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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龙之死 雷妮拉的胜利

君临业已落入雷妮拉·坦格利安及其龙群的掌握,被蒙在鼓里的伊蒙德王子和克里斯顿·科尔爵士还在继续朝赫伦堡挺进,兰尼斯特军在阿德里安·塔贝克爵士的带领下也忠实地从东方赶来配合。

西境人在橡果厅短暂遇阻。乔赛斯·斯莫伍德伯爵率众出城迎敌,与派柏伯爵的败军合兵一处,然而派柏在随后的战斗中丧命(“蘑菇”说老伯爵看见自己最宠爱的孙子的人头被敌人挑在枪上,心脏病突发而死),斯莫伍德也被逼回城堡。三天后又一场战斗爆发,这回河间地人团结在一位名叫“铜分”哈利爵士的雇佣骑士周围,这位出人意料的英雄在战斗中阵亡,却也杀了阿德里安·塔贝克爵士。兰尼斯特军再次取胜,他们大肆屠戮溃逃的河间地人,但继续向赫伦堡进军时,主帅成了年迈的亨佛利·莱佛德伯爵。伯爵因多处负伤,只能坐在轿子里指挥。

莱佛德伯爵万万没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一支多达二千人的生力军正从北方迅速逼近。这支军队打着雷妮拉女王的四分旗帜,全是凶悍的北方人,领军者为荒冢屯伯爵罗德瑞克·达斯丁。罗德瑞克年过古稀,因而得到“老朽”的外号,他的部下也皆为发须斑白的老人,穿着老旧的锁甲和褴褛的皮衣,但个个经验丰富,且都有马,自称“冬狼”。“我们去为龙女王献身。”当沙比瑟·佛雷夫人骑出孪河城迎接他们时,罗德瑞克伯爵如此宣称。

泥泞的道路和倾盆大雨减缓了伊蒙德王子的进军速度,因所部多为步兵,还拖着长长的辎重车队。克里斯顿爵士指挥的前锋部队在神眼湖畔赢下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他打败了奥斯德·渥德爵士、戴瑞伯爵和鲁特伯爵的联军,但此外再未接敌。经过整整十九天行军,国王军终于抵达赫伦堡……却发现城门大开,戴蒙王子及其集结的军队不知所终。

行军途中,伊蒙德王子一直骑瓦格哈尔在上空掩护,自以为叔叔会骑科拉克休来袭。他比科尔迟一日赶到赫伦堡,当晚便举行盛大的祝捷宴会。伊蒙德洋洋得意地宣称,戴蒙及其“河间匪帮”已被他的威风吓得抱头鼠窜——难怪君临沦陷的消息传入耳中时,王子暴跳如雷,肆意泄愤。

最先受害的是西蒙·斯壮爵士。年迈的前代理城主在戴蒙·坦格利安抵达之际一箭未发便献出了赫伦堡,伊蒙德王子(他最恨“斯壮”)一口咬定他是个叛徒。西蒙爵士为清白辩护,坚称自己是王室真诚和忠实的仆人,他还提醒摄政王太弟,自己的侄孙拉里斯·斯壮乃当朝情报总管和赫伦堡伯爵——但这反倒加深了伊蒙德的怀疑,他将之作为“弯足”串通叛国的证据。若非如此,戴蒙和雷妮拉怎会知道君临空虚?他们肯定在御前会议有内应……而“弯足”拉里斯身为“碎骨人”的弟弟,正是雷妮拉那些杂种的叔叔。

伊蒙德命人交给西蒙爵士一把长剑。“就让天上诸神来分辨你话中真伪,”他宣布,“如果你是无辜的,战士会赐予你击败我的力量。”所有见证者都说,比武审判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王子生生将老人大卸八块,然后丢给瓦格哈尔享用。西蒙爵士的孙子们也没多活几天——无论老少,流着斯壮家血脉的人都被拖到伊蒙德王子面前斩首,人头堆了足足三尺高。

名门斯壮家族——一个血统自称可追溯到先民,古老而高贵的战士谱系——就这样在赫伦堡的庭院中迎来凄惨的结局。当地没有一个嫡生的斯壮家亲属活下来,连私生血脉也遭断绝,只除了……亚丽·河文。这位奶妈的年龄是伊蒙德王子的两倍(假设“蘑菇”的说法可信,前者的年龄甚至是后者的三倍),王子却在拿下赫伦堡之后不久就将其纳为战利品,与其同床共枕。赫伦堡内不乏正值妙龄的美貌少女,王子却似乎难以抗拒亚丽·河文的魅力。

在赫伦堡以西,兰尼斯特军继续与河间地人苦斗。现任主帅莱佛德伯爵年老体衰,行军速度越放越缓,该部接近神眼湖西岸时,一支规模不可小觑的敌军挡住了去路。

“老朽”罗德的“冬狼军”已与河渡口领主佛利斯特·佛雷及“鸦树神箭”红罗柏·河文汇合。北境军团共计二千人,佛雷带来两百名骑士和六百名步兵,河文则有三百名弓箭手。莱佛德伯爵刚摆好阵型应对,更多敌人又从南方出现:“长叶的屠狮者”收拢了早先几番交战的残兵,又有比格勒斯通伯爵、钱伯斯伯爵和佩林伯爵率部与之汇合。

腹背受敌的莱佛德不敢仓促迎战,决定背湖列阵,掘壕固守,并派渡鸦向赫伦堡的伊蒙德王子求救。虽然他派出十几只渡鸦,却没有一只飞到王子那里,因为红罗柏·河文——据说是当时维斯特洛最好的射手——把它们都射了下来。

第二天,更多河间地人在加尔巴德·格雷爵士、琼恩·查尔顿伯爵和新任鸦树厅伯爵、十一岁的班吉寇·布莱伍德率领下赶到。女王军人数大增,首领们一致认为总攻时机成熟了。“赶在巨龙之前吃掉狮子。”“老朽”罗德提议。

次日破晓,“血龙狂舞”中最惨烈的陆战拉开帷幕。学城的编年史将此役记载为“湖岸之战”,但对幸存者来说,它是“喂鱼大战”。

遭到三面围攻的西境人被一步一步赶进神眼湖,数以百计的人被砍倒在芦苇丛中,数以百计的人试图逃命却被淹死。激战持续到入夜时分,战斗中双方约有二千人阵亡,包括许多贵族:佛雷侯爵、莱佛德伯爵、比格勒斯通伯爵、查尔顿伯爵、史威佛伯爵、雷耶斯伯爵、查伦特·克雷赫爵士和兰尼斯港的私生子艾默里·希山爵士。溃散的兰尼斯特军遭到屠杀,但胜方付出的代价之大,鸦树厅的小伯爵班吉寇·布莱伍德看着尸堆不禁哭了出来。北方人蒙受了最惨重的伤亡,因“冬狼军”主动请缨担任先锋,五次冲进兰尼斯特军的长矛阵,随达斯丁伯爵南下的兵士里有三分之二非死即伤。

王国其他地方的战事也如火如荼,尽管它们没有神眼湖畔的大战这么声势浩大。在河湾地,海塔尔伯爵和他的养子“大胆”戴伦王子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迫降了金树城的罗宛家族、古橡城的奥克赫特家族及盾牌列岛的几位伯爵,这些人面对“蓝女王”特赛里恩一筹莫展;在风暴地,博洛斯·拜拉席恩公爵召集封臣,最终在风息堡集结起近六千名骑士和士兵,他原本宣称要进军君临勤王……结果却去了南方的赤红山脉,借口是要保卫风暴地不受多恩人的掠袭,但越来越多的人悄声议论:让博洛斯改变主意的并非后方的多恩人,而是前头的龙群;在落日之海,“红海怪”的长船扑向仙女岛,铁民从岛的一端杀到另一端,而法曼伯爵始终缩在城堡里,请求着不会到来的援兵。

在赫伦堡,伊蒙德·坦格利安和克里斯顿·科尔就如何反击雷妮拉发生了激烈争吵。虽说“黑心”赫伦的城堡固若金汤,河间诸侯也绝不敢挑战瓦格哈尔,但国王军缺乏食物和草料,人、马都因饥饿和疾病而不断减员。站在高耸的城墙上极目远眺,所见均是大片焦土和被焚毁的村庄,而派往远处的搜掠队全都一去不回。克里斯顿爵士力促南下,因南境对伊耿的支持最坚定,王子却拒绝接受,他说:“懦夫才在叛徒面前逃跑。”失去君临和铁王座让他怒气难消,当“喂鱼大战”的消息传到赫伦堡,全境守护者几乎掐死送信的侍从,多亏床伴亚丽·河文劝阻,那孩子才保住性命。伊蒙德王子想立刻反攻君临,他坚信女王麾下的龙都不是瓦格哈尔的对手。

克里斯顿爵士斥为愚行。“傻子才以一对六,王子殿下。”他叫道。他再次建议向南开拔,与海塔尔伯爵的军队汇合,与伊蒙德的弟弟戴伦及其坐骑特塞里恩联手。根据收到的消息,伊耿国王并没落在雷妮拉女王手里,假以时日,他想必能重新骑上阳炎,兄弟三人一起出动。或许他们在都城的朋友还能找机会救出海伦娜王后,让梦火参战。四条龙——其中一条是瓦格哈尔——有机会打败六条龙。

然而伊蒙德王子顽固地拒绝考虑“懦夫的选择”。身为哥哥的摄政,他本可命令御前首相服从,但他没这么做。慕昆说这是出于他对年长的克里斯顿爵士的尊重,“蘑菇”则说亚丽·河文用爱情药水和春药来煽动两个男人的情欲,两人因争相讨好这位奶妈而交恶。尤斯塔斯修士部分印证了侏儒的说法,但只提到伊蒙德为这名河间女子痴迷,完全无法离开她。

无论原因究竟为何,克里斯顿爵士和伊蒙德王子最终决定分道扬镳。科尔率国王军南下去寻蒙德·海塔尔和戴伦王子,摄政王太弟留在河间地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战争,用龙焰从空中打击叛徒。伊蒙德认为,“贱货女王”迟早会派一两条龙来阻止他,届时瓦格哈尔就能大显身手。“她一次不敢派出所有的龙,”王子宣称,“那样君临会门户洞开。她也不敢拿叙拉克斯或她仅剩的一个能上天的宝贝儿子冒险。雷妮拉坐上了铁王座,但依旧是个娘们儿,娘们儿的心都很脆弱,当妈的尤甚。”

