还是说这条母龙想帮助同伴?如果想帮,它要帮谁?有人宣称龙与骑手的羁绊之深,以至巨兽分享了主人的爱憎。但特赛里恩的主人会以谁为友、以谁为敌呢?一条没有骑手的龙真的分得清吗?

我们不得而知,但所有历史书都说,三条巨龙在第二次腾石镇之战的泥泞、热血和烟雾中殊死缠斗。先死的是海烟,沃米索尔咬住它的脖子,扯下了它的头。青铜色巨龙衔着战利品想起飞,残破的双翼却难以支撑,它挣扎了一会儿也倒地死掉了。“蓝女王”特赛里恩撑到黄昏,它飞起来三次,又掉下去三次,似乎愈发疼痛难忍,因此布莱伍德伯爵招来麾下最好的长弓手比利·伯莱利,让他站在一百码外(垂死巨龙的龙焰喷吐范围外)朝那条无助的龙的眼睛射了三箭。

那时,战斗也结束了。虽然河间诸侯以不到一百人的代价杀了一千多名旧镇和河湾地的战士,但第二次腾石镇之战很难说是大获全胜,因他们未能拿下镇子。腾石镇的镇墙完好无损,国王的人马退进镇内闭门死守,雷妮拉的支持者既无攻城器械又没了龙,莫可奈何。好歹他们给乱糟糟的南境大军造成了极大损失——他们烧光军营,焚毁或夺取了几乎所有马车、草料和补给,带走对手四分之三的战马,还干掉了王子和两条龙。

月亮升起时,河间诸侯退回丘陵地带,把战场留给食腐乌鸦。他们中的一员——少年班吉寇·布莱伍德——带走了亚当·瓦列利安爵士残破的遗体,这是在海烟的尸体旁找到的。亚当爵士此后埋骨鸦树厅八年,直到征服一百三十八年,他的弟弟埃林将遗骨迎回潮头岛,葬于兄弟两人的出生地船壳镇。亚当爵士的墓碑上只用花体字刻了一个词:忠诚。周围装饰着一只海马和一只老鼠。

第二天清晨,腾石镇的征服者们站在镇墙上,发现对手走得一干二净。镇外尸横遍野,其中包括三具龙尸。只有一条龙活下来,那便是“善良王后”亚莉珊的老坐骑银翼。混战爆发后,这条龙兀自高飞,在战场上空盘旋了好多个钟头,借着下面燃烧的焰火鼓起的热风滑翔,入夜后才降落在死去的同伴身边。后世歌手说它用鼻子三次拱起沃米索尔的翅膀,似乎想让同伴重新起飞,但这不太可能是真的。我们确切地知道,太阳升起时,它一边无精打采地拍打双翼掠过战场,一边享用烤熟的人、马和牛。

十三位“蒺藜”当场死了八位,包括欧文·佛索威伯爵、马柯·安布罗斯和“无畏的”琼恩·罗克顿。里查德·罗登脖子中了一箭,隔天也死了。密谋者只剩下四位,为首的是霍巴特·海塔尔爵士和乌尔温·培克伯爵。“硬汉”修夫怀着国王梦一命呜呼,但另一个叛徒还在。乌尔夫·白发从宿醉中醒来,发觉自己成了最后的驭龙者,拥有最后一条龙。

“铁锤没了,你家小子也没了,”据说他告诉培克伯爵,“你们只剩下我。”培克伯爵问他意欲何为,白发回答:“进军呗,就依你们。你们得到都城,我得到该死的王座,双赢,如何?”