拥王者和弑亲者就这样走向各自的结局。

在红堡,雷妮拉·坦格利安女王开始论功行赏,并严惩支持过她同父异母弟弟的叛徒。金袍军的队长罗斯·拉盖特爵士被赐封为贵族领主;洛伦特·马尔布兰爵士被任命为女王铁卫队长,并受命寻找六位合适的同僚;欧维尔大学士被打入地牢,雷妮拉女王亲自给学城去信,申明她的“忠实仆人”格拉底斯今后将是“唯一和真正的大学士”;从地牢释放的“黑党”领主和骑士都得到领地、职位和荣誉的赏赐。

她重金悬赏追寻“自命为伊耿二世的篡夺者”、其女杰赫妮拉、其子梅拉尔、“虚伪的骑士”瑞卡德·索恩、“虚伪的骑士”维里·费尔和“弯足”拉里斯·斯壮的下落。由于此举毫无成果,雷妮拉女王又派出一队队“审判骑士”去搜查这帮“叛国贼和奸臣”,并惩罚一切吃里扒外协助他们的人。

阿莉森太后被黄金镣铐锁住手腕脚踝,好歹继女饶了她一命——“看在父王爱过你的分上”;太后的父亲、三朝为相的奥托·海塔尔爵士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成为第一个明正典刑的叛徒;接下来轮到“铁棍”,此人被按上断头台时还坚称依律儿子的继承权比女儿优先;泰兰·兰尼斯特爵士被交给审问官严刑拷打,雷妮拉并不急于杀他,她试图回收国库的财富。

罗斯比伯爵与史铎克渥斯伯爵本为“黑党”,为了避祸才临时改换门庭,现在他们试图回归“黑党”,雷妮拉女王却声称背信弃义的朋友比敌人更可恶,不但处决了他们,还在行刑前拔掉他们“撒谎的舌头”。但两位伯爵的死带来了棘手的继承问题,这两位“背信弃义的朋友”各留下一个女儿:罗斯比的女儿时年十二岁,史铎克渥斯的女儿六岁。戴蒙王子提议把前者嫁给铁匠之子“硬汉”修夫(又称“铁锤”修夫),后者嫁给“醉鬼”乌尔夫(又称“白发”乌尔夫),这样不但能保证两个王领家族继续支持“黑党”,也算奖励了两位驭龙者在战场上的表现。

但首相反对这种做法,因两个家族在长女之下皆有幼子。“海蛇”辩称雷妮拉对铁王座的继承实属特例,她是被父王特别指定,而罗斯比伯爵和史铎克渥斯伯爵生前并无此举。草率地将女性继承权置于男性继承权之上,等于挑战千百年来的律法和惯例,维斯特落全境恐怕有好几十位领主的地位会因此受到质疑,惹出天大的乱子。

慕昆在《真史》中说,正因害怕失去这些领主的支持,雷妮拉女王才决定接受科利斯伯爵的意见,否决戴蒙王子的提议。罗斯比家族和史铎克渥斯家族的领地、城堡和财产就这样传给了两个被明令处决的伯爵的儿子,修夫(修夫成为骑士后,选了外号中的“铁锤”为家名,称为修夫·铁锤)和乌尔夫(乌尔夫成为骑士后,选了外号中的“白发”为家名,称为乌尔夫·白发)则被正式册封为骑士,并赠予潮头岛上的小片封土。

“蘑菇”说铁锤对此的庆祝方式是活活打死了雷妮拉的某位亲随骑士,当时两人在丝绸街的妓院里为一位少女的初夜发生争执;白发灌了满肚子酒在跳蚤窝纵马狂奔,浑身一丝不挂,只戴着新近赏给的金马刺……这是“蘑菇”乐于传扬的那种故事,真相我们不得而知,但君临人很快就极厌弃雷妮拉的两名新骑士,这点却是千真万确。

君临人更深恶痛绝的是雷妮拉女王任命的财政大臣和国库总管,也即她的长期支持者蟹岛伯爵巴提摩斯·赛提加。表面上看,赛提加伯爵似乎很适合这个职位:他对雷妮拉忠心耿耿,他廉洁奉公、心思活络且办事一丝不苟,此外还非常富有。雷妮拉极度缺钱,因而急需这样的人——伊耿二世攫取了韦赛里斯国王留下的充盈国库,他任命的财政大臣泰兰·兰尼斯特将先王四分之三的遗产运出君临,“以策万全”。而此前的内战中,伊耿国王耗尽了每一枚留下的铜板,待他的异母姐姐占领都城,国库已是空空如也,剩余的财富分别由旧镇的海塔尔家族、凯岩城的兰尼斯特家族和布拉佛斯的铁金库保管,雷妮拉女王莫可奈何。

赛提加伯爵上任后立刻着手解决财政困难——他不但恢复了祖先埃德威尔·赛提加在杰赫里斯一世成年前的摄政期采用的税率,还变本加厉地创立税项。葡萄酒税和麦酒税翻番,港口税再次翻到三倍,城内每家商铺根据各自的估值缴纳一笔开业费,城内每家旅店为每张床铺上缴一枚银鹿币。“空气伯爵”当年制订的城门税也恢复了,并同样翻到三倍。根据雷妮拉签发的谕令,全新的产业税也开始征收,无论坐享豪宅的富商还是栖身陋室的乞丐,统统要根据占有的土地面积交税。“婊子也得上贡,”百姓们窃窃私语,“因为接下来就会颁布下体税。然后是尾巴税——轮到老鼠倒霉!”

公平地说,赛提加伯爵主要针对的是商贩。瓦列利安家族的舰队封锁了喉道,导致君临港内船只大量积压,而新任财政大臣每放一艘船离开之前都决心课以重金。许多船主抗议说自己已按税则缴纳一应费用和关税,还拿出收据文件,但赛提加伯爵统统置之不理。“向簒夺者纳税等于叛逆,”他宣布,“不能抹消对我们仁慈的正统女王的义务。”那些拒绝缴税或无法缴税的船主,其船只和货物被没收后出售。

由于伯爵花样百出,到头来连处刑也成了财源之一。赛提加宣布从今往后,叛贼、土匪和谋杀犯得在龙穴处决,尸体就地喂龙,他欢迎大家去围观恶人的下场,门票是三个铜分币。

雷妮拉女王就这样筹到资金,代价却极为沉重。都城百姓从未爱戴过伊耿或伊耿的弟弟伊蒙德,雷妮拉登基时,许多人欢欣鼓舞……但爱与恨本是硬币的两面,当城门铁枪上的人头日日增加,税负也越来越严苛时,情势逆转了。人们说这个曾被誉为“王国之光”的女孩,今已变成贪得无厌、小鸡肚肠的妇人,在古往今来的暴君里也排得上号。有个机灵鬼评论雷妮拉是“长奶子的梅葛王”,此后一百年间,“梅葛的奶子”都是君临人挂在口头的脏话。

但从雷妮拉的视角出发,都城、红堡和王座尽在掌握,又有六条巨龙守护,她满以为江山稳固,可以召唤儿子们了。她派出十几艘船开往龙石岛,载来一干女伴、“最宠爱的弄臣蘑菇”和儿子小伊耿。她让小伊耿担任自己的侍酒,把他留在身边。另一支舰队被派往海鸥镇,接回乔佛里王子——雷妮拉与兰尼诺·瓦列利安硕果仅存的后代——及王子的坐骑泰雷克休(戴蒙王子的女儿雷妮亚留在谷地作艾林公爵夫人的养女,其孪生姐姐、驭龙者贝妮拉在潮头岛和龙石岛两地巡回居住)。女王计划举办盛大庆典,正式赐封乔佛里为龙石岛亲王和铁王座继承人。

就连“白蛆”也在宫中出人头地——里斯妓女梅莎丽亚走出阴影,住进红堡。她虽未正式列席御前会议,却被廷臣们尊称为小梅夫人。作为事实上的情报总管,她在君临城下等人的妓院、酒肆和食堂里都有耳目,在上等人的厅堂和卧室间也有。岁月已将她柔软轻盈的身躯变得臃肿累赘,戴蒙王子却依旧为她着迷,每晚都去找她……此举甚至得到雷妮拉女王的首肯。“他满足他的饥渴,”据说雷妮拉曾这么说,“我寻找我的乐子。”(尤斯塔斯修士有些尖锐地指出,雷妮拉女王主要靠甜食、蛋糕和七鳃鳗派来“满足饥渴”,这导致她在君临的时日严重发福)

雷妮拉·坦格利安正处于人生巅峰,压根没意识到好日子所剩无多。但她每次坐上铁王座,残酷的利刃都会在她的手掌、胳膊或大腿上割出淋漓鲜血。

个中意味人人皆知。

尤斯塔斯修士将导致雷妮拉倒台的第一根稻草归结为“猪头旅店惨案”。这家旅店位于曼德河北岸的苦桥镇,离镇子因之得名的那座老石桥不远。

蒙德·海塔尔正在围困苦桥镇西南约三十里格处的长桌厅,镇内挤满了在南境大军的兵锋前逃难的难民。新近守寡的卡斯威夫人——她的夫君不久前因拒绝背叛雷妮拉而被伊耿二世在君临斩首示众——关闭城堡大门,拒绝收容任何人,包括领主和骑士。残人们的夜间篝火透过大河南岸的树丛处处可见,镇里的圣堂塞满了数百位伤员。每座旅店都客满,连最脏最臭堪称猪圈的猪头旅店也不例外,因此当一个背负男孩、手拄拐杖的北方旅人索要房间时,店家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但旅人旋即从钱包中摸出一枚银鹿币,店家便改口允他和他儿子在马厩睡,前提是地方得自己打扫。旅人同意了条件,他放下包裹与斗篷,拿起铁锹和铁钯清理马厩。

众所周知,店家、房东这号人最为贪得无厌,猪头旅店的老板更是号称“黄油蛋糕”本的无赖。他盯上旅人的钱包,认定能搞到更多银鹿币,于是故意邀请辛苦打扫的旅人去喝一杯麦酒。旅人同意后随“黄油蛋糕”来到大堂,浑不知对方已指示马房小弟“淘气包”(其人的真名不得而知)去翻他的包裹。“淘气包”在包裹里没找到钱,却发现了远为稀罕之物——雪缎镶边的上等白羊毛厚披风,裹着一颗带银色涡旋的淡绿色龙蛋。原来旅人的“儿子”实乃梅拉尔·坦格利安,伊耿二世国王的幼子,旅人的真实身份则是御林铁卫瑞卡德·索恩爵士,他是小王子的保护者和私人护卫。

“黄油蛋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淘气包”抓着披风和龙蛋冲进大堂,大叫大嚷自己的发现时,旅人立刻用酒杯砸向店家的脸,随即抽出长剑把“黄油蛋糕”自颈部到胯下劈为两半。大堂里的部分客人见状也抽出了长剑和匕首,但他们都不是骑士,拦不住瑞卡德爵士。爵士放弃了披风和龙蛋,抄起“儿子”跑回马厩,胡乱偷了匹马便朝老石桥没命地奔去,试图逃到曼德河南岸。他自君临长途跋涉而来,当时一定知道自己离长桌厅下的海塔尔军大营只有三十里格远了。

但对他来说,三十里格就等于三万里格,因曼德河上的桥梁已被封锁,苦桥支持的是雷妮拉女王。警告和呼喊从旅店蔓延开去,越来越多的人骑马追向瑞卡德·索恩,边跑边叫:“杀人了!叛国贼杀人了!”

桥边守卫听到喊叫,喝令瑞卡德爵士停步,爵士却试图把他们撞翻。一名守卫抓住缰绳,他挥剑就将那人的胳膊齐肩砍下,闷头继续往前冲。可惜桥南也有守卫,他们已经结成防线,随后两边的守卫同时向桥中央压迫。守卫们抖擞精神,齐声呐喊,挥舞长剑战斧,并用长矛戳刺。索恩只能驱使偷来的坐骑原地打转,他进退失据,脱身不得。梅拉尔王子紧抓着他,尖叫连连。

最后了结索恩的是十字弓。一支飞矢扎进胳膊,另一支飞矢射穿咽喉,瑞卡德爵士滚落马鞍,唇边汩汩冒血。他没能清晰地说出半句遗言,就这样死在桥上,遗体兀自抓着誓言守护的小王子不放,直到一个外号“摔桶”的洗衣妇将哭泣的孩子狠命拽出。

骑士死了,暴民夺得王子,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珍贵的战利品。不少人想起雷妮拉女王曾为搜寻梅拉尔立下重赏,但君临毕竟相隔遥远,而海塔尔军离此仅三十里格,或许海塔尔伯爵给的钱还会更多。有人询问领赏是否死活不论,听了这话,“摔桶”不由分说地把梅拉尔抱得更紧,叫嚷谁也不准伤害她的新儿子(“蘑菇”将洗衣妇形容为半痴半疯、足足三十石重的怪物,外号得自于一手在河里摔洗衣服的绝活)。“淘气包”突然挤出人群,这个浑身上下沾满主人鲜血的马房小弟,声称王子理应归他所有,因为是他找到了龙蛋。接下来射死瑞卡德·索恩爵士的十字弓手也来索要王子。暴民们就这样围着骑士的尸体争吵叫骂、推来挤去。

桥上的人实在太多,关于梅拉尔·坦格利安的结局也就有了千奇百怪的说法。“蘑菇”声称“摔桶”把男孩抱得太紧,以至折断孩子的脊梁,就这样生生害死了他;尤斯塔斯修士根本没提及这个洗衣妇,却说镇内的屠夫用切肉刀把男孩剁成六块,分给六个争夺者;慕昆大学士的《真史》记叙暴民们扯住男孩的四肢将他撕裂,但未录得抢到尸块的那些人的名字。

我们确知的是,等卡斯威夫人带着骑士驱散暴民,王子早已一命呜呼。“蘑菇”告诉我们,夫人看见男孩的尸体(或尸块)时脸色煞白,她说:“诸神会为此诅咒我们所有人。”她下令把马房小弟“淘气包”和洗衣妇“摔桶”吊死在老石桥的中央桥拱上,同时被吊死的还有瑞卡德爵士偷走的马匹的主人(夫人错误地认定此人协助爵士逃跑)。根据夫人的指示,瑞卡德爵士的遗体用白袍包裹收敛后和梅拉尔王子的人头一起交回君临,龙蛋则被送去长桌厅下的海塔尔军大营。她希望借此两面讨好,让海塔尔伯爵息怒。

“蘑菇”——他是真心爱戴雷妮拉女王的人士之一——告诉我们,铁王座上的雷妮拉看到被呈来的小脑袋,当即伤心挥泪;尤斯塔斯修士——他对雷妮拉女王没什么好感——却说女王见了人头面露微笑,吩咐将其烧掉,“他毕竟是龙之血脉”。男孩的死讯并未公开,消息却不胫而走,传遍都城。很快又有一则谣言闹得沸沸扬扬,说是雷妮拉女王把小王子的人头装在夜壶里,盛给其母海伦娜王后。这显然是无稽之谈,街头巷尾却议论纷纷,“蘑菇”归咎于“弯足”暗中使坏,“精通情报收集的人显然也精于散播假消息”。

都城之外,七大王国的战事继续发展。道尔顿·葛雷乔伊攻陷仙女城,粉碎了仙女岛上最后的抵抗,这位“红海怪”将法曼伯爵的四个女儿纳为“盐妾”,还把伯爵的第五个女儿(“不好看的一个”)送给弟弟维隆。法曼伯爵及其诸子被凯岩城用等重的白银赎走。在河湾地,玛瑞魏斯夫人最终献出了长桌厅,蒙德·海塔尔伯爵信守承诺没加害夫人及夫人的亲属,但征用城堡中所有的钱财和粮食,以供养手下数千名官兵,随后他拔营向苦桥进发。

海塔尔伯爵来到苦桥时,卡斯威夫人登上城头,要求得到与玛瑞魏斯夫人对等的待遇。伯爵让戴伦王子代他回答,戴伦高喊:“你将得到与我侄子梅拉尔对等的待遇,不多也不少。”随后卡斯威夫人眼睁睁看着苦桥镇遭遇浩劫——巨龙首先烧掉猪头旅店,随后镇内的其他旅店、公会大厅、仓库和民居,无论奢华还是简陋,也统统没能逃过复仇的龙焰,连里面躺着数百位伤员的圣堂也被点着了。整个苦桥镇只有那座老石桥逃过一劫,全赖其为大军的必经之路。镇民若想逃跑或反抗则被就地正法,或赶进河里溺毙。

卡斯威夫人全程目睹惨祸,下令开城投降。“天下没有哪座城堡挡得住巨龙。”她对卫兵们解释。海塔尔伯爵骑向城门,只见夫人高高地站在城门楼上,脖子套着绞索。“请对我的孩子们慈悲为怀,大人。”夫人哀求,随即跳下城墙。也许她的自我牺牲感动了蒙德伯爵,后来他放过了夫人年幼的儿子们和唯一的女儿,只用铁链锁拿解送旧镇——但守城卫兵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被一个不留地处死。

在河间地,克里斯顿·科尔爵士放弃赫伦堡,沿神眼湖西岸一路南下,身后尚有约三千六百名官兵(战死、疾病和逃亡削弱了这支从君临出发的军队)。伊蒙德王子此前已骑瓦格哈尔离开。

三天后,这座空城被沙比瑟夫人占领,但夫人在城中只找到奶妈(及传说中的女巫)亚丽·河文。亚丽在伊蒙德王子驻留赫伦堡期间与他多次同床,如今声称怀了他的孩子。“我肚内有了龙的私生子,”亚丽赤身裸体地站在神木林中,一只手抚摸着胀大的肚子,“我能感觉到他的火焰舔舐我的子宫。”

伊蒙德·坦格利安燃起的火焰远不只在女人肚内的一星半点,独眼王子不再拘泥于城堡,也不再需要为军队提供掩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飞。这是“征服者”伊耿及其姐妹的战争方式,以龙焰为武器。瓦格哈尔从秋日的天空中一次又一次地扑杀下来,烧毁河间诸侯的田园、村庄和城堡。戴瑞家族首先领教王子的怒意,其领内丰收的庄稼片片起火,收割的人们若不夺路逃窜,就得陷入火海。戴瑞城也被一场火风暴吞噬,戴瑞夫人和她较小的孩子们躲在主堡地窖中得以逃生,但她的夫君、家族继承人、连同四十多名誓言骑士和弓箭手都战死城头。三天后,哈罗威伯爵的小镇也变成冒烟废墟,然后是领主坊、黑皮扣村、皮扣村、黏土池村、野猪渡、蜘蛛林……瓦格哈尔的怒火依次降临,半个河间地熊熊燃烧。

克里斯顿·科尔爵士也领教到火的滋味。他带领人马向南穿越河间地,前后却都升起滚滚烟柱,进军路线上的每个村庄都被烧毁后放弃。国王军在死去的森林里跋涉——那些树几天前还很茂盛,如今却被河间诸侯统统点燃。他路过的每条小溪、每个池塘和每口水井都塞满死物,肿胀腐臭的死马、死牛和死人漂在水上。他的斥候发现一处极怪诞的布景:披盔戴甲、衣衫褴褛的尸体坐在树下,举办毛骨悚然的盛宴。那些都是“喂鱼大战”的死者,一顶顶生锈头盔下露出微笑的骷髅,绿色烂肉从骨头上片片剥落。

离开赫伦堡四天后,国王军开始遇袭。弓箭手藏身林间,用长弓射杀斥候和掉队士兵。死人逐渐增加,掉队者再也没能跟上;逃兵逐渐增加,许多人丢掉盾牌和长矛消失在森林里,乃至倒戈加入敌方。交榆村的公用地上,第二场骷髅的盛宴等着国王军。克里斯顿爵士的斥候已见过这番场景,这回只顾苦着脸催马快跑,全没在意那些腐烂的死者……结果尸体一跃而起,瞬间扑杀了十几个骑兵,他们才如梦方醒。原来这是凡斯伯爵属下一名密尔佣兵的诡计,他从前是个戏子,人称黑托蒙布。

所有这些还仅为前奏,意在为三河诸侯赢得集结兵力的时间。待克里斯顿爵士终于离开湖岸,从内陆向黑水河进发时,他发现敌人等在一道多石的山脊上:三百名骑马的铁甲骑士,三百名长弓手,三千名普通弓箭手,三千名手持长矛、衣衫褴褛的河间地人,还有好几百名挥舞斧头、大槌、带刺钉头锤和古老铁剑的北方人。他们头顶高高飘扬着雷妮拉女王的旗帜。

“他们都是谁啊?”一名侍从问。对方除了雷妮拉的旗帜,没打出任何纹章。

“陌客。”克里斯顿·科尔爵士回答。他知道敌人皆为生力军,补给充足,马匹健壮,装备占优,更兼有地利;与之相对,他的部队疲劳多病,士气低迷。

于是伊耿国王的御前首相打着和平旗帜前去谈判。对方有三人骑下山脊来见他,为首者是穿着凹痕累累的板甲和锁甲的加尔巴德·格雷爵士,此外有杀死杰森·兰尼斯特公爵的“屠狮者”长叶的佩特和在“喂鱼大战”留下多处伤疤的“老朽”罗德瑞克。

“如果我降旗投降,能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吗?”克里斯顿爵士询问三名对手。

“我曾对死者立誓,”加尔巴德爵士回答,“保证用叛徒的尸骨为他们建一座圣堂。你瞧,我收集的骨头还不够……”

克里斯顿爵士道:“如果开战,你们也会伤亡惨重。”

北方人罗德瑞克·达斯丁听了哈哈大笑。“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凛冬将至,我们不得不离开,而没有什么死法比握剑战死更光荣。”

克里斯顿爵士抽出长剑。“那就来吧。就我们四个,在这里分出胜负,你们三个对我一个,如何?”