隔天早上,霍巴特·海塔尔爵士前来拜访乌尔夫,商讨攻打君临的事宜。他带来两桶美酒作礼物:一桶多恩红酒,一桶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醉鬼”乌尔夫固然什么酒都喝,但甜味的葡萄酒是他的软肋,因此毫无疑问,霍巴特爵士是打算让乌尔夫痛饮金色葡萄酒,自己喝酸味的红酒。然而海塔尔的态度——为他们服务的侍从事后作证,爵士汗流浃背又舌头打结,还过分热心地劝酒——让白发起疑。白发警惕地下令把多恩红酒留待日后享用,坚持要霍巴特爵士和他一起喝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

霍巴特·海塔尔爵士没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功业,但死得其所。他拒绝背叛同谋的“蒺藜”,让侍从满上酒杯,一饮而尽后又叫满上。“醉鬼”乌尔夫见状不疑,任着酒性一气连饮三杯,随即沉沉睡去。酒中下了慢性毒,乌尔夫再没醒来。霍巴特爵士赶紧起身想吐出酒液,却也为时已晚,他的心脏在一小时内停止了跳动。“无人惧怕霍巴特爵士的剑术,”“蘑菇”如此评价他,“但他的酒杯却比瓦雷利亚钢剑更致命。”

乌尔温·培克伯爵悬赏一千金龙币给任何能驾驭银翼的贵族骑士,最终有三名骑士出来应征。结果头一位掉了条胳膊,第二位被活活烧死,第三位决定重新考虑。此时,培克的军队——戴伦王子和蒙德·海塔尔伯爵从旧镇一路裹挟而来的大军的残部——已然四分五裂,逃兵几十人一股地抱团、背着能带走的财物逃离腾石镇。乌尔温伯爵最后只能认输,他召来领主和军官们,宣布撤退。

就这样,被指控为叛徒的亚当·瓦列利安——船壳镇的亚当——献出生命从雷妮拉女王的敌人手中拯救了君临。但雷妮拉并不清楚其英勇事迹,她自君临的逃亡旅程狼狈不堪。罗斯比城闭门不纳,因在城中发号施令的少女怨恨雷妮拉将继承权给了她的弟弟;史铎克渥斯堡少主的代理城主接纳了雷妮拉,但只准她待一夜。“你的敌人迟早会找上门,”他警告雷妮拉女王,“而我无力抵御。”离开史铎克渥斯堡后的路上,半数金袍子逃散,某晚露宿时队伍甚至遭遇残人袭击,虽然骑士们拼死赶走打劫者,巴隆·拜奇爵士却被一箭射死,女王铁卫的年轻骑士莱昂诺·本特利爵士则挨了一记足以将他头盔砸扁的重击——翌日他说着疯话死去,雷妮拉女王继续朝暮谷镇进发。

达克林家族曾是雷妮拉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冈梭尔伯爵及其叔史蒂芬爵士丧命,暮谷镇惨遭克里斯顿·科尔爵士洗劫,故而冈梭尔伯爵的遗孀并不欢迎雷妮拉。只由于哈罗德·达克爵士苦苦恳求,梅内狄斯夫人方才允她进城(达克是达克林家族的远亲,哈罗德爵士曾为已故史蒂芬爵士的侍从),条件自是尽快离开。

雷妮拉住进俯瞰码头的褐堡,暂时得到安身之所后,便命达克林夫人的学士替她送信给龙石岛的格拉底斯大学士,要对方立刻派船来载她回家。暮谷镇的编年史说学士先后送出三只渡鸦……但数日过去,船只杳无踪影,龙石岛的格拉底斯也没回信。这让雷妮拉非常愤怒,她不由得再次怀疑对方的忠诚。

其实,雷妮拉女王并未完全失败。克雷根·史塔克从临冬城送信过来,保证将尽快挥师南下,但他同时也提醒雷妮拉,史塔克家族集结封臣的进度颇受限制,“我的封土过于辽阔,而凛冬将至。我们首先必须完成最后一次收获,否则到了冰天雪地的日子,人们会挨饿”。他承诺将为雷妮拉带来一万北境军队,“比‘冬狼军’更年轻凶猛”。“谷地处女”同样承诺赴援……但大雪封闭了山路,夫人自己也得离开鹰巢城,住进山脚下的冬季驻地明月堡,因而谷地骑士只能走海路。简妮公爵夫人在信中称,只要瓦列利安家族肯派船只来海鸥镇接送,她的援兵立刻就能赶赴暮谷镇救驾;如若不能,她只好从布拉佛斯和潘托斯雇船,而这样的话,她需要雷妮拉的资助。