“屠狮者”却说:“我觉得六对一更合适。”他话音未落,山脊上的红罗柏·河文和其他两名弓箭手就拉开长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科尔的肚腹、胸口和脖子。“不会有歌谣赞颂你临死前的英勇,拥王者,”长叶的佩特对首相的尸体宣布,“你是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恶棍。”

随后的战斗成了“血龙狂舞”中著名的一边倒屠杀。罗德瑞克·达斯丁伯爵将战号举到嘴边,直接吹响冲锋号,女王的人马便尖叫着、迫不及待地杀下山脊,当先的是骑北方长毛马的“冬狼军”和骑南方铁甲战马的骑士。由于克里斯顿爵士已被乱箭射死,随他自赫伦堡一路南下的官兵霎时崩溃,他们一哄而散,丢盔弃甲,夺路逃命,尾随而至的敌人将他们成片成片地砍翻。据说战后加尔巴德爵士评论道:“这不是打仗,而是屠宰。”“蘑菇”得知战斗经过后称之为“屠夫的舞会”——该名称沿用至今。

与这场战斗差不多同时,“血龙狂舞”中一桩奇案发生了。根据维斯特洛流传已久的传奇故事,英雄纪元时有位名叫萨文的英雄,他躲在打磨得如镜子般光亮的盾牌后面去杀恶龙乌拉克斯。龙只在盾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于是放任英雄一步步接近,直到被其一矛戳进眼睛。萨文因此壮举得名“镜盾”。石盔城伯爵的次子拜伦·史文爵士无疑十分憧憬这个故事,他也提起长矛和镀银钢盾,只带一名侍从就去屠龙。

关于他要杀哪条龙,我们手头的材料记载不一。慕昆说史文的目标是瓦格哈尔,意图终结伊蒙德王子对河间地的袭击……但我们不要忘记,慕昆的叙述往往受限于欧维尔大学士的视角,而此事发生时,欧维尔还在牢中;“蘑菇”说拜伦爵士接近的是雷妮拉的坐骑叙拉克斯,弄臣倒正在红堡内随侍雷妮拉;尤斯塔斯修士在自己撰写的史书中完全没提到这件事,但成书若干年后,他在一封信里说屠龙者要对付阳炎……这几乎可以肯定是误解,因阳炎当时下落不明。无论目标为何,三份材料都说曾为“镜盾”萨文赢得不朽声名的招数带给拜伦·史文爵士以灭顶之灾,巨龙——不管哪条龙——在骑士接近时就醒了,随即喷吐烈焰融化了那面镜盾,也烤熟了盾后蹲伏的屠龙者。拜伦爵士惨叫着死去。

征服一百三十年初,旧镇学城放出三百只白鸦宣告冬天的到来,然而“蘑菇”和尤斯塔斯修士都说对雷妮拉·坦格利安女王而言,那时正值炎炎夏日。虽然君临人怨声载道,但都城和王座在她掌控之中。狭海对岸的三城同盟会开始分裂,制海权重归瓦列利安家族。大雪封锁了明月山脉的山路,“谷地处女”依然信守诺言,从海路调兵加入女王的队伍。曼德勒伯爵也派儿子梅迪瑞克和托伦带领舰队自白港运兵来援。从各方面讲,雷妮拉女王的力量都在增长,伊耿国王的权势则在衰退。

可只要敌人没倒下,战争就没有结束。拥王者克里斯顿·科尔爵士虽已丧命,他所拥立的伊耿二世国王及其女杰赫妮拉依然逍遥法外。“弯足”拉里斯·斯壮——“绿党会议”最高深莫测、最精明狡诈的成员——也无迹可循。雷妮拉女王的死对头博洛斯·拜拉席恩公爵依然控制着风息堡。兰尼斯特家族也继续与雷妮拉为敌,不过杰森公爵新逝,西境骑士又遭惨败,多年累积的精英在“喂鱼大战”中死的死逃的逃,再加上“红海怪”盘踞仙女岛、骚扰西海岸,凯岩城由是元气大伤。

伊蒙德王子成了三叉戟河上空的死神,一次次从天而降,向河间地洒下火雨和死亡。他一击得手便立刻转移,隔天又在五十里格外出现。瓦格哈尔的龙焰将老柳村和白柳村化为灰烬,将小羊厅烧成焦黑石堆。在美瑞唐谷,三十人和三百只羊被烧死。接着弑亲者又出其不意地重返赫伦堡,烧光了城里的木建筑,六名骑士和四十多名步兵为对付他的龙而阵亡,沙比瑟夫人躲进厕所方才逃过一劫。事后不久,夫人便逃回了孪河城……而她的战利品,众人口中的女巫亚丽·河文,回到了伊蒙德王子身边。这些袭击的消息传扬开去,领主们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女泉镇的慕顿伯爵、暮谷镇的达克林夫人和鸦树厅的布莱伍德伯爵都向女王紧急求助,恳求女王派遣巨龙来保护他们的领地。

然而对雷妮拉的统治威胁最大的并非独眼伊蒙德,而是伊蒙德的弟弟“大胆”戴伦王子及蒙德·海塔尔伯爵麾下的南境大军。

海塔尔军渡过曼徳河后,正缓缓逼近君临,沿途粉碎雷妮拉的支持者设置的一切阻碍,并裹挟每一位领主加入进军。戴伦王子骑特赛里恩飞在大军前方,提供了堪称无价的侦察情报,将敌人一举一动都通报蒙德伯爵。许多时候,只消瞥见“蓝女王”双翼的阴影,女王的人马就不战自溃了。慕昆大学士告诉我们,这支北上的军队人数已超二万,近十分之一是马上骑士。

雷妮拉的女王之手科利斯·瓦列利安老伯爵审视过所有威胁后,建议谈和。他力促雷妮拉赦免拜拉席恩公爵、海塔尔伯爵和兰尼斯特家族,只要对方屈膝臣服,宣誓效忠,并给铁王座送来人质。“海蛇”还建议把阿莉森太后和海伦娜王后送去教会,让她们在祈祷和冥思中度过余生,海伦娜的女儿杰赫妮拉则由他收养,长成以后嫁给小伊耿王子,以联合坦格利安家族的两大支脉。“那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呢?”“海蛇”娓娓道来时,雷妮拉质问,“篡夺者伊耿和弑亲者伊蒙德怎么办?这两个窃取我王位、害死我儿子的仇人,你要我也饶恕吗?”

“饶他们一命,送他们去长城。”科利斯伯爵回答,“让他们披上黑衣,从此受到守夜人军团牢不可破的神圣誓言约束。”

“誓言对背誓者有何用?”雷妮拉女王不依不饶,“他们窃取我王位时誓言一文不值。”

戴蒙王子赞同女王的看法,他认定饶恕乱臣贼子只会种下新一轮叛乱的祸根。“把叛徒的人头插上国王门,天下自然太平。”伊耿二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无非缩在哪座山头底下。”他们可以先着手消灭伊蒙德和戴伦。兰尼斯特家族和拜拉席恩家族也要摧毁,其领地和城堡赐予忠臣。王子提议把风息堡封给乌尔夫·白发,凯岩城封给修夫·铁锤……这令“海蛇”又惊又怒。“残酷地摧毁两个如此古老高贵的家族,单单这桩暴行就会逼反维斯特洛一半的领主。”科利斯伯爵断言。

王夫和首相出现了尖锐对立,只能由雷妮拉女王来加以裁决。雷妮拉选择折中路线,她答应派使者去风息堡和凯岩城,提出“慷慨的条件”和王家赦免……前提是先消灭篡夺者那两个与她为敌的弟弟。“擒贼先擒王,其他人都好说。我要宰了他们的龙,将龙头挂在王座厅,让后来人明白犯上作乱的代价。”

君临守备自然不能放松,雷妮拉女王及叙拉克斯将坐镇于此,她儿子伊耿和乔佛里也得待在她身边,以防万一。乔佛里快满十三岁了,急于证明自己,但母亲告诉他泰雷克休对保护红堡、防范敌袭意义重大,男孩便郑重承诺会履行职责。“海蛇”的继承人亚当·瓦列利安和他的龙海烟也留在都城。三条龙应能确保君临安全无虞了,其他的龙可投入战斗。

骑科拉克休的戴蒙王子和骑偷羊贼的女孩荨麻一起前往三河流域,受命搜寻并了结伊蒙德王子和瓦格哈尔;“醉鬼”乌尔夫·白发和“硬汉”修夫·铁锤飞往君临西南五十里格开外的腾石镇,那是海塔尔伯爵进军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两人将协助镇子与城堡的守备,伺机干掉戴伦王子和特赛里恩——科利斯伯爵提出或可留小王子一命,以为人质,但雷妮拉女王寸步不让。“他不会永远是个孩子。等他长大,我的儿子们迟早会遭他报复。”

风声很快传到阿莉森太后耳中,太后慌了神,她为儿子们的命运忧心忡忡,乃至跑到铁王座前双膝下跪,向继女求和。镣铐缠身的太后这回的提案是划疆而治:雷妮拉占有君临、王领、北境、艾林谷、三河流域和铁群岛;伊耿二世统治风暴地、西境和河湾地,以旧镇为首都。

雷妮拉对此不屑一顾。“你的儿子们若肯守本分,本可在我的朝廷中坐享荣华富贵。”她宣称,“然而他们居然妄想偷走我与生俱来的权利,还冷血地害死我两个亲爱的宝贝。”

“那不过是两个私生子,他们的不幸也是战争中难免的损伤。”阿莉森辩解。“我的两个孙子才称得上无辜受害、飞来横祸。你还要多少牺牲品,才能满足复仇欲呢?”

太后的话等于为雷妮拉的怒气火上浇油。“我不想再听无耻的谎言,”她发出严正警告,“再敢提及血统问题,我就拔掉你的舌头。”——至少,在尤斯塔斯修士的记述里雷妮拉是这么说的,慕昆《真史》中的描写也与之仿佛。

“蘑菇”的说法则不同,他说雷妮拉当即下令拔掉继母的舌头,而非仅仅发出威胁。侏儒又说,“白蛆”小梅夫人及时劝阻了雷妮拉,但提出更为残忍的替代方案:伊耿国王的妻子和母亲将戴着镣铐被赶进高级妓院,供任何出得起价的男人享用,阿莉森太后一次值一枚金龙币,海伦娜王后一次值三枚金龙币,因后者更年轻漂亮。虽然这堪称天价,“蘑菇”却说许多君临人自觉占了便宜,不肯错过千载难逢的与王族亲热的机会。“让她们一直服务,直到怀上孩子,”“蘑菇”声称小梅夫人如此建议,“既然她们张嘴就提私生子,让她们各自怀上一个好了。”

的确,男性的欲望和女性的残酷往往会以耸人听闻的方式表现出来,但我们在此事上仍难以取信“蘑菇”。毫无疑问,相关故事曾在君临的酒肆和食堂间广泛流传,但源头很可能来自复辟后的伊耿二世国王,他当时急于开脱自己残忍的报复行为。我们还必须牢记,侏儒是在多年以后追述,完全有可能出现记忆偏差。无论如何,让我们把“妓院双后”的故事抛诸脑后,继续叙述其他事件吧……科拉克休和偷羊贼去了北方,沃米索尔和银翼去了南方。

雄浑澎湃的曼德河的源头附近有一座繁荣市集,名为腾石镇。此地也是傅德利家族的根据地,俯瞰镇子的城堡小而坚固,但城堡中仅有四十名守卫,幸亏另有几千军队从下游的苦桥、长桌厅和更往南的地方聚集而来,河间诸侯的抵达更令女王军士气大增——这些人新近获得“屠夫的舞会”这场大捷,他们由加尔巴德·格雷爵士和“长叶的屠狮者”带领,用长矛挑着克里斯顿·科尔爵士的项上人头,军中还有红罗柏·河文及其麾下的弓箭手,“冬狼军”的残部,外加黑水河两岸新加入的二十来位有产骑士和小领主——其中小有名气者包括尤尔村的莫斯兰德、中间屯的加里克·霍迩爵士、“无畏的”梅瑞尔爵士和欧瓦·博莱利男爵。

据《真史》统计,当时雷妮拉女王旗下的腾石镇守军总计接近九千人,其他编年史家的数据在六千至一万二千人之间,但无论哪种说法,女王军的人数均远逊于海塔尔伯爵的军队。正因如此,巨龙沃米索尔和银翼及其骑手的到来才得到了人们如此热烈的欢迎。

谁知祸由此生。

关于“腾石镇叛变”的过程、时间和原由素有争议,真相也许早已湮没。可以确认的是,那些赶在海塔尔伯爵到来前涌进镇里的难民,很多实际上是海塔尔军的内应,他们有意制造混乱。而在河间地人南下时加入的黑水河诸贵族中,至少有两位——欧瓦·博莱利男爵和罗杰·克恩爵士——确然是伊耿国王的秘密支持者。但若非乌尔夫爵士和修夫爵士突然倒戈,这些人本不可能造成大麻烦。

迄今为止,我们对这两个驭龙者的认知主要来自“蘑菇”,而“蘑菇”总是不厌其烦地渲染他们的品行如何低下。他说前者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后者是个粗暴蛮横的莽夫,两人都很懦弱,刚看到海塔尔军绵延数里的行军纵队、看到敌人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就决定改换门庭。但我们知道,两人此前在潮头岛附近的海战面对枪林箭雨并未退缩,就此看来,或许让他们踌躇的是要与特赛里恩交手,毕竟喉道之战中所有的龙都在他们这边……不过这又有一点说不通:沃米索尔与银翼都比戴伦王子的坐骑成熟和庞大得多,打起来当然不会落于下风。

有人推测,白发和铁锤倒戈的主因是贪婪而非懦弱,他们毫无荣誉感,一味渴求财富和权力。喉道之战和夺回君临后,他们被正式册封为骑士……却欲壑难填,压根瞧不起雷妮拉女王赐予的小片土地。前已述及,罗斯比伯爵和史铎克渥斯伯爵被处死后,有人提议让白发和铁锤通过联姻继承其领地和城堡,最终雷妮拉女王却把继承权给了两位伯爵的幼子;随后风息堡和凯岩城也曾短暂出现在两人眼前,直到被“不知感恩的”雷妮拉再度收回。

合理的结论是,他们指望助伊耿二世夺回铁王座后得到重赏。我们甚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即“弯足”拉里斯伯爵或其派出的间谍曾对两人许下相关承诺,当然,我们拿不出真凭实据。

总之,由于“两大叛徒”(所有历史书都这样唾弃他们)不识读写,难以确证动机,但腾石镇之战的过程本身较为清晰。在加尔巴德·格雷爵士的指挥下,六千名女王军的战士于镇外列阵迎击海塔尔军。他们英勇战斗了一阵,不过蒙德伯爵的弓箭手逐渐削弱了女王军,他派出重骑兵冲锋更是大获全胜。女王军向镇墙溃逃,红罗柏·河文及其麾下弓箭手就站在墙上,用长弓掩护溃退的部队。

待大部分败军退进镇子后,“老朽”罗德揪准机会率“冬狼军”打开一道边门,发出恐怖的北方战吼,插入追兵左翼。随后的混战中,北方人硬是从十倍于己的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在伊耿国王的金龙旗及旧镇的烽火白塔旗下的蒙德·海塔尔伯爵。

正如歌手们传唱的那样,罗德瑞克伯爵战得兴起,虽然浑身浴血,盾牌和头盔都四分五裂,但杀红眼的他浑无知觉。眼见形势危急,蒙德伯爵的堂亲布林东·海塔尔爵士挺身阻挡北方人,他提起长斧一击猛砍,齐肩卸下了“老朽”持盾的左臂……但狂暴之中的荒冢屯领主没有倒下,他临死前接连击毙布林东爵士和蒙德伯爵。海塔尔的旗帜倒下了,镇民们欢呼雀跃,认为这是战争的转折点。连特赛里恩的出现也没让他们惊慌,他们知道己方有两条龙……但沃米索尔和银翼飞上天后却转而朝腾石镇喷出烈焰,喝彩顿时变成惨叫。

慕昆大学士写道,这是“怒火燎原”的缩小重演。

腾石镇整个烧起来了:店铺、民房、圣堂、百姓……着火的守卫跳下城门楼和墙垛,浑身浴火的平民在街巷中尖叫乱窜,犹如无数人体火炬。在镇外,戴伦王子驱策特赛里恩从天空中俯冲而来,长夜的佩特被甩下坐骑、惨遭践踏,加尔巴德·格雷爵士则被十字弓射中,随即教龙焰吞噬;在镇内,“两大叛徒”放纵龙焰洗涤全镇,从镇子一头扫到另一头。

罗杰·克恩爵士及其手下露出了本色,他们砍翻把守镇门的守卫,开门迎接海塔尔军;城堡内的欧瓦·博莱利男爵也有样学样,他挺起长矛捅进了“无畏的”梅瑞尔爵士的后背。

随之而来的野蛮洗劫在维斯特洛的全部历史上也屈指可数。曾为贸易中心的腾石镇灰飞烟灭,数千人被烧死,另有数千人试图游过河却被淹死,而这些人某种意义上还是幸运儿,因幸存者的遭遇惨不忍睹。傅德利伯爵的部属弃械投降,却被捆起来一一斩首。逃过火焚之厄的女镇民遭到轮奸,八九岁女童都不能幸免,老人和男孩全被杀掉,巨龙用焦黑冒烟的尸体大快朵颐。腾石镇再也没能恢复过往的荣光,傅德利家族后来尝试在废墟上重建“新镇”,但规模还不到从前的十分之一,因百姓普遍认为这里有鬼魂作祟。

腾石镇以北一百六十里格的地方,巨龙也翱翔在三叉戟河上空。戴蒙·坦格利安和棕肤女孩荨麻反复搜寻独眼伊蒙德,却一无所获。应曼佛利·慕顿伯爵之请——伯爵怕瓦格哈尔怕得要命——他们以女泉镇为基地展开行动,然而伊蒙德根本没光顾女泉镇,他袭击了明月山脉脚下丘陵间的石首镇、绿叉河畔的甜柳村和红叉河畔的激舞村,又将射程桥、老渡口、老妪坊和贝彻斯特修女院化为灰烬,而且总能在对头赶到现场前远走高飞。瓦格哈尔从不逗留,幸存者也不能就它的去向达成一致意见。

每天早上,科拉克休和偷羊贼都会飞离女泉镇,爬上河间地的高空,绕着越来越大的圈子展开搜索……每天黄昏也都会满心挫败地返回。《女泉镇编年史》告诉我们,慕顿伯爵慢慢有了些底气,乃至建议两位驭龙者分头行动,好让搜索效率倍增。戴蒙王子拒绝了,他提醒伯爵,瓦格哈尔是“征服者”伊耿及其姐妹带来维斯特洛的三条龙中仅存的一条,它虽比一个世纪前动作迟缓了,但体型已接近当年的“黑死神”贝勒里恩,其龙焰足可熔化石头。科拉克休或偷羊贼单打独斗都非它对手,联合起来才有机会,所以王子日日夜夜把女孩荨麻带在身边,无论在天上还是城堡里。

他这么做仅是出于对瓦格哈尔实力的担心吗?“蘑菇”不这么认为,根据他的口述,戴蒙·坦格利安已然爱上这位棕肤的私生女孩,以至跟她上床。

侏儒的证言有几分可信?荨麻此时顶多十七岁,而戴蒙·坦格利安四十九岁,但我们不可忽视小处女在老男人眼中的魅力。我们知道,戴蒙·坦格利安作为王夫对雷妮拉女王并不忠实,连向来清心寡欲的尤斯塔斯修士也多次提及他在朝中执政时夜间造访梅莎丽亚夫人,与之交欢……据称还得到雷妮拉的首肯。此外,戴蒙王子年轻时号称“跳蚤窝之主”,君临城的每家妓院都与他相熟,由于他出了名地偏好给处女开苞,老鸨们总把最年轻、最美貌、最纯真的少女留给他。