可雷妮拉女王既没船也没钱——把科利斯伯爵关进地牢使她失去了舰队,仓促逃命离开君临令她几乎身无分文。被绝望和恐惧笼罩的雷妮拉,只好每天在褐堡的城墙上以泪洗面。她的灰发迅速增多,容颜愈发憔悴,她睡不着也吃不下,而且没法和伊耿王子分开。那是她唯一剩下的儿子,她必须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他就像她“小小的苍白倒影”。

不久后,梅内狄斯夫人向雷妮拉摊牌,宣布后者已不受欢迎。为登上布拉佛斯商船“瓦尔兰德号”,雷妮拉被迫卖掉王冠。哈罗德·达克爵士劝她去谷地艾林公爵夫人处避难,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及其弟托伦爵士邀她一道返回白港,但她统统拒绝了,笃定主意要返回龙石岛。她告诉剩下的忠臣,她的目标是找到龙蛋、孵出另一条龙,否则一切就都完了。

返回龙石岛途中,劲风曾将“瓦尔兰德号”送到潮头岛附近,让雷妮拉心惊胆战。布拉佛斯商船与“海蛇”的舰队三次擦身而过,她都不敢现身。终于,“瓦尔兰德号”趁晚潮驶入龙山下的港口,雷妮拉在暮谷镇已预先放出一只渡鸦宣告自己的回归,眼下她发现码头边有支卫队等着她、她儿子伊耿、几个女伴及三名女王铁卫——这是她仅剩的队伍(从君临随她出奔的金袍军全部留在了暮谷镇,而曼德勒兄弟没随她下船,“瓦尔兰德号”的下一站即是白港)。

雷妮拉一行上岸时天空下着雨,港口几乎空无一人,连码头边那些妓院也黑漆漆的、了无生气。但雷妮拉·坦格利安并未起疑,她被淋成了落汤鸡,垂头丧气,经受连番背叛的她只想尽快返回居城,以为自己和儿子在这里就能平安无事,却不曾想将遭遇最后也是最残忍的背叛。

四十人的卫队由阿尔佛雷德·布鲁姆爵士指挥,他是雷妮拉进攻君临时专门留下的骑士之一,事实上也是龙石岛最资深的骑士,自“人瑞王”时代起就在此服役。然而正因这种资历,阿尔佛雷德爵士曾指望雷妮拉启程夺取铁王座时任命他为代理城主……据“蘑菇”吐露,这位爵士向来不苟言笑、性情乖僻,很难让人亲近和信任,所以女王才选了和善的劳勃·坎斯爵士。

雷妮拉问起劳勃爵士为何不来接驾,阿尔佛雷德爵士回禀说陛下可在城堡前见到“我们的胖朋友”。于是雷妮拉随他来到城下……发现坎斯爵士烧得不堪辨认的尸体高挂在城门楼的垛口外,旁边还有龙石岛的总管、教头和守卫队长的尸体,全凭那巨胖的体型才能区分出劳勃爵士。死无全尸的格拉底斯大学士也在那上面,他只剩头颅和上半身,肋部以下全没了,肚肠悬垂在撕裂的肚腹外,犹如无数条烧焦的黑蛇。