荨麻确实年轻,这点无可争议(当然,她没有王子从前开苞的某些少女那么年轻),但是否仍为处女就另当别论了。她在香料镇和船壳镇的街巷间长大,无母无家也身无分文,多半在初潮到来后不久就失去了贞操(甚至可能在此之前……),只为换取半个铜角或一点面包。她用来引诱偷羊贼就范的那些绵羊……若她不肯为牧羊人掀起裙子,又怎能得到呢?她的容貌也不出彩,慕昆在《真史》中形容(当然,慕昆没见过她)她是“骑着瘦骨嶙峋的棕色烂泥龙的瘦骨嶙峋的棕色小丫头”,尤斯塔斯修士则说她牙齿弯曲,鼻子曾因偷窃被割开,留下醒目的伤疤。这样看来,她完全不配成为王子的情妇。

《“蘑菇”的证词》却坚称两人的忘年情是事实,这种说法并得到慕顿伯爵的学士留下的《女泉镇编年史》的佐证……诺伦学士说“王子和他那个私生女孩”每天都共进早餐和晚餐,睡在相邻的卧室。他描述王子“就像父亲痛爱女儿一样痛爱那个棕肤丫头”,教她“日常礼仪”,让她学会如何穿衣、如何端坐、如何梳头。王子送给女孩的礼物包括“一把象牙梳、一面镀银梳妆镜、一顶绸缎镶边的棕色天鹅绒厚披风和一双如黄油般柔软的皮革骑靴”。诺伦更提及王子指导女孩洗浴之道,为他们准备洗澡水的女仆目睹两人经常同盆共浴,“他替她搓背,为她洗去发际间的龙臭味,两人就跟命名日时那样一丝不挂”。

尽管学士并未明言戴蒙·坦格利安与私生女孩有过肌肤之亲,但考虑到此后的事件,我们必须假定“蘑菇”在此事上是大体可信的。无论如何,不管两个驭龙者如何消磨夜晚,他们把白昼的时光都用在天空中巡逻,徒劳无功地搜寻伊蒙德王子和瓦格哈尔。

我们将暂时中断对他们的叙述,将目光转向黑水湾以东。

大约在这个时候,饱受摧残的平底商船纳西里亚号勉强驶入龙石岛港口进行维修和补给。水手们说,纳西里亚号自潘托斯返回古瓦兰提斯途中被风暴吹离航线……这在狭海本来稀松平常,但瓦兰提斯人的故事不止如此:纳西里亚号西行时,巨大的龙山笼罩在前,就着山后沉落的夕阳……水手们目睹两条巨龙在空中格斗,咆哮声在冒烟火山东坡的黑色峭壁上回荡。这故事在海边每个旅店、酒馆和妓院反复传扬,添油加醋,直至龙石岛上无人不知。

在古瓦兰提斯人眼中,龙是奇迹,双龙决斗的场面将令纳西里亚号的船员终生难忘;龙石岛居民对此则已见惯不怪……但水手的故事毕竟引发了兴趣,一些本地渔民次日一早便划船环行龙石岛,在龙山脚下找到一具焦黑破烂的龙尸。从双翼和鳞片的颜色判断,此龙乃是灰影,它被撕成两半,很多部位还教对手吞吃了。

劳勃·坎斯爵士——他性格温和、大腹便便,乃是雷妮拉离开时任命的龙石岛代理城主——接获报告后,认定是贪食者所为。大部分人表示认同,众所周知,贪食者有攻击体型较小的同类的前科,尽管它很少做得如此野蛮。部分渔民害怕贪食者肆虐,联名要坎斯爵士派骑士去巢穴结果它,但代理城主拒绝了。“我们不打扰贪食者,贪食者就不会打扰我们。”他解释道。为确保不出乱子,他禁止渔民去龙山东面腐烂的龙尸附近打鱼。

他的命令没能满足岛上受他监护、精力旺盛的贝妮拉·坦格利安的好奇心。贝妮拉是戴蒙王子与第二任妻子兰娜尔·瓦列利安的女儿,时年十四岁,她长成了任性的野丫头,与其说是初潮刚至的贵族少女,倒不如说更像男孩,真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身材瘦小却胆大包天,热爱舞蹈、鹰狩和骑马,身为一介女流,她童年时代常因与侍从们在庭院中摔跤而受罚,近来她发现与他们玩亲吻游戏更有趣。雷妮拉女王的宫廷搬去君临后不久(她把贝妮拉留在龙石岛),贝妮拉就被逮到容许某个厨房小弟将手伸进她的上衣里头。劳勃爵士大为光火,当即要砍厨房小弟犯错的手——亏得贝妮拉眼泪汪汪地说情,那孩子最终才逃过一劫。

“她太喜欢与男孩厮混,”事后,代理城主给贝妮拉的父亲戴蒙王子写信报告,“您必须让她尽快结婚,否则她迟早会把贞操献给某个完全不合适的人。”对贝妮拉来说,也许唯一能盖过男孩的是对飞翔的兴趣。虽然离首度骑月舞上天还不满半年,但她天天飞行,不仅飞遍了龙石岛的每个角落,甚至还渡海飞往潮头岛。

酷爱冒险的贝妮拉自告奋勇地向劳勃爵士提议,自称能揭开龙山背后的真相,又说自己不怕贪食者,因为月舞年轻敏捷,可以轻松躲开任何攻击。然而代理城主不愿冒任何风险,严令守卫不得让她离开城堡——结果愤怒的少女当晚就被逮到违抗城主的安排,此后便被禁闭在卧室。

劳勃爵士的决定固然情有可原,事后观之却极为不幸,因贝妮拉若骑龙前去侦察,必可发现当时绕行岛屿、违规前往事发地的那艘渔船。船上载有老渔民“乱胡子”汤姆、他儿子“夹舌头”汤姆和他们的两个“表亲”,其中包括马斯森·维水爵士——这两人据说是因潮头岛香料镇被毁的缘故前来投奔。“夹舌头”汤姆捕鱼技术拙劣,喝酒却是一把好手,他花了很长时间与瓦兰提斯水手们畅饮,打听他们对巨龙的描述。“灰龙和金龙,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位水手形容……听了这话,两位汤姆决定打破劳勃爵士的禁令,把“表亲”们送到腐烂龙尸所在的石头海滩,寻找屠龙真凶。

与此同时,腾石镇之战及叛变发生的消息传到黑水湾西岸的君临。相传阿莉森太后听了哈哈大笑。“自食其果。”她总结道。铁王座上的雷妮拉女王面色惨白,差点晕厥,她下令将各城门封闭上闩,不准任何人出入君临。“我决不给变色龙机会,让他们引狼入室。”她吼道。蒙德伯爵的军队不日就将杀到,龙背上的叛徒或许到得更早。

乔佛里王子却燃起战意。“让他们来吧,”男孩满脸通红地吹嘘,话语中洋溢着年轻人的傲气和为兄弟们复仇的渴望,“让我和泰雷克休上天迎战。”

母亲大吃一惊。“绝对不行,”雷妮拉严辞拒绝,“你太小,还不能打仗。”但她允许男孩留在“黑党会议”中讨论如何迎敌。

君临城总计有六条龙,但只有一条在红堡,即女王的坐骑母龙叙拉克斯。城堡外庭有个马厩专门清出来给它,这条龙被沉重的锁链束缚在地,锁链长度允许它从马厩走到外庭,然而没有骑手的话无法起飞。叙拉克斯早已习惯圈养,它向来吃得很好,好多年不曾自己捕猎。

其他五条龙住在龙穴,“残酷的”梅葛建造那栋庞大的建筑正为此目的。宏伟的穹顶下,雷妮丝丘陵的山体中一共挖出四十个巨大地窖,彼此相连成环。地窖两端均设有厚重大门,内门朝向中央沙坑,外门通往山坡。科拉克休、沃米索尔、银翼和偷羊贼出征前都曾在这里栖息,现在的五条龙则是乔佛里王子的泰雷克休、亚当·瓦列利安灰白色的海烟、小龙莫古尔和斯里科斯——分别属于杰赫妮拉公主(在逃)及其孪生兄弟杰赫里斯(已殁)——还有海伦娜王后的爱骑梦火。按长久以来的传统,龙穴至少要保留一位驭龙者,以免都城遇袭时猝不及防。鉴于雷妮拉女王总把儿子们带在身边,这项任务只能落到亚当·瓦列利安身上。

但“黑党会议”的成员开始怀疑亚当爵士的忠诚。乌尔夫·白发和修夫·铁锤叛逃敌营……其他“龙种”会不会有样学样?船壳镇的亚当和女孩荨麻跟他们有何区别?野种怎能信任?

巴提摩斯·赛提加伯爵力持此论。“野种天生反复无常,”他说,“这是血统决定的。嫡生子有多忠诚,私生子就有多狡诈。”他督促雷妮拉女王立即逮捕两名私生驭龙者,赶在他们骑龙投敌之前。其他人纷纷附和,包括都城守备队队长罗斯·拉盖特爵士和女王铁卫队长洛伦特·马尔布兰爵士,连两个白港人——凶猛的梅迪瑞克·曼德勒爵士及其精明肥胖的弟弟托伦爵士——也规劝女王多个心眼。“最好不要心存侥幸,”托伦爵士道,“再有两条龙倒戈,大局便无可挽回。”

只有科利斯伯爵和格拉底斯国师为“龙种”辩护。大学士指出,荨麻和亚当爵士迄今未有丝毫叛迹,明智的做法是在作出决定前进行审慎的调查;“海蛇”走得更远,他宣称亚当爵士及其弟埃林都是“真正的瓦列利安”,是潮头岛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至于那女孩,她也许又脏又丑,但曾在喉道之战英勇奋战。

“‘两大叛徒’不也是?”赛提加伯爵反驳。

首相的激烈抗议和大学士的冷静呼吁最终都被置之不理,因女王的恐惧和怀疑此刻达到了顶峰。“由于承受过太多、太频繁的背叛,她总把他人往坏处设想。”尤斯塔斯修士写道,“不忠成了家常便饭,她认为任何人都值得怀疑,即便是她曾经深爱的人。”

实情也许正如尤斯塔斯修士所言,但无论如何,雷妮拉女王并未立刻行动,还是先找来梅莎丽亚——那个里斯妓女和舞者成了事实上的情报总管,她的皮肤苍白如牛奶,身穿一袭血红丝绸镶边的黑天鹅绒兜帽长袍。她来到“黑党会议”,谦卑地低下头,倾听雷妮拉对亚当爵士和荨麻的忠诚的疑问。听完之后,“白蛆”抬起双眼,用柔和的语气答道:“那女孩已经背叛了您,女王陛下。此时此刻,她正与您夫君同床共枕,不久就会怀上他的野种。”

据尤斯塔斯修士的记载,雷妮拉女王听了这话怒不可遏。她用寒冷如冰的口气命令罗斯·拉盖特爵士带二十名金袍军前往龙穴捉拿亚当·瓦列利安爵士。“严加审问,务必探明他的底细。”至于女孩荨麻,雷妮拉宣布:“她是个卑贱之人,身上带着巫术的臭味,我的王子不可能跟这等下作的东西同床。只消看看她的模样,谁都知道她没有一滴龙血,她想必是用魔法来束缚巨龙和我夫君。”既然戴蒙王子成了女孩的魔法的奴隶,那也不可信任,雷妮拉女王当即向女泉镇传令——只传给慕顿伯爵——“立刻动手,无论在餐桌边还是床榻上,砍下那贱人的脑袋,好让我的王子重获自由。”

就这样,背叛引发背叛,带来雷妮拉的毁灭。罗斯·拉盖特爵士带着金袍军和女王的拘捕状骑上雷妮丝丘陵时,龙穴大门突然打开,海烟鼻孔生烟,展开淡灰色的双翼飞上天空,扬长而去——有人及时警告了亚当·瓦列利安爵士。愤怒的罗斯爵士破口大骂,他直奔红堡,闯进首相塔,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巨手一把抓起科利斯老伯爵,指控对方叛国。老人未予否认,随即遭到殴打,然后被捆绑扔进黑牢,等待审判和处决,这期间他始终一言不发。

雷妮拉女王的怀疑也落到格拉底斯国师头上,因其曾跟“海蛇”联名为“龙种”辩护。格拉底斯否认自己参与过科利斯伯爵的任何叛国行为,雷妮拉念其长年忠诚服务,并未将其打入地牢,只是逐出“黑党会议”,送回龙石岛。“我相信你不会当面对我撒谎,”她告诉格拉底斯,“但我不能把无法完全信任的人留在身边。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为那个野丫头求情的样子。”

腾石镇屠杀的消息已然传遍都城……引发了大恐慌。人们奔走相告,说君临将是下一个屠场,在巨龙的决斗中,都城定会被烧成白地。成百上千的恐慌百姓涌向城门,却被金袍军拦了回来。无奈之下,许多人藏身地窖深处,以求逃过即将来临的火风暴,其他人则用祈祷、饮酒或女色来麻醉自己。入夜后,城里每座旅店、妓院和圣堂都挤满男男女女,有的人是来寻求慰藉,有的人则是渴望逃避。可怕的谣言在这些地方进一步发酵。

就在这压抑的关口,一位行脚兄弟于鞋匠广场粉墨登场,并迅速崛起。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刚毛衬衫和粗纺马裤,双脚赤裸,脖子上用皮绳挂着行乞用的碗。他又脏又臭,不知多长时间未曾洗浴,而且很可能做过小偷,因他没有右手,胳膊末端用褴褛的皮革胡乱扎紧。慕昆大学士猜测他是穷人集会的成员,星辰武士团虽然大半个世纪前就被解散,仍有余党游荡在七大王国的乡野间。尽管我们无法确知他的来历,连他的真名也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中,但那些听众——以及记录下他斑斑劣迹的史家们——称他“牧羊人”。“蘑菇”则说他是“牧羊尸”,侏儒坚称此人皮肤惨白、臭气熏天,好比刚爬出坟墓的尸体。

这个独臂“牧羊人”宛若恶灵附身,大肆蛊惑人心。他当着听众们的面,预言雷妮拉女王的末日和毁灭。他不知疲倦又无所畏惧,从晚上一直讲到第二天中午,鞋匠广场始终回荡着他愤怒的声音。

“牧羊人”声称龙并非自然生物,而是瓦雷利亚人用堕落的巫术自七层地狱的深渊中召唤的魔鬼。“在那个邪恶又污秽的地方,兄弟与姐妹通婚,母亲和儿子同床。那里的男人骑着魔鬼上战场,女人则为野狗张开双腿。”坦格利安家族侥幸逃离天罚,远渡重洋来到龙石岛,但“诸神不容蔑视”,因此第二次“末日浩劫”已迫在眉睫。“牧羊人”铿锵有力地高呼:“必须推翻虚伪的国王和淫乱的女王,结束所有胡作非为,消灭他们胯下的魔鬼!”支持坦格利安家的人也要统统杀掉,只有清除了君临城里的恶龙和恶龙的主人,维斯特洛才能免遭瓦雷利亚的下场。

他的听众每小时都在增加,从最初的十几人,二十人,一百人……到黎明时分,广场已涌入数千百姓,他们互相推挤,争抢着倾听布道。许多人持有火把,因此当晚“牧羊人”就在层层火光映照中继续布道。试图阻止他的人遭到毒打,甚至有四十名挺起长矛前来清理广场的金袍子也被赶走了。

君临西南六十里格处的腾石镇是另一种乱局。君临城因这里的军队而陷入恐慌,恐慌的源头却在踌躇不前。伊耿国王一派失去领袖后,出现了争斗、分裂与猜忌。蒙德·海塔尔和他的堂亲、旧镇最杰出的骑士布林东爵士一同丧命,其长子莱昂诺远在千里之外的参天塔,况且还是个毛头小子。虽然蒙德伯爵称戴伦·坦格利安为“大胆”戴伦,对王子在战场上的勇气褒赞有加,王子毕竟也未成年,而他身为阿莉森太后诸子中的幼子,打小成长在兄长们的阴影之下,更习惯服从命令而非下达命令。军中最资深的海塔尔家成员为霍巴特爵士,他也是蒙德伯爵的堂亲,但迄今伯爵只让他负责辎重队。霍巴特·海塔尔“肥胖与迟缓的程度相当”,活了六十岁没一件功业,现在出于跟阿莉森太后的血缘关系,却要统御南境大军。

乌尔温·培克伯爵、“无畏的”琼恩·罗克顿爵士和欧瓦·博莱利男爵也想成为统帅。培克伯爵出自声名赫赫又源远流长的战士家族,麾下有一百名骑士和九百名步兵;琼恩·罗克顿的坏脾气跟他持有的黑剑一样闻名,那柄瓦雷利亚钢剑名为“孤儿制造者”;叛徒欧瓦·博莱利男爵认定腾石镇之战获胜全赖自己的妙计,攻打君临的使命因而非他莫属。不过这三人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威望来约束沉溺于杀戮和贪欲之中的官兵,当他们为职位和战利品争吵不休时,他们的部下自由自在地加入了抢掠、强暴和破坏的大狂欢。

这些日子的恐怖事件层出不穷、不胜枚举。事实上,翻遍七大王国的历史,叛变之后对腾石镇的洗劫,其持续时间和残暴程度也屈指可数。由于没有一位强有力的领袖来加以管制,好人最终也变成了野兽。一队队醉醺醺的士卒在街上游荡,随意抢劫民居和商铺,任何人敢于阻止便是死路一条。镇里的女人都成了猎物,包括老妪和女童。富人被拷打致死,逼问金子和宝石的秘藏地。婴儿被从母亲怀里抢走,插在矛尖上炫耀。神圣的修女被扒光衣服,满街追逐强奸——这并非个别士兵所为,而是上百人一起——连静默姐妹也遭侵犯。就连死者亦无法置身事外:那些荣誉下葬的人,他们的棺材被起出来掠夺,遗体残骸则留给野狗和食腐乌鸦。

尤斯塔斯修士和慕昆大学士都说戴伦王子于心不忍,遂命霍巴特·海塔尔爵士出手制止,但这位爵士一如既往地办事不力。下等人的天性本以尊长为榜样,而试图继承蒙德伯爵地位的贵族个个成了贪婪、骄纵和杀戮欲的俘虏,爵士却束手无策。“无畏的”琼恩·罗克顿看上美貌的莎丽丝·傅德利夫人,她是腾石镇伯爵的妻子,却被他当成“战争奖品”收归己有。伯爵前来抗议,琼恩爵士二话不说便用“孤儿制造者”将其劈作两半,而后撕开痛哭的莎丽丝夫人的裙服时还夸口“我的剑也能制造寡妇”。两天后,培克伯爵和博莱利男爵在作战会议上爆发激烈争执,以致培克抽出匕首,捅进博莱利的眼睛,大叫“一日变色龙,永为变色龙!”戴伦王子和霍巴特爵士面面相觑,吓得心惊胆战。

然而“两大叛徒”——出身贫贱的驭龙者修夫·铁锤和乌尔夫·白发——的罪行又犹有过之。乌尔夫爵士常喝得酩酊大醉,“蘑菇”说他“从头到脚沉溺于酒色”,每晚要给三个处女开苞,而谁敢惹他他就拿谁去喂龙。雷妮拉女王赐予的骑士身份已远远不够,戴蒙王子逾制封赏的苦桥伯爵也不在眼中,欲壑难填的白发盯上高庭:他声称提利尔家族既在“血龙狂舞”中保持中立,便可视为叛徒。

但与另一条变色龙修夫·铁锤相比,乌尔夫爵士的野心又相形见绌了。作为铁匠之子,修夫身高马大、胳膊强壮,据说能空手掰弯钢条。他对战争几乎一窍不通,但体格和力量令人望而生畏,手中战锤舞得虎虎生风、杀气凌人。他胯下的沃米索尔曾是“人瑞王”的坐骑,如今在维斯特洛的龙族里,只有瓦格哈尔比之更老更大。

基于上述原因,“铁锤大人”(修夫如此自称)梦想称王。“能当国王干吗当领主?”他对投靠他的人说。仿佛与之相应,一则古老的预言在军营里不胫而走:“战锤毙真龙,新王因而生,万人莫可挡。”这则预言的最初源头不得而知(肯定不是铁锤自己编的,因他不识读写),但短短数日便传遍腾石镇内外。

“两大叛徒”都不急于协助戴伦王子反攻君临。南境大军的确兵多将广,还有三条巨龙压阵,但雷妮拉女王也有三条龙(他们以为如此),等戴蒙王子和荨麻回来就是五条。培克伯爵建议原地休整,等拜拉席恩公爵率军从风息堡赶来汇合;霍巴特爵士希望退回河湾地,以补充迅速消耗的补给。无人过问的事实是,大军每天都像朝露蒸发一般缩减,越来越多的兵士悄悄逃走,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家忙收成去了。

往北一百多里格,在一座俯瞰螃蟹湾的城堡里,另一位领主亦如坐针毡。雷妮拉女王自君临送信给女泉镇伯爵曼佛利·慕顿,要他献上私生女荨麻的人头。女孩被控犯下欺君叛国的大罪,雷妮拉非要她命不可。“但不许伤害我的夫君戴蒙·坦格利安王子,”雷妮拉女王特意申明,“事后送他回来,我们正需要他。”

《女泉镇编年史》的撰写者诺伦学士说慕顿伯爵读过来信震惊得哑然失声,连喝三杯葡萄酒才勉强恢复镇静。伯爵随即招来他的守卫队长、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代理骑士“灰铁”佛罗理安爵士,他让学士也留下,然后宣读了信件,并征询意见。

“此事不难。”守卫队长说,“虽然王子睡在她身边,但毕竟是老了。若他插手干涉,三个人应能制服,六个人则万无一失。大人要今晚动手吗?”