雷妮拉看见这五具尸体,脸上血色全无,倒是小王子伊耿率先反应过来。“妈妈,快跑!”男孩大叫。

但一切都迟了,阿尔佛雷德的部下已经动手。哈罗德·达克爵士尚未拔出剑,脑袋就教斧头劈开,阿德里安·雷德佛爵士也被一柄长矛从背后贯穿,只有拉尔斯·兰斯代尔爵士行动迅速,来得及保护雷妮拉,但他丧命前只杀了两个敌人。女王铁卫就此全军覆没。伊耿王子去捡哈罗德爵士的长剑,阿尔佛雷德爵士轻描淡写地将剑踢开。

雷妮拉女王、伊耿王子和女伴们在长矛胁迫下走进城门,来到城堡庭院。多年以后,“蘑菇”浓墨重彩地写道,他们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死人和一条垂死的龙”。

阳炎的鳞片在阳光下仍如金箔般闪耀,但它瘫在瓦雷利亚人烧熔的黑石庭院里,任谁都能看出这条维斯特洛的天空中有史以来最华美的生物业已残破不堪。它曾被梅丽亚斯撕掉的那边翅膀愈合后支成奇怪的角度,而它背上又添了许多伤口,身体一动就会冒烟流血。雷妮拉一行被领到面前时,它起初还蜷缩成球,随即苏醒过来,抬起脑袋,露出脖子上大块血肉遭同类撕咬留下的伤痕。它肚子上的好些鳞片也为伤疤代替,而它右眼是个洞,其中满是浓浓黑血。

人们也许会问——正如雷妮拉疑惑的那样——这一切如何可能?

很多雷妮拉没弄清的事,现在已大白于天下,这主要应归功慕昆大学士。他的《真史》本着欧维尔大学士的叙述,为我们还原了伊耿二世占据龙石岛的前因后果。

当初女王的龙群刚在君临上空现身,“弯足”拉里斯·斯壮伯爵便一力促成国王、王子和公主的逃亡。他们没通过城门,那太显眼,拉里斯伯爵带国王一行走的是“残酷的”梅葛修建的密道,这些密道只为他所知。

拉里斯伯爵还让王室分开行动,以免被一网打尽。瑞卡德·索恩爵士负责把两岁小王子梅拉尔带给海塔尔伯爵;甜美单纯的六岁公主杰赫妮拉交给维里·费尔爵士,爵士发誓将公主平安带到风息堡。两位爵士都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地,即便被俘也不可能泄密。

只有拉里斯本人知道伊耿国王的去向。伊耿脱去华服,披上满是盐斑的渔夫斗篷,藏身于一艘小渔船的鳕鱼堆里,由前往龙石岛投奔亲戚的私生子骑士马斯森爵士照顾。“弯足”有理由相信,雷妮拉得知国王失踪会大肆搜捕……但小渔船来无影去无踪,况且谁会想到伊耿竟藏身姐姐的大本营附近、就在龙石岛城堡的阴影下呢?据慕昆所言,斯壮伯爵曾亲口向欧维尔大学士解释这些打算。

伊耿本来会一直安全地躲藏下去,以葡萄酒麻醉痛苦,用厚斗篷遮掩烧伤——如果阳炎没飞来龙石岛的话。如许多前人一样,我们也曾追问,它干吗要回龙石岛?这条遍体鳞伤的龙,拖着半愈合的伤残翅膀,是在原始本能的驱动下回到出生地,那个它孵化出世的冒烟火山?还是说它隔着千山万水和惊涛骇浪,依然能感应到伊耿国王,一心要与骑手会合?尤斯塔斯修士甚至设想阳炎是在回应伊耿绝望的召唤。但话说回来,谁明白巨龙的心?