“六个人也好六十人也罢,他可是戴蒙·坦格利安。”慕顿伯爵的弟弟反对。“更明智的办法是在他今晚的酒里混入安眠药,等他醒来木已成舟。”

“那女孩再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满头灰发的老骑士佛罗理安叹道,他为人素来正直,“‘人瑞王’绝不会做这等事,任何有荣誉感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这毕竟是个艰难的时代,”慕顿伯爵说,“女王陛下要我作出艰难的抉择。那女孩是我屋檐下的客人,若我遵令行事,女泉镇必将永世遭到诅咒;若我违令不依,我们又会被视为叛徒,难逃焚城之厄。”

他弟弟回应道:“其实无论我们怎么选,都难逃火焚厄运。王子对那棕肤女孩怀有超乎寻常的感情,而他的龙就在左近。最好两个一起杀,以绝后患。”

“但女王禁止伤害他,”慕顿伯爵提醒对方,“况且背后下手谋杀两个客人等于双倍罪孽,我受的诅咒也会加倍。”他长叹一声。“我真希望自己没读过这封信。”

诺伦学士此时开口:“也许您确实没读过。”

此后的讨论《女泉镇编年史》失载,我们也不得而知,但书中详述了当晚二十二岁的年轻学士如何找到共进晚餐的戴蒙王子和女孩荨麻,并出示雷妮拉女王的信。“他们被一整天徒劳无功的搜索累得精疲力尽,我进门时正在分享煮牛肉和甜菜组成的简单晚餐,并轻声对话,内容我没听清。王子礼貌地问候我,但读过我带来的信件后他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浑身笼上一层深深的伤悲,活像已不堪重负。女孩问他信中写了什么,他答道:‘女王的言辞,婊子的手段。’随后他拔剑而起,询问慕顿伯爵是否在门外埋伏了士兵,正待捉拿他们。‘我是孤身前来,’我告诉他,不只如此,我还进一步谎称无论伯爵大人还是女泉镇的其他人士都还不知信中内容。‘请原谅,王子殿下,’最后我说,‘我打破了自己的学士誓言。’戴蒙王子听罢收剑道:‘你是个不称职的学士,却是个好人。’他要我快走,并下令:‘天亮前切勿泄露此事,无论对伯爵,还是对你爱戴的其他人。’”

没人知道王子和私生女孩如何在慕顿伯爵的屋檐下度过这最后一夜。破晓时分,两人并肩来到庭院,戴蒙王子最后一次扶荨麻骑上偷羊贼。荨麻起飞前总会给偷羊贼喂食——龙吃饱了更容易听骑手使唤——那天早上她带来女泉镇属地里最大的一头黑公羊,亲手割开它的喉咙。据诺伦学士记载,当她骑上巨龙时,皮革骑靴上全是血,“而她脸上全是泪”。老男人和少女没说一句道别话,偷羊贼便鼓动棕色皮翼,升上微明的天空。科拉克休仰头长啸相应,震碎了琼琪塔所有的窗户。荨麻高飞到镇子上空,随后转向螃蟹湾,消失于晨雾之中,从此没在君临的宫廷、也没在任何城堡现身。

戴蒙·坦格利安回到城堡和慕顿伯爵用过早餐。“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告诉伯爵,“多谢款待。请你在领内放出消息,就说我去了赫伦堡,若我侄儿伊蒙德有种挑战我,我会在那里与他一对一决斗。”

戴蒙王子最后一次飞出女泉镇。诺伦学士在他走后找到领主:“请您扯下我的颈链,把我捆起来解送女王。当我警告叛徒、让她逃跑时,我也成了叛徒。”

慕顿伯爵不允。“你留着颈链吧,”伯爵说,“这里不止你一个叛徒。”当晚,女泉镇各门降下雷妮拉女王的四分旗帜,升起伊耿二世的金龙旗。

但戴蒙王子降落在赫伦堡、重新占据该地时,那里的焦黑塔楼和废弃堡垒上没有任何旗帜。城堡幽深的地窖和酒窖里住了些难民,不过科拉克休的皮翼声把他们全吓跑了。戴蒙·坦格利安于赫伦王的居城大得出奇的厅堂里独自徘徊,唯有巨龙与他为伴。每晚黄昏,王子都会用剑在神木林的心树上刻日子,至今我们还能在鱼梁木上看见十三道又黑又深的印记,仿佛早已淤结的伤痕,但自戴蒙之后的每一位赫伦堡领主都说它们会在春天重新流血。

王子守候的第十四天,一道比乌云更黑的阴影掠过城堡,吓跑了神木林中所有的鸟儿,热浪卷起庭院里层层落叶。瓦格哈尔终于驾到,独眼王子伊蒙德·坦格利安骑在它背上,身着一袭金缕镶嵌、漆黑如夜的盔甲。

他并非只身前来,亚丽·河文也在巨龙背上,一头乌黑长发风中飘荡,她怀了孩子。伊蒙德王子绕赫伦堡的五座高塔足足飞了两圈才将瓦格哈尔降在外庭,与科拉克休保持一百码距离。两条龙恶狠狠地彼此瞪视,科拉克休展翼嘶吼,火苗在它齿间闪动。

王子从瓦格哈尔背上扶下情妇,转身面对叔叔:“阿叔,听说你在找我们。”

“我只找你一人。”戴蒙回答,“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多亏我的夫人。”伊蒙德解释,“她能从漆黑的乌云间看到你,从黄昏的山涧里看到你,从晚餐的篝火中看到你。我的亚丽,她能从火焰中看到很多东西,而你独自前来,实在太蠢了。”

“若非如此,你不可能现身。”戴蒙说。

“好吧,我来了,你也一样。你活得太久了,阿叔。”

“至少这点我同意。”戴蒙回答。老王子随即让科拉克休低下脖子,他僵硬地爬了上去。小王子吻过女人,轻身跃上瓦格哈尔,小心系牢腰带和鞍配间的四条短铁链。戴蒙没系自己的铁链。科拉克休又嘶叫一声,更朝空中喷出龙焰,瓦格哈尔回以咆哮。紧接着两条巨龙不约而同地腾空而起。

戴蒙王子驾驭科拉克休迅速爬升,他用钢头鞭抽打巨龙,直至消失在云端。瓦格哈尔更老也更大,速度撵不上对手,动作也嫌笨拙,于是它缓缓爬升,在神眼湖上兜出越来越大的圈子。天色已晚,日近沉没,波澜不惊的湖面宛如一大片打平的铜箔。母龙边飞边吼,努力搜寻科拉克休,而亚丽·河文在焚王塔顶观睹这场旷世难逢的决斗。

攻击突然发生,势若万钧雷霆。科拉克休发出一声方圆十几里都能听见的刺耳尖叫,借助最后的夕阳光辉,狠狠扑向伊蒙德王子的盲侧。“血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跟老龙撞作一团,展开缠斗,神眼湖上顿时咆哮连连。它们是血色天空中两个巨大黑影,龙焰如此明亮,以至下方观望的渔民害怕云层也会起火燃烧。须臾之后,纠缠在一起的两条龙一同坠向湖面。科拉克休死死咬住瓦格哈尔的脖子,它的黑牙深陷进老龙的血肉;瓦格哈尔的爪子则扯开了“血虫”的肚皮,牙齿撕裂其一边翅膀。但科拉克休越咬越紧、越咬越深,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坠落。

传说就在此时,戴蒙·坦格利安王子跨过鞍带,手握维桑尼亚王后的佩剑“暗黑姐妹”,飞跃到另一条龙背上。独眼伊蒙德慌了神,仓促间解不开捆住自己的铁链。戴蒙一把掀开侄儿的头盔,挺剑刺进那只盲眼,出手之狠,乃至剑尖穿出后颈。半晌后,两条巨龙坠入湖中,掀起的滔天水柱相传可与焚王塔媲美。

目击的渔民说,人或龙都不可能从如此剧烈的撞击中生还。事实确实如此。科拉克休勉强爬回陆地,它已被开膛破肚,还失去一边翅膀,浑身沾满的湖水正不住蒸发。“血虫”为上岸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最终倒在赫伦堡城墙下。瓦格哈尔沉进湖底,从它脖子的伤口流出的热血让它的安息地点沸腾不息。“血龙狂舞”的若干年后,人们找到龙尸,伊蒙德王子披着盔甲的尸骨还绑在它背上,“暗黑姐妹”刺进眼窝里直没到柄。

戴蒙王子无疑也送了命。他的遗体从未被发现,但神眼湖有些奇怪的涡流,也有饥饿的鱼群,所以这不奇怪。歌手们说老王子死里逃生,找到小女孩荨麻,从此双宿双飞,不问世事。这些歌谣很美,但不可能是史实,就连“蘑菇”也不相信的谣传,我们当然不予采纳。

神眼湖上的血龙狂舞发生于征服一百三十年五月二十二日。戴蒙·坦格利安时年四十九岁,伊蒙德王子刚满二十岁。瓦格哈尔,坦格利安家族自“黑死神”贝勒里恩之后最大的龙,一共活了一百八十一年。夜色与阴影吞没了“黑心”赫伦被诅咒的都城,唯一自伊耿征服时代存活下来的生物停止了呼吸。戴蒙王子的最后一战只有很少的目击者,这个故事许久才传扬开去。