自维里斯·慕顿伯爵在鸦栖堡外遍地灰烬和骨骸的战场对它发动失败的攻击,阳炎在史书上失踪了半年多(克莱勃家族和布伦家族的厅堂流传的故事声称,那条龙在蟹爪半岛幽暗的松林和洞穴里躲藏过一段时间)。它的翅膀终于愈合到能支撑它飞翔的程度,但长得颇为丑陋,且十分脆弱,因此阳炎飞不高也飞不久,即便短程飞行也得付出巨大艰辛。弄臣“蘑菇”残酷地评价说,绝大多数巨龙如老鹰那样在天上肆意翱翔,只有阳炎“像一只会喷火的金鸡,从一座山头跳到另一座山头”。

但这只“会喷火的金鸡”毕竟越过了黑水湾……“纳西里亚号”的水手目睹的攻击灰影的龙正是阳炎。劳勃·坎斯爵士认定是贪食者所为……但“夹舌头”汤姆,一个总是听得多说得少的口吃者,用麦酒灌醉那帮瓦兰提斯水手,记下了对方多次提到的金色龙鳞。汤姆非常清楚,贪食者的鳞片黑如煤炭,所以“夹舌头”汤姆和“乱胡子”汤姆带上“表亲”们(汤姆家真正的亲戚当然只有马斯森爵士,他是“乱胡子”汤姆的妹妹和开她苞的骑士的私生子)坐上小船去寻杀死灰影的真凶。

烧伤的国王就这样和残废的巨龙汇合,彼此找到了新的目标。他们住在龙山人迹罕至的东坡上一个隐秘巢穴,每天早晨都会飞上天,这是自鸦栖堡以来巨龙与骑手的首度合作。与此同时,伊耿让两个汤姆和私生子马斯森·维水返回岛的另一边,找人帮助夺取城堡。

即便在龙石岛,这个雷妮拉女王长久以来的居城和封地,也有许多人因各种理由心怀不满。有人怨怪雷妮拉让他们在“大播种”或喉道之战中失去父兄子嗣,也有人渴望升官发财,还有人只是单纯地认为儿子的权利比女儿优先,便乐意支持伊耿。

女王把麾下精锐统统带去了君临。龙石岛有“海蛇”的舰队和瓦雷利亚人建筑的高墙保护,似乎无懈可击,所以她只留下很少的卫戍部队,且基本是些无用之人:灰胡子老头和乳臭未干的男孩,行动迟缓的、智力愚钝的、身带残疾的、刚刚伤愈的、忠诚堪虞的、被指为懦夫的等等。雷妮拉让劳勃·坎斯爵士指挥他们,劳勃从前的确有能力,无奈现下又老又肥。

坎斯对雷妮拉女王的忠诚世所公认,但他麾下某些因一点旧怨乃至幻想出来的由头而心存芥蒂的部属就不同了。尤其是阿尔佛雷德·布鲁姆爵士,他为着伊耿二世许诺的重登王位后的领主之位及相应的土地和金钱,迫不及待背叛了雷妮拉。长期服役的资历让他对岛上虚实了若指掌,他知道哪些守卫可以收买或争取,哪些必须干掉或囚禁起来。

事变发生时,龙石岛不到一小时就告沦陷。布鲁姆串通人手在鬼时打开一道边门,悄悄放入马斯森·维水爵士、“夹舌头”汤姆等人,一队人去占领军械库,另一队人去制服剩下的那些忠诚卫兵以及城堡教头。马斯森爵士偷袭了鸦巢下居住的格拉底斯大学士,因此没有渡鸦送出消息。阿尔佛雷德爵士亲自带人撞开代理城主的房间,逮住了措手不及的劳勃·坎斯爵士。坎斯慌忙起床时被布鲁姆一矛捅进那苍白的大肚皮,据了解这两人的“蘑菇”说,阿尔佛雷德爵士平素便十分厌恶和怨恨劳勃爵士,故而下此毒手。这种说法大抵是可信的,因那一矛力道之狠,乃至把劳勃爵士捅个对穿,矛尖穿过羽毛床和稻草垫,直插入地板。

叛徒们只有一处失算:“夹舌头”汤姆等人撞开贝妮拉的卧室,满以为可活捉对方,小女孩却从窗口溜了。贝妮拉急急忙忙在屋顶和墙壁上攀爬,最后跳进庭院。叛徒们已派人看守圈养巨龙的马厩,但贝妮拉从小在龙石岛长大,知道人所不知的出入口。待追兵赶到,她不但松开了月舞的锁链,还装上了鞍配。

当伊耿二世国王骑着阳炎飞过龙山的冒烟山口,满以为自己人完全控制了城堡,杀光或俘虏了雷妮拉的人,他可以耀武扬威地降落时,却对上贝妮拉·坦格利安——她是戴蒙王子和兰娜尔夫人的女儿,跟父亲一样英勇无畏。

月舞只是一条淡绿色小母龙,角、头冠和翼骨为珍珠色。除开宽阔的双翼,它不比一匹战马大,体重甚或更轻。但它非常敏捷,高大的阳炎则受累于残破的翅膀和灰影造成的新伤。

两条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相遇,两团阴影用火焰点亮了夜空。月舞躲开阳炎的喷吐,又躲开它的牙齿和爪子,绕到背后从上方攻击,在体型硕大的阳炎背上开了一道长长的冒烟伤口,旋即又抓向阳炎伤残的翅膀。地上庭院里的围观者说阳炎摇摇欲坠,拼命浮空,而月舞转了个弯发起新一轮攻击,一边喷出烈焰。阳炎回以一大团熔炉般的金色龙焰,明亮得像第二个太阳。这一击不幸命中月舞的双眼,小龙很可能当时就瞎了,但它没有放弃,而是伸开爪子和双翼,猛地撞向阳炎。它们一同坠落时,月舞反复攻击阳炎的脖子,撕咬下一口口血肉,而年长的龙将爪子深深插入小龙腹中。失明的月舞被烟火围绕,浑身浴血,它绝望地鼓动翅膀想摆脱对手的纠缠,却只能稍稍减缓坠落的势头。

两条龙砸在院子坚硬的石地上,继续搏杀,围观者手忙脚乱地逃散。在地上,阳炎的体格和重量完全压倒了月舞的敏捷,绿龙很快一命呜呼。金龙尖叫着宣告胜利,但它想站起来时却瘫倒在地,热血从全身伤口汩汩流出。

伊耿国王离地尚有二十尺便跳下鞍配,结果摔断了双腿,贝妮拉没有离开月舞。后来,当绿龙经历垂死的痉挛时,浑身遍布烧伤和战伤的女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解开铁链,爬到旁边。阿尔佛雷德·布鲁姆拔剑想要了结她,但马斯森·维水一把夺下剑,“夹舌头”汤姆冲过来抱她去找学士。

伊耿二世就这样以可怕的代价夺得坦格利安家族的古老要塞。阳炎从此再没能飞离地面,它瘫在自己坠落的庭院里,先吃月舞的尸体,后来吃守卫为它宰杀的绵羊。伊耿二世的余生也将在剧痛中度过……而他出于自尊,拒绝了格拉底斯大学士提供的罂粟花奶。“我不能再自甘堕落。”他说,“我也没那么傻,会饮下老姐的走狗为我调制的药剂。”

伊耿国王命人用雷妮拉从欧维尔大学士脖子上扯下、赠予格拉底斯的那条颈链来勒死格拉底斯。这并非凭下坠之力折断脖子的利落绞刑,而是缓慢痛苦的绞杀,雷妮拉任命的大学士一直在奋力踢打挣扎,而行刑人在他垂死边缘三度受命松手,等他喘了口气又继续用刑。大学士死后更被开膛破肚,挂在阳炎面前,任巨龙享用他的双腿和内脏——伊耿国王指示把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保留下来,好让他“迎接我亲爱的老姐”。

伊耿躺在石鼓楼大厅,包扎固定好两条断腿之后不久,雷妮拉女王从暮谷镇放出的第一只渡鸦就到了。后来伊耿得知异母姐姐要乘“瓦尔兰德号”返回龙石岛,便命阿尔佛雷德·布鲁姆爵士做好“热烈欢迎”她回家的准备。

龙石岛事变的来龙去脉现已公诸于世,但雷妮拉当时一无所知,于是直接掉进同父异母弟弟的陷阱。

尤斯塔斯修士(我们必须再度提醒读者,修士对雷妮拉无甚好感)说雷妮拉目睹金龙阳炎的惨状后哈哈大笑。“谁干的?”她问,“我们必须好好感谢他。”“蘑菇”(我们同样必须提醒读者,弄臣爱戴着雷妮拉女王)的说法完全不同,他声称雷妮拉感叹道:“它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修士和弄臣接下来的记述是相同的,他们都说伊耿国王从阳台上打招呼:“老姐别来无恙。”他无法走动,甚至站不起身,乃是坐在椅子上抬出来的。鸦栖堡之战摔碎愈合的骨盆让他变得伛偻扭曲,一度英俊的脸庞因喝多了罂粟花奶而显虚胖,烧伤覆盖着半边身体。不过雷妮拉一眼就认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亲爱的老弟,我真希望你死了。”

“我怎能比你先死?”伊耿答道,“你是姐姐。”

“我很荣幸你还记得这点。”雷妮拉答道,“看来我们是你的俘虏了……但你别嚣张,我的忠臣很快会救出我。”

“如果他们去七层地狱救你的话,也许吧。”国王说话时,他的手下把雷妮拉和她儿子扯开。有的记录说捉住她胳膊的是阿尔佛雷德·布鲁姆爵士,另一些人认定是两个汤姆——老爹“乱胡子”和儿子“夹舌头”——所为。身披白袍的马斯森·维水爵士在场旁观,他已因之前的英勇表现被伊耿国王任命为御林铁卫。

我们清楚地知道,无论维水还是在场的其他骑士、领主,谁都没有出言劝阻伊耿二世拿他的异母姐姐喂龙。据说阳炎一开始对这祭品毫无兴趣,直到布鲁姆用匕首戳雷妮拉的乳房,以血味唤醒巨龙。巨龙嗅了嗅雷妮拉,陡然喷出一口龙焰将她吞没,动作之快,竟点燃了匆忙跳开的阿尔佛雷德爵士的披风。雷妮拉·坦格利安只来得及仰头向天,尖叫着发出对同父异母弟弟的最后一次诅咒……旋即被阳炎咬住,撕下手臂和肩膀。

尤斯塔斯修士告诉我们,金龙用六口吞食了女王,只余左腿胫骨以下的部分,“留给陌客”。传说雷妮拉身边最年轻温柔的女伴伊莲达·马赛目睹这一幕时挖出了自己的双眼,而雷妮拉的儿子小伊耿惊惧万分,竟吓痴了,一根毫毛也动弹不得。雷妮拉·坦格利安,“王国之光”,曾君临维斯特洛半年的君主,就这样越过了泪珠织成的帷幕。她死在伊耿征服后第一百三十年的十月二十二日,时年三十三岁。

阿尔佛雷德·布鲁姆爵士劝伊耿国王连王子一起杀,但伊耿拒绝了,他明白异母姐姐在全国各地还有不少支持者,想重登铁王座就必须应付他们,而这十岁男孩正是极有价值的人质。伊耿王子虽逃过一劫,手腕、脚踝和脖子却都被戴上镣铐,打入龙石岛的地牢,雷妮拉女王的几名贵族女伴则关进海龙塔的房间,以备索取赎金。

“今后不必再躲躲藏藏。”伊耿二世宣布,“快快放出渡鸦,让全天下知道篡夺者已死,正统国王即将归来,坐上他父王的王座了。”

 注:无论死因为何,韦赛里斯一世国王与阿莉森王后所生的幼子戴伦·坦格利安毋庸置疑地阵亡于第二次腾石镇之战。在伊耿三世统治时期反复登场的那些“戴伦王子”,早已被证明都是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